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漸黃,那人伏在榻邊邊咳血邊抓着他的手,緊緊地,像是要生生将他骨頭捏碎,“阿生,阿生……爲兄怕是撐不過去了,你答應我,答應我一定要,要保護好……”
“我答應!”
他攥着那隻骨瘦如柴的手,看着乳娘領着尚不足膝的孩子跪在他面前,連磕三個頭,怯生生喚他“義父”!
直等着那兩字落下,那人方才徹底斷氣。
之後的數年,在虎狼紮堆的深宅大院裏,他守着那人最後的血脈,誅殺異己,一力扶着那孩子登上家主之位。
授印當日,那孩子對他說:“叔伯們都說,義父做這些是想要霸占我族中家産,我父子倆引狼入室,愧對祖宗,義父日後定不會還權于我。”
那雙稚嫩的眼一如當年般怯生生,卻多了許多令他陌生的情緒,如試探,如猜疑……
他最終将家主令交還。
他看着那一手帶大的孩子對他玩弄心機,欲拒還迎,他沒有傷心,隻替那人覺得遺憾,唯一的血脈後嗣,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空有野心的蠢貨!
這樣的人,怎麽鬥得過手段通天的言韫和素家那隻小狐狸!
韓生沉沉的歎了口氣,望向那黑暗無邊的水牢,低喃道:“但願你莫要犯蠢吧……”
話音穿不透玄鐵水牢,自然吹不到外界。
從假山密道出來,機關石門應聲而合,夜風吹過湖面挾來涼意,頓叫憋悶已久的兩人神清氣爽。
“還是姑娘有本事,居然真從他嘴裏套出話來,也幸好跟來的是我這個機敏善變,慧心妙舌的第一高手,能及時接住你的話,換做栖遲那個木頭,這事兒恐怕要被他搞砸。”
竹宴得意的抹了把自己的鬓角,搖頭輕歎道:“可惜啊,沒問出殺害素大人的幕後主使,姑娘伱也别着急……”
“我着急什麽?”
素娆抖了抖被浸濕的袖子,挑眉笑道:“該着急的是背後那些人,韓生在我們手裏,他們遲早得現身。”
“姑娘這麽想就對了。”
竹宴事先還準備寬慰幾句,沒想到她全然不在意,如此一來,他再也忍不住:“姑娘,快些走吧,不是說去吃夜宵嗎?我快餓死了。”
“好,去哪兒吃?”
兩人快步往外走去,竹宴忙道:“屬下尋人打聽過了,就在西邊的安樂街有一整條食坊,賣的都是這上林郡的特色小吃。”
“像張記鋪子的竹葉糕,聊娘坊的酥茶餅、桂花糖薯,小林記的龍眼包子,王家姊妹做的八寶醩鵝……”
他如數家珍,不自覺的咽了口唾沫。
素娆又驚又好笑的瞥了他一眼,“你什麽時候打聽這些的?”
“就是那時你與公子說過什麽人間煙火,沒多久,他就命我去查問了。”
說到這兒,竹宴笑得更加燦爛,“屬下還是第一次見到咱們公子對這些瑣事如此上心呢,姑娘,難道你就沒什麽想法?”
“什麽想法?”
素娆沒好氣的剜了他一眼,看到他笑的意味深長,登時柳眉一豎:“打住,你别在那兒胡思亂想了,你家公子對自己的清白看得比什麽都重,你要找死可别拉上我一起。”
“這怎麽叫找死呢?”
竹宴恨鐵不成鋼的擋住她,決心要好好與她說道一番:“你看啊,你們倆從浣花縣之後,同乘一車,同乘一騎,又是上藥,又是撫琴……”
“同乘一車是因爲隻有一個車架,外面剛好被你和栖遲占滿,我總不能坐車頂上去吧?同乘一騎亦是這個緣故。”
“上藥是因爲我的傷勢不能被外人發現,至于撫琴……那是爲了掩蓋……”
素娆還沒解釋完,竹宴就從善如流的接口道:“掩蓋傷勢,我知道!”
“知道你還說這些?”
“那不一樣。”
竹宴跟在言韫身邊日久,對他脾性了解的自然要比她更清楚些,“這麽說吧,我家公子不願做的事,從來無人無事無任何境遇可以勉強他。”
“昔日盧尚書家中幼女愛慕公子,大街上裝病攔車,不惜清名也要跟進言府。”
“結果你猜怎麽着?”
“公子直接命人将她擡起扔到路旁,以妨礙公務罪将其羁押,最後還是老尚書灰溜溜跑去大理寺領的人。”
竹宴咋舌不已,頓了下,又道:“還有銀台司周大人家妹,光祿寺卿大夫嫡女,那些個貴女們多年來對公子趨之若鹜,從沒見公子對誰假以辭色。”
“唯獨你,公子再三破例。”
他雙肩微聳,一副‘你看,事實就是如此’的模樣。
素娆拍開他的手往外走去,邊走邊說道:“那我問你,那些貴女們可有人會查案?會驗屍?會武功?”
“那自然沒有。”
竹宴跟上她的腳步,搖頭道:“那些貴女們會吟詩作畫,會彈琴跳舞,會吟風弄月。”
“這不就結了!”
素娆合掌一拍,皮笑肉不笑的道:“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你家公子允我同行此路,是因爲我會斷案驗屍,足夠自保,而不是你腦子裏想的那些個風花雪月。”
“他允我的,是青雲路,而非錦繡緣。”
“你呀,以後别瞎操心了。”
“不是,我……”
竹宴見她越走越快,似是後面有狼在追趕,頓時生出一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寂寞感,撫着心口安慰自己:“自古以來好事多磨,榆木生竅,鐵樹開花那都是需要時間的……”
“哎,素姑娘你等等我!”
一擡頭發現人已走遠,竹宴連忙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兩人到了安樂街,此處果真繁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連空氣中都飄散着一股香甜之味。
“聊娘坊!”
竹宴指着那鋪子上的牌匾,快步走了進去:“掌櫃的,先給我來兩份桂花糖薯,再拿些酥茶餅……”
素娆進來時他已經尋了個位置坐好,一見她便眉開眼笑:“姑娘是你自己說要請客的,待會可别嫌我吃得多。”
“你盡管吃。”
“吃完這些,我們再去嘗嘗别家的東西。”
“好。”
兩人一路随吃随走,沒多久,竹宴空蕩蕩的手上就提了一堆吃食,迫于無奈他們隻能打道回府。
素娆對竹宴使了個眼色:“你将手裏的東西拿去與栖遲他們分了,我去找公子,正好也要告知他韓生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