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了三個詞。
沒有太多渲染粉飾,卻讓人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寒意,在場四個人,除過錦瑟,也就隻有素娆見過這些東西。
陸绾和周吟同時瞪大了眼。
“周吟,你不是對我挺好奇的嗎?那我告訴你,我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出身,也不是什麽千金小姐,我爹隻是邊關守将岑将軍身邊的一個副将。”
“我從小是在軍營裏長大的。”
錦瑟對周吟微微一笑,語氣懷念:“你知道爲什麽嗎?”
周吟鬼使神差的問道:“爲什麽?”
“我五歲時,燕軍叩關,戰事打了大半年,邊城接連被破,三洲二十一城逐漸淪喪,最後終于打到了我眼前,那時還沒有瓦涼關,隻有一個五萬人口的小城,它叫豐城。”
“那時城樓被圍,城内米糧斷絕,太守提前得了消息,卷着細軟帶着親兵跑了,隻剩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領着數千士兵拼死抵抗。”
“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兩個半月……城樓上的屍體越來越多,幾乎沒有能下腳的地方,将士殺光了,就讓城中的男人去補去填,男人死絕了,就讓老人、婦人、小孩頂上……”
“我娘死在上城樓的第二天。”
“一塊巨石從天下砸下來,就在我面前,将她腦袋砸的稀巴爛,天上烏鴉成群的盤旋着,周圍全是死人,蒼蠅,屍蛆……”
錦瑟的話音平平淡淡,說到這兒,還是不免頓了下,然後擡頭看着她們笑,隻是那笑分外的刺眼:“我運氣比較好,又熬了七八天,最終等到了援軍,活下來了。”
“那你爹呢?”
陸绾皺着眉問。
“我爹當時被派出去馳援其他地方了,不在城裏,等他回來後,所有的殘肢斷臂,腐爛發臭的屍身都被擡到城外付之一炬,燒的什麽都不剩了。”
錦瑟說完,池中一陣沉默。
素娆乍然開口道:“這是必要的,否則屍身腐爛後很容易引起瘟疫,一旦發生,隻能封城。”
封城後……等死。
“我知道。”
要說早些年還心有難受,那這麽多年過去,見慣了生死和戰争後,錦瑟就都放下了,她看着周吟道:“從那之後,我就跟在我爹身邊,跟他打仗,跟他學武,跟着他上陣殺敵,軍營成了我的家,我随時準備着戰死沙場。”
許是話題太沉重了,陸绾沒了看熱鬧的心思。
恹恹的靠着池邊。
一言不發。
不知沉默了多久,周吟小聲問道:“那你和謝殷……”
“我的确是聽他說起的你。”
錦瑟直言不諱,雙目明亮清澄:“他剛來邊關時,隻是一個無名小卒,隐姓埋名,整日裏除了埋頭苦練誰也不理,發瘋的架勢像是要和人拼命。”
“軍營裏隻看實力,他身形文弱,誰都欺負他,嘲諷譏笑是小事,暗地裏下黑手,時常弄得他一身傷,但他都咬牙忍了,隻爲了能夠留下。”
“但凡上戰場,他勢必沖在最前面,好幾次,我都是從屍堆裏把他挖出來,背回去,上藥治傷,然後又看着他不要命的沖出去。”
“你永遠無法想象,他能走到今天到底付出了多少血汗。”
那些并肩作戰的時光一去不複返,謝殷再不是那個需要靠流血犧牲去掙取軍功的少年,而她,也從嬌弱的姑娘蛻變成了縱橫沙場的悍将。
燕軍都知道,瓦涼關有個女将軍。
紅衣飛刀,例無虛發。
贈她一殺名,叫做“血胭脂”。
而謝殷,是‘玉郎将’。
“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周吟這個名字,是在他晉升千夫長的時候,他被弟兄們灌醉,我送他回去,突然發現他枕頭掉下來個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封退婚書。”
周吟的身子微不可見的顫了下。
水波在她周身蕩開一層層的漣漪,她脊背緊貼着池邊,好似在尋找什麽支撐。
帳中燈火瑩瑩,照着那幾個大字。
錦瑟意外的愣了神,卻沒發現少年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酒醉後的眸子迷蒙的像是蒙了層水霧,直勾勾的盯着她,令人心底發毛。
“這,這是它自己掉出來的。”
錦瑟被這眼神晃得一驚,還沒來得及思考,東西已經被她塞回了少年懷中,少年接過後拿着看了會,突然丢給她,聲音沙啞低沉:“拿去燒了吧。”
他說。
錦瑟不知所措的站着,感覺到今夜的他格外不同,具體又說不出哪裏不同,嗫嚅半響,她說:“要不還是留個紀念吧。”
說完她真想擡手給自己一耳光。
退婚書又不是訂婚書,有什麽好紀念的。
她正想着該怎麽安慰他兩句,卻聽帳中響起一聲低笑,那是相處幾年來她第一次發現除了冷冰冰拒人于千裏外,他還有其他的情緒。
“你笑什麽?”
錦瑟有些惱,她隻是喝了酒一時間失言罷了,少年笑完,緩緩起身,屈腿坐着,胳膊随意一搭,姿态不似以往那把謹慎,反而多了些灑脫。
“沒笑你,隻是用不着了。”
錦瑟聽他語氣,心裏莫名一松,信口說道:“這就對了,堂堂七尺男兒,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不就被人退婚了嘛,像你這樣人品相貌,找什麽樣的姑娘找不到。”
她大咧咧往床邊一坐,思索半響,還是沒忍住好奇:“要不你跟我說說,到底什麽樣的姑娘把你給丢了?”
帳内安靜很久,就在錦瑟以爲不會回答時,少年緩緩開口。
“她叫周吟,是個很好的姑娘……”
那晚的風很安靜,天上有許多星星,他們坐在帳子裏,聽他說起從前的故事,少年嗓音低啞醇厚,語調卻十分平穩。
錦瑟聽到後來退婚的事氣的吱哇亂叫,直罵周家不是東西。
少年卻搖了搖頭,垂首許久後,低道:“不怪她,怪隻怪命運弄人,我如今才知道,這樣是最好的結果……”
昔日側帽風流,打馬金台的世族公子,何等矜貴驕傲,哪怕門庭敗落,重病纏身,也沒能屈他一身傲骨。
周家的退婚書又能如何?
他必須撐起搖搖欲墜的家族,舍下富貴榮華的安穩,去邊關,去厮殺,去搏命,他不能倒,不能怕,不能退。
可那時,他裝的再好再穩重,他也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他貼身帶着這份退婚書,爲的就是随時提醒自己銘記這份屈辱,他怎麽能不恨,怎麽能不怨啊!
他無數次徘徊在鬼門關就靠這一口氣爬回來。
他以爲他能恨很久,久到他功成名就,把這封退婚書甩在周家人的臉上,一雪前恥。
直到此刻,說完這句話,他才發現,他恨得不是周家,而是那時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而無能爲力的自己。
“燒了吧,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