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
他今天已經聽過兩次了。
這年頭。
自訴刑事案件本來就少。
同一天内,詢問自訴案件,又都是遺棄罪的,更是少之又少。
因此。
他都不用想,眼前此人,必然和前兩人有點關系。
結合之前蔣大平所說,他們有兄弟四人。
說不定……
這人就是蔣大平的兄弟之一。
“你……你怎麽知道的?”
而在他問完之後,眼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和蔣二平如出一轍。
“我怎麽知道的?”
張玮嘴角抽了抽,頗爲無語。
同一個問題。
他已經回答了兩次了。
現在,即将迎來第三次。
不過……
這樣也好。
一個回答,賺三份錢。
“你的傳票和起訴狀副本……是不是也沒了?”
停頓了片刻。
張玮擡起頭,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問道。
中年人愣了一下。
茫然的點了點頭:“傳票和起訴狀,被我老婆扔爐竈裏燒了。”
張玮:“……”
他之所以這麽問,就是擔心這種情況發生。
前面兩個咨詢者……
一個是将傳票和起訴狀副本扔垃圾堆了,不知所蹤。
一個直接将傳票和起訴狀副本給撕了。
而眼前這個……
更爲暴躁。
三兄弟的做法如出一轍。
說不是一個媽生的,估計都沒人信。
“張律師,聽說伱在晉城刑事辯護這塊非常擅長,這個案子……能不能給我指條明路。”
這個中年人見張玮沒說話,主動咨詢了起來。
他正是蔣三平。
在接到了傳票後,一晚上沒睡着。
如果是普通的起訴……
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
這個刑事案件,威脅實在是太大了。
一個處理不好,他就要坐牢。
“這個案子,我的建議是,優先道歉,争取諒解……”
張玮看着他,又複述了一遍之前的話。
這番話……
他今天已經講了三遍了。
其實。
他這麽建議,主要還是想要讓這幾個人良心發現,主動認錯。
畢竟……
母子之間,沒有隔夜仇。
隻要誠心道歉認錯,他相信,任何母親都會原諒兒子的。
可是……
前面兩個人,頭非常鐵。
聽完他的建議,依舊不肯道歉争取諒解。
甚至還想要請他幫忙打官司,免除贍養責任。
“諒解這條路不用考慮了,還有沒有别的方法?”
可蔣三平聞言,想都沒想便拒絕了。
張玮淡淡說道:“争取諒解,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至于其他的……就隻有打官司了,隻要能打赢官司,便不用坐牢。”
“打輸了……”
說到這裏。
他深深看了眼蔣三平,沒再說下去。
打輸了,就是坐牢。
但不管輸赢,贍養責任是逃不了的。
這是法律規定的,子女對年邁的父母必須要承擔的責任。
不管父母子女之間發生了什麽……
贍養責任,必須要承擔。
就如同父母對于未成年的子女,要承擔撫養責任一樣。
若拒絕贍養,或者拒絕撫養,都會構成遺棄罪。
“那……張律師,你能幫我辯護這個官司嗎?”
蔣三平聽後。
臉色一垮,緊張的求助道。
張玮卻搖了搖頭。
拒絕了他的請求。
“反正開庭還有六天時間,你好自爲之吧。”
張玮擺了擺手,示意咨詢時間已經結束。
讓蔣三平離開。
……
律政先鋒律所。
下午六點。
給學生們上完了第三節課後,蔣四平趕到了這裏。
他預約的時間段是六點之後。
這個律所的名氣非常大。
距離學校很近。
他上完課便可以走路過來。
而想要進行法律方面的咨詢,則需要提前一天預約。
當天是排不到号的。
“張,張律師……我想咨詢一個事。”
輪到自己後。
他走進了咨詢室,看到了一個身穿西裝的律師。
“你别急,很多人都是遇到了法律方面的困惑,慢慢說,我都會給你解答的。”
這個律師微微一笑,緩解了一下氣氛。
頗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他深吸了一口氣。
将自己遇到的問題,說了出來:“我昨天,被我媽告了,她以我沒有承擔贍養責任爲借口,說我犯了遺棄罪,要求判處我三年有期徒刑。”
“但這些全是她的信口雌黃。”
“我從小就對她非常好,也很孝順,可是長大後,她卻變了,我爸走的那年……”
他滿臉唏噓。
說起了往事。
在他的記憶裏。
他和母親的關系,從小就非常好。
可是……
他爸去世的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他母親對他的好,全都是假的。
本來要分家,爸的遺産應該是幾兄弟分了的。
卻全部被他母親給霸占了。
他找到了母親,想要這些錢,可母親再三猶豫,也不肯給他。
就這樣。
他和母親大吵了一架,關系也越鬧越僵。
“張律師,你說說,有這種對待兒子的嗎?”
“我又不是沒讀過書,照理說,遺産都是由配偶、子女這些人一起分配的吧?”
“可我媽,卻全部将它霸占了。”
“我爸也是,一點沒想過我們兄弟幾個。”
“要是有這筆錢,我也不至于在畢業後混的那麽苦,熬了這麽多年,生活才好起來。”
“可現在,我媽覺得我日子好了,突然找上門來,想要我們承擔贍養責任。”
“其實,我也不是說不承擔,但也不可能是我一個人承擔吧?”
“隻要其他幾個兄弟開口,我肯定會出錢。”
“當然,照顧我肯定不會照顧的……”
蔣四平滿臉的委屈,将壓抑在心底的情緒全部發洩了出來。
這些年來。
他老婆不理解他。
每次讨論家事的時候,都站在他媽那邊。
完全不懂他遭遇過的什麽。
那句話說的好,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他受過那麽多的委屈,難道就白受了?
“張律師,你說說……世界上哪有這種道理?”
蔣四平長歎了口氣。
望着張玮,試圖從他這裏得到認同感:“如果是你的話,你估計也會被氣瘋吧?”
可他的對面。
張玮聽着聽着,卻是臉色發黑。
氣得有些發顫。
這話……
如果他不知道前因後果,還真有可能被蔣四平給瞞過去。
不知道的,還以爲蔣四平他媽對他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
但……
從蔣大平幾個人的口述裏,他對這家人的情況已經有了大緻的了解。
從小。
他們的母親便極爲疼愛老四,什麽事情都給優先給小的。
這種事情,在許多家庭都很常見。
小的,永遠是最受寵的。
但不管怎麽說,他們四人的母親依舊将四個人撫養長大。
未曾抛棄過一個。
除了遺産那件事……
而遺産這件事,卻讓這個家庭的矛盾轟然爆發。
分崩離析。
蔣大平、蔣二平、蔣三平這三個倒還好說,覺得母親偏心。
讓他驚詫的是……
蔣四平居然也這麽想!
認爲母親自私自利,以前對他的好都是虛僞的。
口口聲聲說要贍養,但從未盡過孝道。
“張……張律師,你冷靜點,我媽雖然過分了點,但你也不要太過激動,萬一氣出了毛病……”
而蔣四平看着略帶幾分抽搐,情緒有些不對勁的張玮,也吓了一跳。
連忙勸說。
生怕張玮被氣出了什麽問題。
“過分了點?”
張玮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冷笑道:“這何止是過分了點,這簡直是白眼狼!”
蔣四平愣了幾秒。
忍不住提醒道:“張律師,白眼狼不是這麽用的,白眼狼指的是長輩對晚輩,或者上位者對下位者,亦或者有恩者對受恩者……”
他是一名語文老師。
對語言文字這塊,十分擅長。
熱心的指出了張玮的用詞失誤之處。
張玮被他這麽鄭重其事一說,更是直接氣笑了。
花了幾秒平複情緒。
冷聲道:“你走吧,你的這個法律咨詢……我回答不了,咨詢費用會原路退回給你。”
對于蔣四平……
他已經沒有什麽耐心了。
如果不是職業操守克制着,他恨不得給蔣四平一拳。
蔣四平戴着個眼鏡,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
但骨子裏……
卻是三觀扭曲,驕縱慣養。
母親對他好,覺得是理所當然。
一旦對他沒以前那麽好……
便覺得對方自私自利,無比虛僞。
這種嘴臉,着實讓他惡心。
“這……張律師,這個案子這麽複雜嗎?你也回答不了?”
而蔣四平還沒意識到問題所在,不解的追問道。
張玮翻了個白眼。
沒有搭理他。
直接讓律所的工作人員進來,将蔣四平請了出去。
和這種人多說一句話……
他都覺得是對自己的侮辱。
……
同一時間。
養老院。
傍晚。
張清源和馮翠花吃過了晚飯,在院子裏散步。
散步的時候。
兩人閑談了起來。
“張……張哥,你說我這樣做對嗎?”
馮翠花滿臉糾結,又忍不住問道。
還有六天。
便要開庭審理這個案子了。
她越想越糾結。
不管怎麽說,這些都是她的兒子。
“你放心吧,小秦不是說了嗎?隻要判決結果下發之前,你都可以選擇撤訴。”
張清源卻擺了擺手,說道:“如果你實在不想讓他們判刑,就在法官宣判的時候,提出撤訴就可以了。”
“咱們就是吓唬一下這幾個白眼狼,讓他們知道什麽叫做後爸的威嚴!”
提起“後爸”兩字的時候。
他昂首挺胸,一副你大爺永遠是你大爺的架勢。
這次事件……
是他主動聯系了秦牧,拜托秦牧幫忙的。
一方面。
是爲馮翠花的遭遇不值。
另一方面。
也是擔心自己和馮翠花二婚之後,這幾個白眼狼也開始針對他。
他不是馮翠花,可受不得這種委屈。
必須要給這幾個兔崽子先來一個下馬威!
“再說了,就算判了刑,大概率也是緩刑,他們不用坐牢的。”
随後。
他深情凝望着馮翠花,安慰了一句。
爲此。
他特地找秦牧反複确認過。
打官司的目的,隻是爲了讓對方道歉認錯,并不是真的要送他們進去。
馮翠花聽後,默默點了點頭。
“對了,小秦說,這幾天他們可能會給你打電話,争取諒解之類的。”
張清源突然想起了什麽,又接着說道:“到時候,你可以看看對方的态度,再決定要不要原諒。”
馮翠花苦笑了一聲。
搖了搖頭:“估計不太可能,我的這幾個兒子……我太了解了。”
道歉,根本不像是他們做的出來的事。
打電話過來罵她倒是有可能。
這些年,這種事情沒少發生。
“當年,他們爸走的時候,就是擔心他們可能會不孝,怕我受欺負,特意找了個律師,弄了個遺囑,把财産給了我……”
她低着頭,講述起了當年的事情。
事實證明。
她老伴真的沒有看錯。
她辛苦拉扯大的這幾個孩子,因爲那些遺産,變得十分陌生。
最後大吵一架。
四個兒子,連她這個媽都不認了。
贍養……
更是成了奢望。
“要是我老伴在的話,肯定得往死裏打他們,以前就是我一直攔着……”
說着說着。
馮翠花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孩子小的時候,偶爾犯錯,她老伴要教育,都是她攔着不讓。
說是孩子還小。
大了之後。
她老伴也打不動了,便沒再管過。
現在想起這些事,她也無比後悔。
一個人不孝也就罷了。
她養出來的四個兒子,都是這樣,很大部分原因都是她。
年輕的時候。
她老伴就曾吐槽過,說他死了之後,四個不孝子指不定會把墳給刨了。
歸根結底。
這都是她教育的問題。
“你别瞎想了,距離開庭還有六天時間,說不定他們之中會有人幡然醒悟的。”
張清源攬着馮翠花的肩膀,繼續安慰着。
他十分清楚馮翠花的性格。
除了溺愛之外,更多的是軟弱。
所以。
她的四個兒子……
在父親死了之後,便本性畢露,愈發無法無天。
因爲……
他們打心底裏覺得,母親很好欺負,變本加厲。
而這一次……
小秦出手,估計能給他們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拒不贍養,同樣可能要坐牢!
……
晉城。
某小區裏。
“這是什麽垃圾律師?!”
“就給我瞎分析了一通,什麽解決方案都沒提供,就這還是晉城排名第一的律師?”
蔣大平回到了家中。
坐在沙發上,越想越氣。
忍不住怒罵了起來。
白天他去了趟律所,打算尋找應對方案。
本以爲盛名之下無虛士。
可是這個張玮……
水平實在是太低了。
給他講解了半天,居然讓他打電話去和解。
還說不和解,大概率要判刑!
廚房裏。
正在做飯的妻子聽到了他的咆哮聲,忍不住問道:“到底怎麽了?”
蔣大平冷哼了一聲。
将白天律所裏的遭遇說了一遍。
“不是說這個律師水平很高嗎?不至于啊……”
妻子聽後,也是滿臉不解。
所謂的和解……
簡直是個馊主意。
他們就是不想要沾上馮翠花,才去找律師的。
兩家人的關系已經鬧得這麽僵了,怎麽可能打電話去和解?
再者。
真要和解,那贍養責任怎麽算?
他們先打電話的話,會不會大頭全部落在他們身上?
馮翠花若是再賴着他們,他們哭都沒地方哭去。
“我看他也就空有其表,徒有虛名!”
蔣大平緊咬着牙,沒好氣的說道:“以後這個律師我拉黑了,外面吹的比都猛,結果淨出馊主意!”
白天裏。
他将自己和母親的關系,都旁敲側擊的說了。
可這個律師還是讓他去道歉。
根本不會做人。
解決方案也沒提出一條。
“那怎麽辦?總不可能我們真要道歉吧?”
一旁的妻子苦着臉,不情願的說道。
話音未落。
蔣大平便冷聲道:“我們又沒錯,憑什麽道歉?!”
“當初咱們買房,媽一分錢沒出,還直接說不用我們養,鄰居們都聽到了。”
“而且,我們以前也不是沒養過,就是這幾年沒搭理過她而已。”
他不斷給自己找着借口。
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
就幾年沒養。
這樣還能構成犯罪?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全天下要坐牢的人多了去了。
“算了,明天我再去找個律師,業務能力強一點的,一定要把找個官司打赢!”
發洩之後。
蔣大平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的說道。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官司打赢。
最好……
是将贍養的主要責任,都甩給其他幾個兄弟。
他也沒說不贍養。
但絕不能因爲他是老大,就出最多的錢。
……
晉城。
另一個小區。
蔣二平沉着臉,回到了家中。
剛進門。
待業在家的兒子便迎了上來,關心的問道:“爸,怎麽樣?事情能解決不?”
“解決個屁!”
蔣二平黑着臉,忍不住咒罵了一句。
“你介紹的是什麽垃圾律師?”
“剛開始,我還以爲他是個高人,連案情都一清二楚,可講着講着,居然讓我去争取和解道歉。”
“我讓他幫我辯護打官司,他好像還吓得不輕,直接就拒絕了。”
“估計沒什麽水平。”
“連個普通的官司都不敢接。”
他瞪着兒子,将白天發生的事控訴了一遍。
言語之間。
盡是對張玮的不滿和憤怒。
剛開始。
他差點以爲張玮是什麽能掐會算的隐世高人。
結果卻是個江湖騙子。
這口才,不去街頭算命都白瞎了。
嘴皮子說的挺溜,真本事一點都沒有。
“爸,你是不是……走錯律所了?張律師很牛逼的。”
可他兒子聽後,卻是滿臉的不敢置信。
“走錯律所?”
蔣二平愣了一下,皺眉想了想。
确認道:“是……律政先鋒律師事務所,沒錯吧?”
他兒子眨了眨眼睛,茫然點了點頭。
“那就沒錯了!”
蔣二平氣得一拍茶幾,滿臉憤怒的說道:“這垃圾律師,就是坑錢來的,不僅讓我去道歉,還威脅我說不道歉可能會判刑!”
他兒子吓得縮了縮脖子。
不敢再接話。
生怕被牽連。
“明天,我再去找過一個律師吧,這種名氣的律師,都是吹出來的,就跟大師專家一樣,靠不住。”
罵了足足十分鍾。
蔣二平才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
對于張玮……
他現在隻有兩個字的評價:垃圾。
專業水平垃圾,做人也垃圾。
他媽去法院起訴……
估計就是想吓唬他們,讓他們打電話去道歉認錯。
這個時候。
他若是打了電話,那就落了下風。
到時候還要承擔贍養責任。
說不定……
他媽第二天就會住到他家裏來。
年紀這麽大的老人,萬一有個病痛之類的,他這個家就要被拖垮了!
因此。
這個電話,他堅決不能打!
誰愛打誰打。
……
晉城。
某平房。
蔣三平也回到了工地上的宿舍裏。
“兒子怎麽樣?”
壓低着聲音,先問了一句。
妻子指了指卧室,小聲說道:“在房間做作業,對了,律師怎麽說?”
爲了去找律師。
蔣三平特地請了半天的假。
“這個律師……他讓我好自爲之。”
蔣三平想起下午的遭遇,神情複雜的說道。
“什麽意思?”
妻子擡起頭,滿臉的疑惑。
蔣三平苦笑了一聲。
将下午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下午。
他去了趟律所,結果張玮輕車熟路的給了他一套答複。
優先建議他道歉認錯。
他不想道歉,想要讓張玮幫忙辯護,可張玮卻直接拒絕了。
還讓他好自爲之。
頗有種在醫院被檢測出絕症,醫生隻歎氣不說話的意思。
仿佛……
他已經沒救了一樣。
“這個律師……估計也是個草包,中看不中用。”
妻子聞言,同樣有些氣憤。
随後。
停頓了幾秒,看着蔣三平說道:“明天去找過一個律師吧,我網上查了查,這個官司赢的概率還是很大的,隻要能找到一個靠譜的律師。”
“反正這個道歉電話,我們是不能打的。”
“到時候賴上我們就麻煩了。”
“至于贍養費,明天你跟律師說,打官司的時候盡量幫我們把贍養責任減到最少。”
蔣三平點了點頭。
妻子說的沒錯。
他們家庭情況本來就不怎麽好。
這個贍養費既然免不了,那就能省就省。
————————
ps:馮翠花家庭的事,是真實案件。
現實中,也是因爲遺産,引發了四個兒子拒不贍養的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