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秋遠和尚确實命苦,抱着拯救蒼生的決心下山,卻發現自己什麽都做不到,空有一身法力,卻無相應的手段。面對這亂世,面對怏怏民衆,勞苦衆生,又能怎麽樣呢?
然而在這一瞬間,王昊卻發現自己當前的心理狀态冰冷如同石頭,理性的可怕。
他仿佛站在上帝視角來看待和尚的喜怒哀樂,但他本身卻是無喜無憂,甚至沒有産生太多的心理波動。
這種奇怪的體驗,讓他不太适應。
“所以,你在悲憤之下,選擇了自殺?”
和尚道:“也不是,人生難得,如盲龜浮木,自殺也是殺生,弟子不敢也不願破戒。隻是聽說那孩子牛三打成了盜匪,弟子在接下來的十多年,想勸他浪子回頭,隻是苦苦尋覓而不得。”
“在這之後,還有一段故事。”
風波幾場,急疏利鎖,頓解名缰,光陰流逝。
數十年的奔波流轉,随着地藏王神力不顯,九華山一脈不斷式微,僧人們死的死,逃的逃,心灰意冷的開始歸隐山林。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明哲保身才是大部分人的處世哲學。
就連“秋遠”這樣身懷絕技的大和尚,久經人世沉浮,面對灰蒙蒙的世界,也不知前路究竟在何方。什麽是對的,又有什麽是錯的?他開始難以分辨,在漫漫紅塵中苦苦掙紮。
這一日,秋遠和尚來到了窮苦之地,奈何鎮。
越是離開懸浮山,越是窮困潦倒、餓殍遍野,饑荒、瘟疫成爲家常便飯。
這奈何鎮一年未下雨,土地皲裂,農田顆粒未收,産生了大饑荒。聽說那些地主囤積了大量的糧食,于是秋遠和尚試圖說服地主,開倉放糧,救治災民。
剛剛走進那鎮子,便見自己曾經苦苦尋覓的“牛三打”,化身爲劫匪,正要舉刀殺人。
此刻“牛三打”已經十七八歲,身強體壯,而腳下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頭。
秋遠大喝一聲:“孽障,爲何在此傷人!”
牛三打自知“秋遠”大師法力高強,連忙放下屠刀,不斷磕頭:“師傅,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秋遠回答道:“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牛三打跪在地上:“師傅啊,窮山惡水,忍饑挨餓乃是常态,這一村莊的婦孺老幼,也絕非好人,以劫掠來往的商隊爲生。這老頭不僅劫舍殺人,還以人爲食,這奈何鎮賣人肉,斤直錢百。”
“這老頭剛剛就想用蒙汗藥迷暈我,把我抓了去吃!”
“倘若我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那豈不是白白丢了性命?!”
秋遠和尚一愣,大怒道:“孽障,還敢狡辯!”
即便,他知道這牛三打所言,并非欺騙。
但此刻,他自己也迷惘不已,不知應該如何度化這茫茫多的惡人。
牛三打不停磕頭:“師傅,你常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如今地獄在人間,且看這一村莊的婦孺,饑腸辘辘,肚束三篾,倘若師傅能說服他們不吃人肉。我牛三打,甘願引頸受戮!”
秋遠和尚拿出一點盤纏與幹糧,道:“我也不要伱引頸受戮,隻勸你一句浪子回頭……你走吧……切莫作惡了。”
牛三打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奈何鎮,地如其名,奈何。
爲之奈何?
和尚剛剛進入此地,便見到一副地獄般慘狀。
因常年饑荒,百姓紛紛将妻子兒女作爲“菜人”,賣給他人食用;還有人專門抓捕外邊跑來的災民,迷暈了再賣。
有位鄉紳地主走進一家飯館,店家便牽出兩位“菜人”,讓廚子“快快卸一條胳膊”,讓鄉紳食用。
秋遠大受震撼,那“菜人”氣息奄奄,雙手雙腳已被剁去,全身失血,顯然是活不了太久了。
但此地風氣便是如此,饑荒之下,這些平民愈發地兇戾殘暴。
“人怎可同類相食?又與豺狼野獸何異?!”和尚對着一位做菜的廚子道。
那尖酸店家,龇牙咧嘴道:“你這秃驢不知餓滋味。你若餓得慌,餓上十天半個月,就算是觀音土,也得吃!咱這裏不吃自己家兒女就不錯了,還在那叽叽歪歪的!”
“我且與你幹糧。”秋遠和尚,掏了掏自己的行囊,其實也沒多少糧食了。
“這麽點幹糧,怎麽夠?哪怕多上十倍百倍千倍,也不夠!”那店家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恻隐之心,好聲道:“和尚,我看你身懷絕技,不是本地人,也禍害不到你頭上……趕緊走吧,别攪和這渾水了。你能走就走的遠一點,趕緊走吧!”
而這分幹糧的舉動,更是招惹了一大波的乞丐。
這些餓得發慌的乞丐,一個個圍了過來,那一雙雙眼睛布滿血絲,餓得皮包骨頭。
秋遠分給他們一些馍,但是不夠,遠遠不夠。
哪怕分完了,這一大波乞丐,還是跟着自己。
“沒有了!”其中一個小乞丐,大聲道,“怎麽連點肉都沒有。”
“和尚哪有肉?他全身都是肉。”這些乞丐分完幹糧,跟在身後怪笑。
秋遠和尚看着饑腸辘辘的衆人,那一雙雙眼睛,忽然心中産生了一股明悟。
這些人,想要吃自己!
又回想起牛三打所言:“倘若師傅能說服他們不吃人肉。我牛三打,甘願引頸受戮!”
他連這一村子的人,都度化不了。
他這一輩子,一個人度化不了!
往事種種,湧上心頭,歲月幾經流轉,空餘庸人悲歎。
這山海界,就連人本身都在吃人,神出現吃人惡念,也就不足爲奇了。
就連地藏王菩薩,也是被人影響,才産生惡念!
在這種明悟下,回憶起這些年的經曆,不禁心灰意冷,猛然大喝一聲:“那麽,你們吃我罷!”
……
……
“所以,你就被吃成這個樣子了?”
聽完了整個故事,王昊依舊波谷無驚,如果在過去,他肯定會感歎憐憫和尚的悲慘遭遇。
但現在,卻隻仿佛聽了一個故事。
秋遠和尚毫無疑問是一個大慈悲之人,哪怕用再挑剔的眼光,他也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人。
他的一輩子還是做了不少好事的,誅殺了不少惡神,做了一些小小的功績。
他的名聲放在山海界,是有一些的。
壞就壞在,這和尚庸人自擾,對自己的要求過高,明明沒有足夠的手段去改變世界,卻又有着太過崇高的目标。
這……太難了。
所以,過去的他,一定會憐憫此人悲慘的一生。
但如今,王昊隻是以一種更加理性的思考方式,審視着和尚身上發生的功過得失。
說白了,哪怕山海界有一萬個,十萬個這樣的和尚,也影響不了大局。
普遍熵增狀态下,局部的逆熵,也隻能影響到一小塊局部區域。面對惶惶大勢,覆巢之下無完卵,最終還是什麽都改變不了。
“難怪你說你是自願變成這樣的。愚蠢啊,秋遠,你想通過這種方式,度化那一村的人?”
“可你想過否,有人表面披着人皮,實質内心卻是豺狼虎豹。你想要讓豺狼虎豹不吃肉,卻是異想天開的舉動了。”
“你這種捅自己一刀,用飛濺出來的血去吓唬别人,又有什麽意義?那豺狼虎豹,聞到了血腥味,更是想要吃你。它們吃了你,也不會有任何的愧疚之心。”
秋遠和尚雙手合十,不敢回答,隻是微微歎息。
“弟子愚鈍,又無可奈何。豺狼虎豹披着人皮,如何去分辨?”
至于後來,又發生了更加悲慘的事情。
這和尚修有“不滅金身大法”,傷勢能夠快速修複,又供奉地藏王菩薩多年,肉身居然有治療疾病、使人長壽的功效!
這可相當于捅了馬蜂窩,原先那些有恻隐之心的人,也加入了分食之中。
和尚被制作成人彘後,又被賣到了一戶富貴人家。
這富貴人家,看到和尚能再生肉體,不由得心生喜悅,灌他食物,讓其活命,爲的隻是每日切割一小塊肉,延續其老人壽命。
但每天割一塊肉,卻又着讓和尚承受淩遲之苦!
這戶人家,又害怕“秋遠”恢複神智後用道術報複,剝奪其五官感知,甚至剝了他的皮,連觸感都被剝奪。
最後也不知過了幾年,還是那“牛三打”搖身一變,化身爲水鬼盜,踏平了這一村子,才把秋遠的肉身,重新搶了回來。
即便不用再承受淩遲之苦,這和尚卻已然徹底封閉自我,再也醒不來了。
“原來如此。”王昊感歎道,“那牛三打,卻是在劫掠青石鎮的過程中,被當地的民兵殺死了。他算是你的義子,人死不可複生,節哀吧。”
秋遠微微一愣,整個人坐在地上,念叨起了往生咒。滿臉皺紋的臉龐,顯得更加蒼老了,最終忍不住,哭嚎起來,留下了一行眼淚。
最終和尚感歎道:“善惡有報,他殺了這麽多人,做了這麽多惡事,最終不知悔改,被人所殺下了地獄,也是天理循環。”
“牛三打啊,往生去吧,也不知世間是否存在着彼岸。”
這和尚明明有能力,一拳打死所有人,但想要拯救别人,卻是千難萬難。
最終,他選擇了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
老王依舊波瀾無驚,冷靜地思考着,善惡難分清,颠倒乾坤,生死沉浮,形容的便是當前的山海界狀況吧。
一連串故事中,被收養的“牛三打”,化身爲的水鬼盜,居然是最有人性的一人了,還真的把自己師傅的肉身搶了回去,免受那淩遲之苦。
也難怪這和尚懷疑人生價值,比肉體更加痛苦的,可能是心靈與精神層面的彷徨不安,看不到前路……
秋遠回憶起曾經經曆的痛苦,居然痛越哭越傷心,同時心生戾氣,整個人冒出了一股淡淡的黑煙,有成魔的痕迹。
他大聲問道:“敢問佛祖,這世間,有盛世否,有極樂否,有彼岸否?!”
王昊微微一愣,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這個可憐人。
其實,就算對方成魔了,也是個強壯一點的蝼蟻罷了,一個念頭便可鎮壓。不過,他現在隻想說服對方,琢磨了一陣子,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這無盡空間中的場景,開始變幻了。
“彼岸?何謂彼岸?和尚,你心中的彼岸是什麽?”
灰黑色的迷霧,漸漸散去。
和尚“秋遠”,來到了地球,魔都,最爲繁華的外灘。
此刻正直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金秋十月,人民廣場上人頭攢動,那數以萬計的人群就像一浪浪洶湧而來的波濤。
伴随着帶勁的音樂,一百多位大媽排成的方陣,正在“1,2,3,4”“2,2,3,4”“再來一次”地跳廣場舞,勁爆的不行。
“這是……何地?”
秋遠身上的戾氣漸漸散去,似乎被這匪夷所思的場景驚吓到了。
“這是天外天之世界?”
天外天,在佛經中有所記載。
三千大世界中,山海界隻是其中之一。
而周邊跳舞的這些人,全都隻是普通人,沒有道術,周邊也無神祗氣息存在。
那些大媽隻是在單純跳舞。
但是這來來往往的人口數量,讓他呆若木雞,全身冒汗——這人流量也太大了!
王昊并沒有回答,他隻是讓這迷茫的和尚,看一看,更好的世界——地球即便有缺陷,卻也比山海界好得多吧。
高樓大廈的霓虹燈交相輝映,刻畫出一個面帶笑容的白發老頭,一塊塊油炸雞肉裝進白色的食盒當中,又傳出一個柔美的女聲。
“我不是南方姑娘的花裙子,不是傲寒在稻城快要融化的早晨,不是鄭州冬天的那縷陽光,不是董小姐心中的那支蘭州,不是雜貨店老闆娘手中的玫瑰,不是北方女王四川路過的江成都見過的湖,不是低苦艾的候鳥飛到的北方,不是祝星踩着的山河,可今天是肯德基瘋狂星期四,誰請我吃?”
秋遠一臉懵逼地聽着那廣告詞,他完全聽不懂到底是什麽意思。
“媽,我要恰瘋狂星期四!我要恰,我要恰!”
“V我50,恰,瘋狂星期四!”
哦,原來是食肆的招幌……那會動的人影,應該是法器?
和尚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腦袋。
此刻的他,四肢健全,再一次恢複了肉體。
他眼睜睜的看着,那個挑食的女娃娃,把吃到一半的肉包子丢進了垃圾桶裏邊。
心髒重重地一條!
雖然吃葷乃是破戒,但看到有糧食浪費,和尚甯願破戒也想把包子撿起來吃了——當然了,一般而言這種好事,也輪不到他。
但這茫茫然的人群,居然無一人去搶奪那丢掉了的包子?爲什麽?乞丐呢?
難道這裏是皇帝家的紫禁城,乞丐不得入内?
一定是這樣罷!
再向遠方望去,各色的稀奇建築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用大理石砌成的巨大殿堂,有些建築已有上百年的年齡,述說着這裏曾經發生過的曆史。
而江面上漂浮着的船隻,如同一艘艘龍船,穿透層層波瀾,前往更加遙遠的港灣。沿岸的堤壩,蜿蜒曲折,綿延出千裏長廊。
“這裏……便是彼岸?”
“這些人,意欲前往何處?”秋遠和尚全身顫抖,茫然地望着那來來往往的人群。
“彼岸?并非你想象的那樣。”王昊的聲音仿佛從天而降,“秋遠啊,他們隻是在工作,在生活,在休憩,如此而已……哪有所謂的彼岸?哪有所謂的一蹴而就,我帶你看看這個世界吧。”
畫面一轉,倆人又來到了一棟附近的工作大廈當中。
和尚耳朵微動,聽到一陣隐隐的啜泣聲。
聽嗓音是個女生,正在跟家裏打電話,邊打邊哭。
“媽……我真的好累啊。”
“我快堅持不下去了,每天都要加班,從早上八點鍾一直幹到夜晚十點,超過十二個小時,已經持續一個月了……那領導什麽活都丢給我,連跑腿都要我去跑。今天隻是出了點小差錯,當着所有人的面訓斥我。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嗚嗚……”
和尚雙手合十,默默地爲這位女施主祈福。
原來這個世界,也有命苦之人。
“佛祖,她可是吃不起飯,馬上就要餓死了?”
“不是,她可能有一些債務,但飯還是吃得起的。這個國家,吃不起飯的人,确實不太多。”
秋遠心中微動,感歎道:“人人吃得起飯,難道還不是彼岸?”
“人的需求有五個層次,溫飽隻是最低需求。單純滿足溫飽哪裏算是彼岸?”王昊道,“自我實現的創造性乃是最高需求,唯有自我實現,才能産生高峰體驗。但這個需求,大部分人無法滿足,社會也提供不了。”
秋遠若有所思,他聽不懂,也無法理解。
畫面再次一轉,倆人來到了派出所附近。
民警正在房間裏審訊犯罪嫌疑人,并用自來水筆記下筆錄:“爲什麽打架?原因呢?”
“他和我女朋友搞暧昧,還發那種圖片給我女朋友!我就把他給打了!”這男人捏着拳頭,憤怒地說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