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音古鍾悠悠蕩蕩,穿透稀薄的霧霭,直入人心,言韫緩步走在青石闆上鋪成的山道上,入了寺門,直往頂峰走去。
四十四殿籠着煙雨。
琉璃金瓦洗盡鉛華。
在古樸森白的牆檐樓亭中,奢華又低調,霧冷之氣驅散了凡塵的香火,置身其中,令人更覺清冷薄寒。
“言施主。”
路過的小僧紛紛向他合掌施禮,言韫一一回過,連他身後跟着的竹宴也難得收斂了平日裏的跳脫頑劣之氣,變得安靜穩重,跟着一道還禮。
兩人前後相差了數米,慢悠悠的走着。
鞋履踩在濕潤的石闆上,有些滑,有些黏,雨腥氣伴着冷風灌進鼻腔,令竹宴不适的皺了下眉頭。
下意識的想咳,可目光觸及不遠處的人影,又生生憋了回去。
“你就在這兒等着。”
那堅挺清冷的背影傳來句話,竹宴腳步微滞,一時間,無數的話湧到喉頭,哽的厲害,他想說‘公子我陪你去吧’
‘屬下就跟着不出聲’‘我不要’……
唇齒嚅了嚅,最後化作句幹澀的應和:“屬下,遵命。”
他望着那身影走遠,沒入青山碧影中。
那日也是這樣。
策馬出城,登階而來,入了那禅院,三日閉門不出,世人隻道言家世子抗旨拒婚,身邊人隻當公子逢場作戲,卻隻有他知道。
那禅院香案上,供奉了素先生的長明燈。
他知姑娘不敬鬼神不拜佛,不在意世間流言蜚語,刀劍加身,卻依舊想替她求個周全。
帶孝成婚,忤逆人倫。
跪經三日,以贖其身。
但這些,公子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
今日,亦是如此。
大相國寺四十四殿,有一殿偏居遠處,是座封禁之地,寺中僧彌和香客不允許越界,由武僧鎮守。
曾有傳聞中說,這裏面藏着寶經法典,曠世奇珍。
也有說是高僧坐化之地,不允許後人打擾。
不論外界如何猜測,數年來,從未有人能窺見其中的秘密,言韫擡指掀開眼前猶帶水珠的樹枝,望向遠處那白牆青瓦遮蔽的殿宇。
眼底神色晦暗難言。
一陣疾風掠過,樹林的另一端出現個穿着僧袍的老者,看到言韫後,止步合掌:“阿彌陀佛,好久不見,言施主。”
“大師。”
言韫刹那斂盡了所有神色,一貫清冷平和:“不問自來,叨擾了。”
“施主言重了。”
老僧語氣溫和而慈悲,波瀾不驚的好似在誦經:“這次,施主要進去嗎?”
“是。”
言韫聲淡且铿锵,卷着山間的寒涼陰風,落在老僧耳中,老僧輕垂眼簾,深邃的眉眼古井般幽靜,含笑作揖道:“老衲受人所托,在此守門,除非此門願開,否則絕不容人擾其清淨,施主可明白?”
“在下明白。”
“好,那施主自便。”
老僧說罷阖眼,一拂衣袖,整個人淩空躍起,盤膝坐在了樹梢之上,那樹梢纖細,随風而震,可在他落下後,卻猶如一片輕飄飄的羽毛般,好似沒有任何力道。
樹随風動,他亦随風動。
入定般沉寂。
若有外人見此場景必然瞠目結舌,大贊其武功高深,曠世難遇。
可惜此情此景,浩渺天地間,唯他們二人得見。
言韫默然的朝那方向颔首一禮,随即收回視線,朝着那殿宇走去,近了,更近了……
叢生的雜草,鏽迹斑斑的獅首鐵環,爬滿青苔的牆根和瓦檐,略有些掉漆的殿門……
在風雪摧磨中,如一道的屏障般,搖搖欲墜又堅挺的護持着那院裏的人……近十年光景。
大門深鎖。
牆外的人進不去,牆内的人不出來。
他就站在這兒,一年、兩年、五年、七年……從稚童到青年,從朝陽到黃昏,滿心期許炙熱,哀憐懇求,到最後淡漠死寂,再無波瀾。
這道門從未開過。
不論刮風下雨,吹沙灑雪……
始終安靜。
就好似絕塵于這世間,不願再有半點瓜葛,棄骨血,抛恩義,舍前塵。
剛回盛京時,他也來過一次。
那次也是這樣,靜靜的站在這兒,盯着那扇門,直到黃昏日暮,殘陽如血。
他帶着滿心倦意回府,在那溫泉池裏,才感覺冰凍凝澀的血液好似的回暖了一些。
也是那次,她推門而來。
一片水霧氤氲中,笑靥嫣然的将他險些失墜的神智拉扯回來,她什麽都沒問,插科打诨的攪亂了他的心緒,讓他無暇去想其他。
她總是知道,知道怎麽對付他。
素泠泠……
想到這個人,念着這個名字,像一汪春水注入冰泉,靜谧無聲的化開了他體内的寒意。
言韫眸底掠過抹溫熱之色,再擡眼,周身的清寂之感悄然散去。
在他沒察覺的角度裏,老僧的眼皮微擡,睜開一條縫隙,異光掠過,似有所思,又很快垂眼掩去。
“孩兒言韫,請見父王母妃。”
男子清冷淡漠的聲音響起在這方天地間,此殿封閉後,他來過數次,無一不是駐足靜立,隔牆相望。
這是第一次開口。
聲音飄過院牆,傳入其中,一片死寂,靜的好似沒有半點人聲,無人回應……
言韫的心一點一點沉入深淵。
須臾,他眸光微凝,正準備再度開口,誰知裏面突然回道:“何事?”
簡單的兩個字,平和從容,似佛音呢喃,又似驚雷炸響,隔着近十年的光景,傳入言韫耳中。
這聲音……分明是熟悉的。
又帶着些陌生。
他一貫清明冷靜的瞳仁微縮了下,饒是再鎮定淡漠,還是忍不住出現了刹那的恍惚。
“父王……”
他唇齒相絆,半響後,才找回自己沉澀喑啞的聲調,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難以啓齒,掙紮半響,低道:“數年未見,雙親安否?”
院内寂靜,過了會,他聽那人回道:“一切安好。”
“……你呢?”
沒料到他會回問,言韫愣怔須臾,喉結滾動,一股陌生又茫然的感覺湧上心頭,在心尖上滾了滾,似烈火灼燒,似鈍刀研磨,又疼又酸……
又悲又恸……
他分不清到底是什麽,隻知道和他曾幻想過千百遍的場景截然不同,思量良久,他啞聲道:“孩兒,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