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湘南大學附屬醫院。
急診科的外科急診診室。
如今雖然已經卸下了創傷總住院的周成,卻還是大骨科的‘總住院’。
正趕向這裏。他目前要常駐急診科了,沒有辦公室,沒有病房,就隻有一個電話。
可以說他是急診和總住院之間的樞紐和橋梁,他若是不想上急診手術,直接分派給其他總住院就好了。
周成正在帶着王環一起來見識見識。和王環一批的實習生,比如說彭伶俐等人,周成就管不了了,隻能是由黃宗去管。
急診室裏,一個肩膀耷拉着的病人!
此刻聽到周成還要等檢查結果,才能夠被處理肩關節脫位。
他表情馬上開始變得有點僵硬起來,緊接着着急,并跺着腳:“醫生,那我這個現在要怎麽弄啊?”
“檢查預約還得這麽多天。”
“您得幫幫我啊,這痛得難受,還沒辦法上班。”
“醫生,您能幫我想想辦法嗎?您是醫院裏的人,肯定有很多熟人,我求你了。”
他看向周成和劉曉賀賀的眼神裏滿是無助和緊張。
劉曉賀是普外科來急診輪科的醫生,也是即将升職的,即将升爲副教授。
劉曉賀稍稍偏過頭去,沒搭理病人的意思。
人情是要還的啊,哥哥,你說随便找就随便找?前面的病人能讓你插隊?
要找人,那也是找兄弟加班你以爲是随便插隊的麽?
周成隻能苦笑笑着說:“我們哪裏去給你找什麽關系啊?”
“您也說了,需要預約這麽久,那排隊在您前面的病人也是慢慢預約着等的。”
“難道就您着急,其他人不着急嗎?”
“這?”病人爲難了,周成講的是有道理的:“醫生,我這個真的很急啊,你們難道現在,就不管了麽?我挂的是急診的号啊。”
“你們不能這樣啊?哪裏有這樣看病的咯?”中年男子手足無措。
周成歎了一口氣:“你挂的是急診号,但卻不是特殊急診的病種。我也沒辦法啊。”
周成其實想說,真正的急診都在搶救室裏,你這個隻能算亞急診,但這會加重醫療糾紛。
況且,湘南大學附屬醫院這樣的急診,多不勝數。
當然,陸成也知道他肯定很急,就建議說:“插隊肯定是插不了隊的!但有個辦法但你以試一試。”
“您啊就挑着快下班的點,去你預約的這個核磁室門口守着去!”
“等着裏面的醫生剛好要出門的時候,拿着您預約的檢查單,去和裏面的醫生求求情。”
“看看他願不願意爲你加一個班,您就說您其實是急診核磁,是預約的前台搞錯了,是急診科的醫生喊你過來問的。我這邊等着治療。”
“如果運氣好的話,一般那個醫生也會加班給您做的。”
“如果他比較着急下班,那就真沒辦法了,我們也不能強求别人加班給我們做事。”
醫生自己找同事去做檢查,也一般是是要他們在休息的時間加班做,不會選擇去預約核磁排滿了病人的中間插隊。
除非是那種快要死了的患者,那是絕對優先,誰來都頂不住。
雖然隻是一個電話的事情,但每天來門診的病人那麽多!
誰也不可能爲每個人都去打電話。喊人幫忙是要欠下人情的,人情債最終還是自己來還。
金錢的債,是數字問題。
人情債,卻是最難還。
來醫院看病的人,誰不無奈?
甚至來這邊上班的醫生,誰又不忙呢?
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的醫生雖然多,但是病人的體量更大啊。
如果不是因爲病人太多,檢查排隊的病人太多,醫生數量與病人數量比完全不對等!
醫療資源實在有限。
又怎麽可能會出現排隊的情況呢?
供不應求的時候,才需要排隊和等待,醫院不是超市,來了之後,拿了就走。
在醫生眼裏,大家都是一樣的病人,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這?”
“能不能更快點啊?你們幫我打個電話行不行,求求你們了。”那漢子仍然眼巴巴看着周成,不停地彎腰。
說:“我這個月如果不能早點上班,工地裏肯定會扣我工資的。”
周成的表情當時就是一僵,搖頭滿是歉意地說:“抱歉,這個忙我幫不了。”
“周醫生,我知道您是好人,您就幫幫我,幫我想想辦法吧。”他仍然堅持着,希望周成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周成往門外一看,又有病人進來了,就非常果斷地道:“非常抱歉,我真的幫不了您的忙,前面排隊的病人大家都是一個個排過來的。”
“誰也插不進去隊。”
“我已經給了您一個建議。”
“不好意思,我還有病人來了。”說着,周成就接通了電話。
聽到這話,病人的表情就完全變了:“什麽插不了隊,不就是你們不願意幫忙嘛!”
“你們還是是醫生嗎?無非就是你們打個電話的事情,也不願意打。”
接着一邊有些生氣地拿起檢查單往外走,一邊叨叨:“怪不得現在有人說醫生心狠。”
“要是你們自己的親戚來了,你們願意喊他們這樣子等着麽?你們還不是也是找關系?”
“插隊?”
“醫德兩個字估計早就忘記到腦後了。”
“病不給治,檢查一天天地開,除了錢什麽都不知道了。”
“明明就是開個藥,動下手的事情,非要你出一大筆錢。”
罵罵咧咧地就走了出去……
在門口,他還故意大聲宣揚,滿臉痛苦表情說:“這裏面的人都是鐵石心腸。你們不要進去看了,他不管人的。”
“死了都不管你的。”
這一幕,讓王環看得是目瞪口呆!
完全沒辦法把之前那個憨厚老實的農民工與現在這個罵罵咧咧的中年漢子聯系在一起。
周成和劉曉賀倒都是習慣了!周成之前在八醫院遇到的病人和家屬,那才叫一個事情多。
而且他們還踩着八醫院是個狗屁醫院的說法,嚷嚷着就要來湘南大學附屬醫院。
可即便在這裏,也是有這樣的病人的。
正準備進來的一撥人,在聽到這農民工罵罵咧咧的走出去!
神色也是頗爲難看起來!
站在診室門口,互相面面相觑,有些猶豫要不要走進。
這是一家三口人,傷者是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微胖男子!
陪着他的是他老婆和二十多歲的少女,中年男子被推在床上。
此時那少女雙眼通紅,一直拉着中年男子的手。嘴裏不停地在說,對不起對不起。
劉曉賀就開口微笑着道:“你們檢查做完了嗎?怎麽還不敢進來了啊!”
聽到劉曉賀的話,中年男子才喊自己的老婆和女兒把他推進來。
還擡起頭說:“沒有沒有,劉教授,我們就是在門口整理一下資料。”
“這不是方便您一會兒看得更加細緻些麽?”這病人,還是個玲珑人,如此找了個借口。
“湘南大學附屬醫院是知名醫院,是我們湘省最好的醫院之一了,我哪裏還不敢進呢?”
一邊說着,他老婆就把病曆本及檢查單等都遞了過來!
說:“教授醫生們,我老公他的片子還沒拿到,抽血的結果也還沒出來。”
“您看我們現在要怎麽辦啊?我老公他現在痛得有點兒厲害。有沒有辦法解決一下呀?”她手足無措,眼中噙着淚。
那個少女沒有說話,隻是緊張地看着劉曉賀!
臉上還寫着愧疚,而且臉上明顯有沒有完全抹去的淚痕。
“片子我們可以在系統内看到,但抽血的結果,得慢慢等了。要一個小時左右。”
劉曉賀一邊說着,一邊再次輸入了這個病人的名字中文拼寫。
搜他的X線檢查結果,然後對周成解釋着:“傷者是從樓梯摔了,還不能确定是扭傷還是摔傷!”
“右邊的髋關節痛得很,腫脹很嚴重,沒皮外傷,暫時還不能排除骨折。”
周成眉頭一皺:“是怎麽摔的?”
少女泫然欲泣的要說話!
他父親就趕緊搶了過去說:“就是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差不多有七八個小階梯的樣子。”
周成對王環看了一眼,王環就主動地把中年男子推到了急診室旁邊的體查床上并排而立。
交待他小心地躺好,并且把床簾拉上了,沒叫陪人。
這裏有一個說法啊,就是女性的醫生和男性醫生單獨體查的時候,是沒有明确規定需要陪人在旁監護。
但是,男性醫生和女性的患者單獨相處的時候,必須有護士或者家屬在旁!
這有一定程度的性别歧視!
王環是打算讀周成的碩士研究生的,現在就是跟着老師學習的過程。
周成老師多厲害,王環早就心知肚明了,因此非常積極……
周成和劉曉賀把片子調閱了出來!
劉曉賀其實就隻是個陪觀者,他雖然快升教授了,但是普外科的,骨科與普外科的距離着實有點遠。
可隻一看,周成的眉頭就緊皺了起來,然後指着一處壓低聲音說:“這裏的骨小梁走形,好像有點不太正常。”
“你老公以前有受過傷嗎?”周成開口問他老婆。
他老婆趕緊回道:“他平時就是坐辦公室的,運動也不蠻多,偶爾可能走路有過扭傷,但都還能走路。”
“至于其他的外傷,好像并沒有啊。就這一次實在是不太小心。”
“有,有有有,我忘記說了,我小時候有骨折過,那時候都才五六歲,都好幾十年過去了。我沒給我老婆說過這件事。”
“醫生呐,您可真厲害啊,這都能看得出來?”病人透過床簾,對外面的周成說。
劉曉賀聞言,立刻偏頭看向了周成,表情中帶着些許的愕然!
說:“小周?這幾十年前的骨折,也能通過片子看得出來?”
“大概還是能看出來一些的。”
“創傷之後,骨小梁結構會紊亂,不像正常骨的骨小梁結構那麽絲滑,得仔細閱片才能看出來。”
“劉哥,這也不是什麽高明的事情。”周成并沒有故作高深。
這種病人,他之前在八醫院也看到過,就是創傷性關節炎的病人。
“既往有外傷史,那我就放心了!”
“不然的話,骨小梁結構紊亂,我還得去考慮其他因素,這次從X線的檢查結果看,目前有的就隻是髋關節脫位。”周成随意說着。
然後正起身子來,對他老婆說:“你老公現在的診斷初步确定是髋關節的後脫位!肯定要去手術室做手法複位手術的,你們。”
周成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爸!”一聽周成的話,他女兒立刻一下子就吓得破了聲。
然後鼻涕和眼淚慢慢橫流而下,嘴巴癟得有點兒難看,對着床簾裏的中年男子嘶啞着嗓子喊道:“爸,對不起,爸,我,對不起。”
“我以後再也不敢不聽話了,我再也不亂跑了,我沒有想要故意推你。爸爸。”
“爸,對不起。”
“我錯了。”她依偎在母親的旁邊,雙眼通紅。
她母親聞言,馬上把她摟緊了,拍着她肩膀說:“好了好了,爸媽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以後乖乖聽話。”
“沒事沒事,沒事的。”
然後有些爲難地對周成等人說:“不好意思啊,讓你們看笑話了。”
周成和劉曉賀都是醫生,又不是警察,自然不會去調查人家的家庭關系到底和睦與否,到底怎麽受傷的事情。
天下父母都一般,會疼愛自己的孩子。
周成說:“沒關系,不管怎麽受的傷,什麽原因,現在事實真相就是有了傷勢,得進行治療。”
“我們尊重客觀事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勢,進手術室也就是做個手法複位而已,又不是那種開刀,你們沒必要這麽緊張啊。”
“王環,查體結果出來了麽?說重點就行了。”周成爲了确定,還是遠遠地問了一下王環。
“右下肢短縮,右下肢髋關節内收、屈曲畸形,活動受限,壓痛與跳痛明顯,有縱向叩擊痛。可以扪及髋關節處空虛。”王環相當專業地說。
周成聞言,點頭又搖頭:“你能扪及髋關節空虛嗎?”
肩關節可以扪及空虛,髋關節,你是摸的哪裏?你不是在給我背書哦。
“老師,可以的啊,可以摸到股骨大結節上移,大結節往内部平移過程中,平面高于髋臼定位線,髋關節必然空虛。”王環絲毫不害怕,仍然堅持着自己的意見。
周成聞言,沒再繼續堅持,這種說法,其實目前的外科理論不支持,但是,王環也沒說錯,這可能是王環在實習的時候,或者在見習的時候,聽到了其他的教授,有這樣的理解。
到時候可以探讨一下。
周成就對病人說:“沒大事情的,等會兒呢,謝醫生會給你們談一下手法複位術相應的風險以及做手法複位的目的。”
“你們仔細斟酌一下,看需不需要做手法治療,我這邊去給你們安排一下手術間。”
“另外,我在手術室裏面還有一台小手術要做,所以必須趕上去先做一下手術。”
“不過不會耽擱太多時間,你們把術前的準備工作都做好,我也差不多也就下台了。”
周成是在手術室裏有任務的,但這也要給病人的家屬交待清楚,避免産生什麽誤會!
比如說他就把病人放這裏不管了啊,之類的。到時候舉報你一下,不值當。
“醫生,麻煩您了,辛苦。”
“隻要我老公的病情不耽擱,您忙您的去。”病人的老婆也是頗爲體諒!
但還是多說了一句,不能耽擱他老公的治療。
而且他女兒也睜開了她母親的懷抱,咬着嘴唇,認真地對周成說:“周醫生,你一定要把我爸爸治好啊,求求你了。”
“我不想我爸爸因爲我,就落下什麽病根。”
周成聞言,對她一笑。
從之前的對話,自然也能聽得出來,是這個少女比較叛逆,要跑出去或者其他的,被他父親追上了,反而把父親推倒了,受了傷。
雖然她有錯,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人都有做錯事情的時候,但能夠成長,就是好事。
“放心吧,我肯定盡全力。别擔心,等會兒有問題的話,去找一下那位姐姐。”周成也不把話說滿。
然後就轉頭往外走,對王環交待:“王環,你跟着劉老師一起打印術前談話的模闆啊,然後把風險那些都寫上去,你自己寫,記得寫全!”
“就是手法複位常規的風險,你現在要是個成熟的研究生樣子了,你要學會自己去領悟和理解相關的風險。”
“這也是一種學習,你得慢慢去琢磨。”
寫手術同意書,也是對手術的一種理解,能不能讀懂手術的風險,也是對一個人水平的考究。
不懂沒關系,可以去學,去慢慢品,去查資料,甚至去照抄都行,但你得去做。
你如果連做都不想做的話,那麽神仙也教不了啊。
周成以前也是這麽走過來的!
其實寫手術同意書,就是讓王環清楚哪些是手術禁忌症,可能出現哪些伴随損傷,這和之前羅雲教他,先學手術禁忌症,有異曲同工之妙。
醫生的成長,不管是天賦高還是天賦低!
按部就班地節奏,就得這麽來。
王環趕緊點頭說:“欸,好的,老師,我一定做好,到時候給您檢查。”
周成随意笑笑:“這不是考試,沒有誰給你檢查的,你要慢慢去擺脫那種應試和考試的思想。”
“真正檢查你水平的人,就是你遇到的每個病人,做的每一次體查,做的每一次操作。都細心去做好了,就自然而然地慢慢會從心裏産生自信心。”
“你應該要習慣,沒人會做你全職保姆一般的老師的日子了。”周成說完,就頗爲潇灑地走了出去。
他得學會放手,把一些事情交給下級醫生去做!
這也是他要學着上級和老師的樣子,去做一個上級和老師。
周成此刻的步伐,頗爲有些閑庭信步,這是在成長的步伐,心态也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