康熙比九阿哥想的更多。
兩代幼主登基,保住皇帝之位父子相傳,沒有轉到宗室王爺手中,确實借了上三旗的力。
爲了平衡上三旗,康熙又開始重用包衣。
包衣的體面,就是本朝才開始的。
結果上三旗乖順了,包衣卻讓他這個皇帝成了大笑話。
從宮裏夭折的皇子,到這會計司……
康熙眼中波濤洶湧。
他看着九阿哥道:“要是皇城鋪子交給你處置,你會怎麽處置?”
九阿哥眼睛一亮,道:“直接官賣就是了,一次賃五年、十年的,價高者得。”
康熙聽了,不由皺眉,道:“要是将南城的商賈都引進内城,不是亂了?”
九阿哥看着康熙道:“可現下皇城裏的商賈,也多是民人……”
皇城裏住着幾萬人,門禁松弛。
康熙皺眉道:“那慶豐司、錢糧衙門跟内造司這幾處呢?怎麽開源節流?”
九阿哥看着康熙,心裏猶豫了一下。
他挂了三年内務府總管,自然想過怎麽這些,可是總覺得眼下說了,功勞保證不了落到自己頭上。
以皇父的行事,不會讓他把持這麽多事。
他有些小私心,随後腦子裏想起了齊錫,不由一愣。
這是皇父的内務府啊,自己怎麽因私忘公了?
自己是皇子阿哥,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其他人。
“嗯?”康熙催促道:“沒有什麽法子麽?”
九阿哥想了想,道:“要不内務府禦史衙門再增設幾個缺吧,多幾個巡查禦史?”
慶豐司是掌牛羊牧場的,錢糧衙門掌皇莊租賦,營造司是掌皇宮、禦苑、行宮、皇陵等處修繕事宜。
要是不去外地查證,無法在各衙門卷宗中查出什麽。
康熙聽着,并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但凡牽扯到人,就容易有弊端。
巡查禦史收受賄賂,就能繼續欺上瞞下。
他望向九阿哥,就見九阿哥面色沉重,憂心忡忡模樣。
康熙想到了内務府禦史衙門,也想到了哈雅爾圖。
内務府是要徹查的,隻是不能九阿哥去查,馬齊這裏還有政務壓着,無暇他顧,最适合的人選就是哈雅爾圖。
九阿哥已經想清楚,擡頭望向康熙,道:“汗阿瑪,兒子尋思了一下,這人的貪心,多半還是落在穿衣吃飯上,尋常包衣想着積攢些銀子,吃的更好些,穿的更好些;中上等包衣,爲了保持家族富貴,給兒孫預備補缺的銀錢,最上頭的這些,還要探聽禦前心意,掌握汗阿瑪的心思,确保自己不被換下去……”
康熙聽了下去,尤其是在意最後一條。
“兒子尋思,内務府當差跟披甲不同,沒有軍功封賞,許多官缺又是固定的,也沒有個升遷的餘地,那除了撈銀子,還能做什麽?要麽錢,要麽權,總要占一樣……”
如此上行下效,整個風氣都壞了。
康熙心中有些猶豫。
内務府三旗不清理不行了,可清理到什麽程度,這個要謹慎。
要知道宮裏各處宮門的宿衛,都在内務府護軍手中。
要是這些人被買通,宮城就失了屏障……
康熙望向七阿哥。
七阿哥蚌殼似的,沒有開口的意思。
康熙望向九阿哥。
九阿哥卻是躍躍欲試模樣。
“想說什麽?”康熙道。
九阿哥猶豫了一下,道:“兒子就是想跟您算一筆經濟賬,這有時候也不賴他們會出手,這俸祿不夠花啊,最高品級的正五品的郎中,年俸八十兩銀子,八十斛米……”
“先說銀子,八十兩銀子看着不少,可是養一匹代步的馬,每年的草料銀子也得十來兩銀,養幾個使喚的人,就要二、三十兩銀子月例,剩下的一家老少的吃穿嚼用都勉強,這過日子,可不單單是吃喝,人情走禮才是大頭……”
說到這裏,他想了這兩年收的“三節兩壽”,唏噓道:“早該發現了的,隻兒子一處的‘三節兩壽’,一個郎中的抛費就八十兩銀子打不住,還有馬大人跟哈大人兩處呢,這銀子從哪裏來?從他們各司的雜官上來,一層層的,到了從九品的小吏,年俸三十一兩五錢,吃喝都勉強,拿什麽孝敬?除了上下一心貪墨,也沒有别的法子……”
“所以兒子就想要求求情,汗阿瑪要是收拾他們,下頭的小魚小蝦就算了……”
康熙氣笑了,道:“你倒是悲天憫人起來?包衣下賤,與國無功,卻是正身旗人,這還不是恩典?如此隆恩,卻被他們辜負,正該嚴懲!”
九阿哥不說話了。
反正包衣人口現下閑賦的多,收拾了這一批,還能再補上來一批。
皇父樂意收拾就收拾好了。
康熙垂下眼,動了動自己袖子裏的右手。
酥麻勁兒已經過去。
他擡起手,扶了桌子,吩咐梁九功道:“傳哈雅爾圖……”
“嗻!”梁九功應着,退了出去。
康熙望向九阿哥,神情變幻莫測。
九阿哥覺得頭發有些發麻。
明明屋子裏沒有放冰盆,可卻感覺涼飕飕的。
“皇九子胤禟懶惰,因倦怠差事參革,著停内務府總管,歸家自省!”
康熙寒着臉道。
九阿哥目瞪口呆,看着康熙說不出話來。
七阿哥小聲提醒道:“領旨謝恩……”
九阿哥雙膝跪了,道:“兒子領旨……謝恩……”
康熙看了七阿哥一眼,道:“都跪安吧!”
兄弟倆就從禦前下來。
眼見着九阿哥臉色蒼白,眼圈都紅了,七阿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多想,汗阿瑪這是保全你……”
九阿哥看着七阿哥,卻沒有被安慰到。
他已經十八了,不是八歲,可是汗阿瑪心中,還是不擔事兒的皇子。
他也要臉,恨不得立時轉身回去,拍着胸脯,告訴皇父自己能擔下。
但是想到舒舒跟三個孩子,他還是沒有轉身。
可沒有了内務府總管,他以後做什麽?
皇父是保全他,可是他這臉也摔在地上,撿不起來了。
倒是慶幸自己是光頭皇子了,那些挨了參革的宗室,嚴重的還要降爵或爵位轉支。
這失魂落魄、如喪考妣的模樣,乾清宮的内外侍衛,就看了個正着。
聖駕剛回宮,不到兩刻鍾的功夫,就打發人傳了九阿哥。
這位爺好像挨訓了,看着可憐兮兮的。
不是“愛子”麽?
大家也好奇九爺有了什麽錯處挨訓斥。
這會兒功夫,九阿哥已經回了内務府衙門。
十二阿哥還在伏案處理公務。
人口孳生查完了,十二阿哥這裏就剩下處理每次公文,就想要“見賢思齊”,也在半天裏處理完,剩下在這裏熬一整天。
見九阿哥回來,十二阿哥起身道:“九哥……”
九阿哥臉色深沉,吩咐何玉柱道:“傳張保住過來。”
何玉柱應聲去了。
少一時,張保住到了。
九阿哥就道:“方才爺因倦怠差事停了内務府總管,往後每日公務,先呈十二阿哥處理……”
說到這裏,他望向十二阿哥道:“有例按例,不能自專的地方,可叫人轉馬齊處置。”
老師脾氣好,十二阿哥相處起來也少些拘謹;哈雅爾圖更嚴肅些,怕十二阿哥不适應。
張保住驚住。
十二阿哥則道:“那九哥停多久?”
“停多久?”
九阿哥聽了,心下一動。
之前關心則亂,因“參革”兩字就以爲是革了内務府總管,現下看來,汗阿瑪的話留着口子。
是停内務府總管!
這是拿他給禦史衙門擡轎子,也是将他從渾水裏提出來。
他又支棱起來,道:“汗阿瑪心疼我呢,總要出了伏天吧!”
那樣的話,差不多就是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内務府那邊應該處理幹淨了。
拖延久了,這四下裏不安。
說到這裏,他就忍不住操心了,道:“你們倆多辛苦辛苦,再周全都别嫌棄勞乏,别叫禦史衙門挑出毛病來,瞧瞧爺多冤枉,就是遲到早退,就被禦史衙門盯上了,直接拿爺開刀!”
張保住與十二阿哥聽了,都帶了鄭重。
這個禦史衙門他們當然曉得怎麽回事,外頭以爲是左都禦史兼内務府總管哈雅爾圖設立的,想要借此在内務府的權利上分一杯羹,可是張保住曉得,這是九阿哥張羅的。
九阿哥視他爲心腹,凡事不避的。
倒是十二阿哥這裏,誤會了,抿着嘴,臉色有些不好看。
早聽說禦史六親不認,可也沒有想到禦史衙門設立兩個多月,參的第一人居然是九哥。
這是立威,用打九哥的臉來立威,偏偏還立成了。
“九哥,禦史監視百官,那誰監視禦史?”十二阿哥帶了幾分惱怒道。
九阿哥看着他道:“禦史衙門内部會有他們的疏例吧!”
十二阿哥依舊有些憤憤。
九阿哥看着他這樣,大義凜然道:“要是人人都有你這個想法,琢磨報複禦史,那禦史往後就不敢開口!不賴他們,是爺這些日子太輕慢了,因汗阿瑪不在宮裏,就懈怠了差事,挨了彈劾,不算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