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欽陵真的要走,赤都攔不住,也不敢攔。隻是這個老人的背影是那麽的落寞,讓殿内也出現幾分蕭瑟的氣息。
赤都突然想起這些年曾經忽略的記憶,兒時論欽陵經常教他國政,那時他還幼稚的崇拜着論欽陵。他的疑惑,論欽陵總是能輕易的解答,他有失偏頗的觀念,論欽陵總是耐心的指正。
總有些畫卷溫馨如水,讓人心神震蕩。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變的如此不能相容?
錯的又到底是誰。
雖然論欽陵沒說出他的決定,但赤都已經感覺到論欽陵的友善,他安全了。
不過他并未傳言阻止赤瑪妃的行動,論欽陵曾經說過,贊普是吐蕃人的領袖,作爲領袖,要爲所有人考慮。
贊婆永遠不會是他能掌控的人,并不适合留着,不管他是誰。
領袖意味着方向,作爲刺破黎民的第一道光,他将常伴孤獨,必須抛棄不必要的軟弱和憐憫,以冷血和殺戮武裝自己。
論欽陵如一個普通老人一樣慢步走到殿外,看着天空中的夕陽,露出一絲笑容,安詳又甯靜。
這夕陽與他一樣,曾經絢麗奪目,卻終将遠去。
英雄遲暮原來真的不是一句空話。
噶爾氏後繼無人卻在高原樹敵過多,爲人忌憚,他有許多的無能無力,自今日起,再也無法改變什麽。
這一路,他腦海中想過許多主意,最終隻能歎一句英雄出少年。
論欽陵走進被兵馬慢慢包圍的大營,他腳步輕快,前所未有的輕松。
贊婆也高興的走近,“二哥把事情解決了?”
論欽陵笑着點頭。
沈三問撇了他一眼,“看樣子挺高興啊?”
論欽陵大笑兩聲,“周使是如何得知論岩密謀的?”
沈三問一隻手立在桌上托起下巴,“猜的啊,赤都跟你不一樣,他并不是什麽仁君,怎麽會懂奴隸的苦,隻有你相信他會與你一條心。”
論欽陵驚訝的哦了一聲,“周使與吾主不過見過兩面而已吧。”
沈三問嘿嘿的笑道,“我會面相啊,一眼就能看出來赤都笑裏藏刀。”
論欽陵聞言依舊淡然,“那周使再爲吐蕃算算國運如何?”
這個年輕人看似玩鬧但是眼光獨到,這幾天的大事,猜的從沒出過錯,能被哪位女帝選爲女婿也不是什麽簡單人啊。
沈三問捋了捋眉毛,盡力壓下皺眉的沖動,“算國運可費事了,這價錢?”
論欽陵笑道,“周使缺錢嗎?”
沈三問起身繞着他打量一周,“缺,不過我更缺人,缺抗擊大食的人。吐蕃解決大食的麻煩,我解決你的麻煩。”
論欽陵笑道,“我沒有麻煩。”
贊婆也疑惑的問道,“不是說算國運嗎,怎麽又扯到麻煩了?二哥有事跟我說,我來解決。”
沈三問自己選擇忽視他,“既然幫不上忙,那我回國了?論欽陵不會爲難自己的救命恩人吧。”
論欽陵笑道,“你倒是滑頭,看在你這聲救命恩人份上我多給你五千兵馬,一萬三千人,換三個條件。
第一,妥善安置他們,保證衣食無憂,可以用來打仗,但是絕不能将屠刀對準吐蕃。
第二,對戰大食的糧食由大周提供,武器铠甲吐蕃自備。
第三,大周三十年不能入侵吐蕃内鏡,不幹涉吐蕃事務,更不能設計壓迫赤都贊普投降。
你答應嗎?”
沈三問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值得嗎?”
論欽陵仍舊面容平淡和藹的說道,“沒有值不值,隻有願不願,不論其他人如何,我不能不管吐蕃不管赤都。”
雖然爲他不值但是沈三問也有自己的考慮,要成全大周利益,“第一點無條件同意,大周陛下胸懷廣闊,愛民如子,隻要一心投誠,必然赤誠相待。
第二點,大周目前資金緊缺,教育改革正當其時,國庫除了必要的軍需赈災款,已經沒有多少錢糧,我可以從私庫調撥四十五天所需的一半糧草給你們。
第三點,大周以後對吐蕃的政策以防守爲主,兩國三十年内以山爲界,除非吐蕃入侵趁勝追擊之戰,絕不越界,可以再立國書爲憑。
如何啊。”
論欽陵冷笑一聲,“不如何,你當真是小氣,我應該吩咐吐蕃士兵據守不出四十五天,再高挂免戰牌,若是沒退兵,立刻撤走。”
沈三問笑道,“你若是不要,這四十五天的糧草我就省了,吐蕃最多隻能出五萬精銳,我很窮。”
論欽陵考慮一二,又問道,“那你再算算國運吧?”
他倒是想聽聽這個小年輕有什麽看法,這些條件全是以小博大,獅子大開口,就是欺負他主意已定。
沈三問舉起右手,拇指在四指間摩挲,然後歎氣,然後再摩挲再歎氣,越歎越誇張,看的論欽陵嘴角抽搐。
“你能不能不要表現的這麽浮誇,吐蕃有地利一般軍隊适應不了,民衆也愛戴贊普,哪有你表情裏那般可歎。”
沈三問笑着看他,“吐蕃沒有天時,人和也隻是假象,沒落是遲早的事情。隻有能夠讓民衆安居樂業,全境居民能守望相助的國度才能代代傳承,永不滅亡。
你要求的三十年,看似尋求的機會,實則是吐蕃的催命符。”
論欽陵搖搖頭,“不,我不信,赤都雖然混賬了些,但是守成有餘。”
沈三問也不與他争辯,“我該回去了,你如何做到答應我的事情。”
論欽陵的守諾向來不是針對外族人的,沒有十足的把握,這些糧草還是省了吧。
論欽陵立刻傳來一些人吩咐道,“将毒害大食王子的罪名認下來,就說贊普與周使早有協議,以此作爲換取糧食的條件。
朝中贊普一脈主張親周,論欽陵一脈主張與大食一同進攻西域。眼見與大食盟約即将達成,論岩不得已擅作主張在杯中投毒,親自敬酒,解決此事。
盡可能讓更多人知道,也要讓大食人知道。”
“這也不足以讓大食人放棄西域進攻吐蕃吧?”沈三問疑惑道。
論欽陵歎了一口氣,“别着急,我還有後招。”
沈三問點頭同意,“這樣也足夠了,隻要吐蕃不與之聯盟,并且派重兵守衛大食邊境,那大周能夠輕松解決大食的問題。”
這時突然有人被帶進來,打破了二人的讨論。
贊婆一陣煩悶的吼道,“又來的什麽人?”
“将軍,這人是從宮裏來的,來傳達論欽陵的命令。”
衆人額頭閃過一絲尴尬。
“暗号?”贊婆不耐煩的問道。
“噶爾榮光永照吐蕃。傳大論令,立刻将兵馬撤出皇城。”來人答道。
“拉下去砍了。”贊婆揮揮手命令道。
賬外傳來一聲畏懼而聲嘶力竭的呐喊,“啊!不要!啊!”
沈三問:“……”
論欽陵:“……”
真是契而不舍啊,這是來的第三波人了。
赤瑪妃在宮中急的焦頭爛額,傳信的人一個沒回來,噶爾氏的兵馬穩穩地立在哪裏,就算其他軍隊來了,也打不過啊。
她是怎麽想的,這種緊要關頭,居然還以爲論欽陵不會改暗号,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不是嗎。
如果兵馬無法解決,那就隻能再試試打感情牌了,隻要他能放過赤都,那一切都來得及。
赤瑪妃立刻往赤都的宮室走去,如果她一去不返,就當這是最後的告别了。
一路暢行無阻的進殿,她見到了穩坐如山的赤都和一臉呆滞的論岩。
“贊普,這是怎麽了?”
赤都見到來人,心裏的愁苦一瞬間噴薄而出,更多的是茫然,“我該怎麽做?”
赤瑪妃哪裏有時間顧忌他呆傻的情緒,“欽陵呢?”
“走了,他不會爲難孩兒了,他說仍然對我寄予厚望。”
“真的嗎!那太好了。”赤瑪妃笑道。
如今的結局再好不過了,論欽陵還是那個論欽陵,贊婆也沒事,皆大歡喜。
呵呵。
“孩兒隻是突然沒有信心,沒有論欽陵的幫助,孩兒能不能做好這個贊普。也突然覺得這條路艱難又孤獨。”
赤瑪妃笑着安慰道,“赤都不要擔心,吐蕃雖然算不上人才濟濟,但是民風淳樸,治理并不難,你一定要努力上進,做最好的贊普,不要辜負你父親和祖父的教誨。”
赤都木然的應道,“是。”
隻是他腦子裏很亂。
“贊婆退兵了嗎?”
赤瑪妃回道,“還沒有,隻要欽陵沒有反心,他不足爲慮。”
赤瑪妃突然上前握住赤都的手,“我們去狩獵場安撫一下。”
赤都有幾分遲疑,“這樣會不會出事?”
憤怒的贊婆還有噶爾軍會不會失控?
赤瑪妃笑着安撫他,“不必擔心,既然現在沒有出事,接下來也不會出事。欽陵老了,以後吐蕃還要靠你,去問問欽陵有沒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赤都點頭,“是,我們這就去。”
這是一個讓他放心的人,一同去當是無礙的。他也該學會面對這些事情,以後才好獨立支撐起吐蕃,學會掌控局勢,臨危不亂,不能再像今日無助。
赤瑪妃帶着贊普笑意盈盈的出現在兵馬環繞的營地。
論欽陵親自出門迎接。
沈三問早早回避。
這好像真是個紅妝時代,世界各地都出現了傑出的女性政治家,若是沒有一睹芳華,也确實是個遺憾。畢竟千百年後,此景在中原不會再現了。
财富和安定麻木人心,奮鬥之心也會日漸腐朽,上進的豪言壯語終有一日會變成粗茶淡飯。
這是一個複雜又璀璨,多情而又浪漫,充滿機遇又惹人防備的時代。
沈三問預感這又會是一場漫長而又單調的對談。論欽陵都已經在安排後事了,對赤瑪妃的防備顯而易見。赤瑪妃卻熱臉相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還會從家國大任,個人情懷來一場徹頭徹尾的忽悠。
至于赤都,成長必然是會有的,但是誰能指望一夕之間他就能有質的飛躍。
沈三問又在一旁吃了許多吐蕃特産,這一路是真的累了餓了,但願這片土地以後像它的味道一樣平平淡淡。
赤瑪妃走的時候面上不見悲喜,隻是論欽陵很有感觸的呆坐。
贊婆陪在一邊,這種氣氛,沈三問在一邊也有些難受。
“怎麽了?”沈三問詢問贊婆道。
贊婆搖搖頭,不說話。
沈三問走進論欽陵,“有決定了嗎?”
論欽陵點點頭,“從沒有變過。”
沈三問略帶歡快的應道,“那好,傳令整軍早點出發吧。”
贊婆應聲,“是。”
呦,這麽聽話了?
沈三問看着論欽陵,“一起走吧。”
“不了。”
“人各有志。”沈三問從不喜歡強求别人。
八千人輕裝上陣,收拾自然也不需要太久。
贊婆出了營地,沒多久就回來,“收拾好了。”
沈三問在營地饒了一圈,“你們需要時間道别嗎?”
論欽陵拜拜手,“贊婆,出去吧,我有話要對周使說。”
“是。”
沈三問:“不放心我啊?”
“不是,隻是有些話想告訴你。
噶爾一族本來是中原南方一個小家族,祖父那一代的時候因爲戰亂不斷,西遷至此,父親和我都是受中原文化熏陶長大,現在也是時候讓他們認祖歸宗了。”
沈三問淡然道,“哦。”
怎麽聽怎麽像是編出來的故事啊。
論欽陵接着道,“噶爾氏本是一個小族,受贊普松贊幹布的重用才有今天,所以父親立志回報贊普,讓噶爾氏守護這片土地。
父親在世的時候立志讓兩國和睦相處,我自然不敢違背,西域雖然是大周的一部分,但大多由屬國治理,甚至吐谷渾都是我執意剿滅的。”
沈三問皺眉,“西域也是大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屬國人也是大周的一部分。吐谷渾的确是太宗對吐蕃的政策,希望兩族能夠相互遏制,不至于使西南邊陲出現強敵。”
論欽陵接着說道,“我是個務實的人,所以一直不能理解父親的做法,國與國之間沒有平等,強大的國家才能讓國民好好生活,你說對嗎。”
“對,落後就要挨打。”
論欽陵繼續交代,“所以我選擇了西域,大周雖然會遭受損失,但不會影響大部分的安定,這是我在吐蕃和父親的期望中尋求的平衡。”
“呵,荒謬。”
還有人看嗎?嘤嘤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