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衆人看着女子半跪在‘死者’身側,雙手交疊,不停按壓心口位置,神情簡直詭異到了極點。
鬧轟轟的人群驟然間鴉雀無聲。
金三爺視線落在那纖細的身影上,眉峰擰成一團,随後又看向金絮,這兩人一起來的,她難道就是府中的那位‘貴客’?
短暫的寂靜後,衆人再度嚷開。
“死者爲大,她這麽折騰到底有什麽意思?”
“就是啊,人不是早就斷氣了嘛,金家藥館還專門命人摸過脈,這會又裝腔作勢的救人?該不會是想拖延時間吧!”
“死都死了,拖這一時半刻的人還能活過來不成?”
“……”
老妪懷裏抱着孫兒,眼淚汪汪的看着這場面,旁邊議論紛雜,字字如刀般刮在她心上。
金絮聽了救人二字先是一驚,下意識想問她是不是看錯了,可當她跪在地上不停按壓心口時,他雖然不懂這舉動的用意,質疑的話卻咽了回去。
他該相信她的。
他認識的素娆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她既然說了救人,那就一定是在救人!
這人能救活嗎?
懷着滿心的希冀,在周遭輕侮和譏諷的話音中,金絮心如油烹,緊握的雙手冷汗黏膩,目不轉睛的盯着他們。
每一息似是被拉扯揉碎,無限延續。
這等待漫長又煎熬。
素娆能清晰感覺到手下那微弱的心脈逐漸恢複律動,一下兩下三下……漸趨平穩。
“呼……”
男人的胸口有了起伏。
就像是被卡住的一口氣終于喘了過來,素娆松開手,扭頭道:“讓大夫來紮針吧。”
那細微的變化若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
但金絮始終專注的盯着,不敢有刹那放松,在她話剛說出口的同時,忙疾聲喚道:“快去看看!”
藥館的大夫怕事,一直躲在金三爺身後沒有露頭,此時聽到金絮傳喚,不敢耽擱,忙回身取了藥箱快步走出。
關乎他飯碗的大事,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這人活着!
不過……
初次查驗時他就斷定此人已死,要想起死回生,除非有奇迹發生……想歸想,大夫還是盡職盡責的蹲下身着手摸脈。
這一摸直接愣住!
他擡頭看了眼素娆,又不敢置信的重複摸查了好幾次,駭然收回手,哆嗦道:“這,這怎麽可能?我明明檢查過,他先前的确是斷氣了的……”
一語激起千層浪。
圍觀百姓霎時沸騰,“這話什麽意思?人還活着?”
他們紛紛望向素娆,華壽堂那小子奮力擠到了人群最前面,伸手去摸脈,不多時,他亦蒼白着面色站起身來,悚然的看着她。
“你怎麽辦到的?”
這兩家是對頭,金家藥館的話不可信,可既然連華壽堂的人都這麽說,他們自然不會懷疑其真實性。
素娆面對着從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目光,冷靜對大夫說道:“你先施針讓他清醒過來。”
“好。”
死人複生,那他金家藥館自然就能清白,這是天大的好事,大夫驚駭之餘又生狂喜,忙拿出銀針開始刺激他周身穴位。
那老妪怔怔看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活着,我兒還活着嗎……兒啊……”
她踉跄着撲了過去,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留下孫兒呆愣的站在原地,木然又呆滞的看着他們,素娆視線在他身上掠過,凝滞一瞬,很快移開。
“阿娆,這到底怎麽回事?”
金絮喜出望外,急忙問道。
這個問題所有人都很關心,素娆環顧四周,輕聲解釋道:“根本就沒有什麽起死回生,這個人,一直都活着。”
“不可能!”
華壽堂那小子一口否道:“我們好些人查看過的,他分明早就沒了脈息,一個人或許會出錯,總不能在場所有人都出錯吧?”
“他的确活着。”
素娆靜靜的看着他,聲音輕淺:“隻是他進入了一種假死狀态,其脈搏心跳等十分微弱,不易察覺。”
“那你又是怎麽察覺的?”
那人不依不饒的問道。
“活人與死人的瞳孔面對壓力時瞳孔反應各不相同,除這點以外,可以用線紮緊手指,手指青紫腫脹,說明血液在流動,也能證明人還活着。”
他們的确看到她掀開過眼皮,正與此話相應和。
衆人心頭的涼意少了些許。
比起死而複生,這個說法他們更容易接受。
老妪哭夠了,扭頭啞聲問道:“那我兒多久能醒來?”
“他心脈已經恢複,再有銀針相輔的話,應該不會太久。”
素娆斟酌着回完話,對金絮道:“他身體虛弱,須得先送入藥館内休養。”
“那是自然。”
金絮點點頭,望向圍觀的百姓,揚聲說道:“此事虛驚一場,既然人已經沒事了,大家就散了吧。”
他都這麽說了,百姓們也不好繼續堵在藥館門前,成群結隊的扭頭離開。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麽好說話的。
華壽堂的小子雙手環抱,肆意的打量着他們,冷笑道:“人沒死是他運氣好,并不能說明此事與你們金氏藥館沒有幹系,一個人好端端怎麽會突然氣息微弱,還不是吃了你們的藥丹所緻?”
“此事尚未查清金公子就着急趕人,莫不是心虛?”
聞言,不少人止步回望。
金絮面色不改,冷靜答道:“我金家既然将人收進了醫館,醫者仁心,勢必會查探清楚緣由,給家眷一個答複。”
“但此事,與華壽堂無關。”
“就是!”
藥館的大夫此刻有了底氣,也幫腔道:“你空口無憑,又如何證明他這番模樣一定與我藥丹有關?你們華壽堂也有大夫,應當知道藥性偶有沖突,或者病人本身存在暗疾,都有可能成爲發病誘因,未必是丹藥本身的問題!”
“病因尚未查清,你蓄意激起矛盾,到底存的是什麽心思!”
衆人這麽一聽倒也有幾分道理,懷疑的看着說話的那人,這兩家關系不睦,漢陽城人盡皆知。
他們可不想被人當槍使。
“冤枉啊,我不過是随口說了兩句,哪裏就像你們嘴裏這麽居心叵測了。”
小厮見情形不對,沖金絮一拱手,笑道:“那你們慢慢查,小的就不打擾了,相信以金公子的人品,定然能妥善處理此事。”
他轉身離開。
看熱鬧的人是走了,不過熱鬧,遠遠沒有結束……
金絮将病人安置在了藥館後院,老妪拉扯着孫兒跟上,寸步不離的陪着,緊張的等待他清醒過來。
金三爺往那方向看了眼,蹙眉道:“既然人沒事,爲什麽還要把他擡進來,我們開的是藥館,不是善堂。”
“你還嫌今日麻煩不夠多嗎?”
避開外人後,他說話更不客氣。
金絮沒想到事情都到這份上了,他居然還能說出這種話來,“三叔,此事一出藥館必受影響,須得盡快安撫局面,而不是糾纏這些個小事。”
“小事?”
金三爺冷笑一聲,“家主不當家不知茶米油鹽貴,你在外逍遙快活什麽都不用管,自有人将大把的銀鈔送到你手上,可我們不行。”
“這一分一厘都是要掰開算清楚的。”
他說這些已經不能算是訓誡,而是嘲諷了,素娆在旁聽得直皺眉,金絮就更不用說了,他顧念着叔侄的情分,始終禮遇有加,但不是讓人拿來糟踐的。
“三叔從藥館一分一厘省下來的銀錢,就是攢個十年,也不夠買金蓉蓉母女頭上一根珠钗!”
金絮盯着他驟變的臉色,冷笑道:“說來奇怪,一個妾室,一月不過五兩銀子,她是怎麽置辦出好幾套寶石頭面的?”
“難道是算出來的嗎?”
“你……”
金三爺聽出他話裏有話,臉色瞬間鐵青,拂袖而去……
金絮盯着那背影,直待他消失在視野中,沉沉的吐了口濁氣,轉向素娆道:“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我不麻煩,倒是你,你三叔似乎與你嫌隙頗大。”
先是藥館前的争執,後又冷嘲熱諷,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是什麽仇人呢。
素娆輕笑道。
“我常年在外,家裏老頭子年邁,無法理事,這邊的事情都是由三叔打理的,他平日最重顔面,先前沉屍案我一力将姨娘處置惹他不快,再加上剛才……”
說到這兒金絮頗爲無奈,這兩件事皆是不可不爲,他身爲家主,必須得爲族中考慮。
他原本打算等風頭過了,再提上兩壺好酒前去安撫一番。
沒等他動作,事情就發展到了這般地步……
他一度懷疑讓三叔接管族中的生意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選擇!
素娆看他滿面愁雲,不禁笑道:“還有什麽可想的,你也不沒吃虧嗎?”
那一字一句都精準捅進了金三爺的要害。
“那當然,我向來是不肯吃虧的。”
金絮揚眉一笑。
他早知道三叔假公濟私,挪用公賬上的銀子,不過到底是他親叔叔,隻要做的不是太難看,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可惜三叔不懂這一番苦心。
金絮面上撥開愁雲,隐見晴光,素娆知道他并沒有沉溺在這份情緒裏,當下也就放心了。
“那先來說說正事吧。”
“什麽正事?”
乍一聽此話,金絮心底一突,“你先說好事還是壞事?與剛才那人有關?”
“嗯。”
素娆點點頭,至于好事還是壞事……這種情況能有什麽好事……
金絮看到那她面上的揶揄,不自覺咽了口口水,深吸口氣,鄭重道:“你說。”
“華壽堂那小子心術不正,故意挑撥是真的,但他有一句話沒說錯,人不會無緣無故進入瀕死狀态。”
素娆朝旁邊的椅子走去,慢悠悠坐下,“我檢查過,他沒有遭遇外界創傷的痕迹,原因定是出在自身……”
“那不是好事嗎?”
金絮橫插一嘴問說道。
順着她的動作坐在了另一側,然後招小童端來些涼茶,給她倒了杯遞過去。
“你先等我說完。”
素娆抿了一口潤潤嗓子,繼續道:“如果他是體内器官發生病變導緻的這種狀況,此事尚有餘地,但若是其他……”
“那就麻煩了。”
有些事情尚待證實,她沒有把握本不想提起,但看到金三爺的态度後,她心裏懷疑更甚。
“阿娆你說清楚些,到底……”
金絮稀裏糊塗的剛開口,後堂的簾子就被人掀開,大夫走進來,對着兩人一拱手,“公子,那人醒來了!”
“醒了?”
金絮對素娆道:“先過去看看?”
“不忙!”
素娆虛按了下手,讓他先耐心坐着,望向大夫說道:“不知這位先生在藥館坐診多久了?”
“十多年了吧。”
大夫答罷,疑道:“姑娘想問什麽?”
“那人你先前可曾見過?”
素娆直言道。
“姑娘說的是擡進來這個?見過啊,他是咱們藥館的常客。”
“那他的情況想必你應該很清楚了?”
“清楚,正是因爲清楚我才覺得奇怪,他除了痛風外沒有其他的毛病,不應該出現這種狀況啊。”
大夫連連歎氣,“方才我也檢查過他的身體,并無異常,實在搞不懂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素娆默了一瞬,問道:“你說他是藥館的常客,是來買逍遙丹?”
“對啊。”
大夫點頭道:“他痛風發作疼痛難忍,逍遙丹有鎮痛之效,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買些回去。”
“他大概吃了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左右吧,咱們藥館剛推出逍遙丹的時候他就開始服用了,後來療效甚好,還介紹了不少客人來呢。”
說起這逍遙丹大夫滔滔不絕,大概都是誇他效果奇絕,自發售之後廣受追捧,成爲了他們金氏藥館的活招牌。
素娆聽他絮絮叨叨的說完,問道:“可有逍遙丹的藥方,勞煩拿給我瞧瞧。”
“沒有。”
大夫不假思索的道:“這丹方太過稀罕,放在藥館内不安全,從來都是由三爺自己收着的。”
聽到這兒素娆面色微微一凝,坐在一旁的金絮看他們聊得熱火朝天,毫無插嘴的餘地,直等着她問完後把大夫支走,不安的問道:“阿娆,你是覺得逍遙丹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