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湘在崔翊所住的東院廂房,薛氏父子被安排在北院,言韫撥了些人過去伺候。
用過午飯,素娆将十方丹送去。
親眼看着薛靜榮服下。
剛準備走,便被薛靜榮攔住,“這位姑娘,冒昧問一句,不知言大人那邊可安排妥當了。”
素娆欠身一禮,“公子尚未吩咐,還請薛老您耐心等等。”
薛靜榮有些失望的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
薛壽扶着他坐到榻上,取過一旁的毯子給他蓋好,寬慰道:“祖父别着急,遲早會見到的。”
薛靜榮歎氣不語,怔怔的望着屋内一角,神情幾多落寞。
見狀,素娆默默退走。
回到院中,過了掌燈時分,他們命人将薛靜榮送往齊湘的住處,薛壽想要跟着,被銀雪衛攔了下來。
“此人是朝廷重犯,非大人特許不得見,薛公子還是留下吧,我們會照料好薛老的。”
薛靜榮也道:“放心吧,祖父隻是去和自己的學生說說話,不會有事的。”
薛壽作揖應是。
一行人離開,去了齊湘的住處,銀雪衛将人送到廊下,上前推門卻沒有進去,站在外面揚聲道:“我們姑娘說了,人她送來了,長夜漫漫,有什麽話你們慢慢聊!”
屋内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薛靜榮站在房門前,形容枯槁,如霜的月色度了他一身凄寒,他望着那門牖,眼底神色變幻,許久未動。
“外面天寒地凍,進去吧。”
銀雪衛催促道。
薛靜榮乍然回過神,颔首擡腳,推門而入,木質的門闆互相摩擦發出一聲悶響,在寂夜裏十分清晰。
院内院外,諸人心頭皆是一緊。
廂房外的轉角處,悄無聲息的出現兩道人影,正是素娆和言韫。
素娆睨了眼身旁之人,“你居然來聽人牆角。”
言韫面不改色道:“事急從權,凡事須懂得變通。”
他們旁邊是一片花圃,沒有遮擋,寒風流竄,拂動兩人衣衫,言韫微微傾身将她擋在裏側。
素娆湊在牆邊,凝神細聽。
并沒有發現他的動作。
言韫眉眼彎了下,也沒打擾她,一并留心着裏面的動靜。
夜晚是人的内心與情緒最敏感的時候。
薛靜榮走進屋内,簡單的陳設,隻在寝室的方桌上點了一盞燭台,火苗細小又昏暗,映着那道背對他的身影,須發垂散半遮面,影影綽綽,看不清面容。
他們師生已有多年未見了。
昔日那文秀謙和的青年,放棄盛京繁華,自請離京,追逐他的腳步來到了雲州。
薛靜榮至今還記得那日他背着行囊出現在自己面前,笑着與他說:“學生有處詩文不解其意,特來請先生指教。”
那時他灑脫飛揚,充滿朝氣。
而今不過數載,明明正值壯年,瞧着卻好似垂暮之人,昏昏而老矣,再找不到當年的影子。
薛靜榮頓覺痛心。
誰也沒率先出聲,許久,燭火‘啪’的一聲炸響,撕破滿室死寂,兩人乍然還神。
“柏甯。”
薛靜榮聲啞而顫,“過來,讓老師看看你。”
無數的疑惑和憤怒在看到他的刹那,啞然平息,質問的話在嘴邊轉了幾轉,最終還是沒忍出口,化成了一句略帶酸楚的呼喚。
齊湘通身一震,卻沒有轉身。
“柏甯有辱恩師教誨,無顔相見,您請回吧。”
他聲音嘶啞,幹澀的沒有一點起伏。
薛靜榮老眼一濕,沉默良久,低道:“柏甯,爲師今年快八十了,所剩時日無多,你當真不想與我說會兒話嗎?”
“老師……”
齊湘聲音發顫,薛靜榮長歎一聲,和以前一樣,朝他招招手,溫聲道:“過來吧。”
齊湘猶豫再三,轉身朝他走來。
燭銀搖晃,黑影籠罩在身前,薛靜榮微微仰頭打量着他,滿目慈愛:“比以前結實了,看着也更穩重了些。”
他伸手把齊湘臉側亂糟糟的頭發捋順,拽了拽衣襟,一點一點把上面的褶子撫平。
齊湘配合的躬下身子,任他施爲。
薛靜榮做完這些,氣息漸急,苦笑道:“果然年紀大了,這麽點小事都做不好。”
“是柏甯讓老師受累了。”
齊湘扶他坐下,将燭台擺到兩人中間,燭火照在他們身上,看得更加清楚。
氣氛有些凝滞。
他們多年不見,一見便是這般光景,任兩人有心打破這份尴尬,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齊湘率先說道:“我聽聞您近兩年犯了喘疾,一到冬日便會發病,這一路颠簸,您身子還受得住嗎?”
“有什麽受不住的。”
薛靜榮輕笑:“上了年紀誰還能沒點毛病,我在敦陽修養多年,出來走走權當舒展筋骨了。”
看他精神尚好,齊湘放心許多,接着又詢問了些家裏的情況,薛靜榮一一回答。
待說道薛壽跟來了漢陽,齊湘道:“有他在您身邊侍奉,學生也能安心些。”
“是啊,你遠在州城,這些年多虧有他陪伴身側,聊以慰藉,這孩子是個孝順的,和你當年一樣……”
薛靜榮說起當年,兩人皆是一愣,那些刻意回避的話題重新翻到眼前,再無法視而不見。
一陣沉默後。
齊湘自嘲的笑了笑,“當年……往事不堪憶,學生早已忘記了,老師又何必惦念,忘了吧!”
“忘了?”
薛靜榮聞言搖頭,沉歎道:“你二十歲時便拜我爲師,寒冬酷暑,春去秋來,相伴十餘載光陰。”
“你說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将來要爲我養老送終,時時祭拜。”
“可如今,你讓我忘了?”
薛靜榮目光哀恸,緊緊的盯着他,“齊柏甯,你給我再說一遍!”
他說到最後幾句,聲音顫抖,字不成句。
昏暗的燭光下,一行冰冷的水光從堆滿皺紋的眼角滑落,無聲的滴在衣裳裏,滲入其中。
齊湘起身,撩袍後‘噗通’跪倒在地,疾聲道:“是學生一時失言,還請老師原諒。”
薛靜榮定定的看着他伏拜在地的身影,良久,話音肅穆,字句铿锵的問道。
“齊柏甯,你還認我這個老師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