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們就開始吧!”
邱耀祖見林旭非但沒有怯場,反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便起身向廚房走去。
這種積極向上的年輕人真是太讓人喜歡了,趁着現在還能動,能多教點就多教點,等學得多了,這不又是一個被八大菜系争着拉攏的老高嘛。
何廣昌也起身跟了過去。
别的年輕人一聽說難度很大,要麽會面露難色,要麽會換一道點心重新學。
但老高這個徒弟,卻神采奕奕的,感覺一聽難度大還來勁了,真想讓家裏的年輕人都跟着學學。
怪不得大家都喜歡小旭呢,這要是當時被自己碰到,哪怕拼着跟老高打一架,也得搶到手中。
越是有本事的老年人就越愛才,恨不得把自己一身本事都傳出去。
不管傳給家人也好,外人也罷,隻要不帶着進棺材就行。
林旭來到廚房,挽起袖子洗了洗手,看着邱耀祖問道:
“邱伯您說吧,都需要做什麽,我來打下手。”
邱耀祖笑了笑說道:
“做千層油糕其實很簡單,普通的中筋面就行,不過想要做好,得提前一星期準備配料,這樣做出來的油糕才好吃潤澤。”
提前一星期?
林旭有些好奇:
“什麽配料需要提前這麽久準備啊?”
要是玫瑰餅之類的點心,提前準備就行了,但千層油糕不就是用豬油做的糕點嗎?
難道這還有講究不成?
何廣昌笑着對他說道:
“做千層油糕除了油和糖之外,還需要用綿白糖腌制三天以上的豬闆油丁,以及差不多一星期才能做好的……青紅絲。”
什麽?
青紅絲?
林旭對這個印象倒是很深刻,小時候吃的五仁月餅中會加一些,當時總覺得是不好東西,還會特意挑出來。
現在聽到何廣昌一說,他原本以爲是這兩位老人有情懷呢。
但想想又不應該,畢竟這可是國宴大師,是站在金字塔尖上那一撮人,他們就算有情懷,也不應該是平平無奇的青紅絲啊。
而且青紅絲看起來跟人工添加劑合成的一樣,難道這玩意兒也是天然做出的?
林旭愣了愣,這才問道:
“青紅絲是咋做的啊?這玩意兒對人體有害處嗎?”
邱耀祖彎腰從櫥櫃裏抱出兩個玻璃罐,裏面分别放着青絲和紅絲。
他擺到廚房的中央島台上,沖林旭說道:
“青紅絲用橘皮、蘿蔔、木瓜等食材,利用堿水浸泡,再經過清洗、糖漬、晾曬等步驟做成的……雖然很多年輕人都嫌棄月餅中的青紅絲,吃的時候甚至還特意挑出來,但有一說一,青紅絲是月餅制作過程中,難度最高的配料。”
說完他問了一句:
“小旭你吃月餅時是不是也故意把青紅絲挑出來扔掉的?”
林旭幹咳兩聲:
“沒沒沒,我都吃了。怪不得嚼起來有點苦苦的味道呢,原來是用橘皮做的啊……那這顔色是?”
“用的都是天然色素,對人體沒任何害處。”
靠,那我小時候白費盡心機的從月餅裏挑青紅絲了?
何廣昌對林旭解釋道:
“青紅絲過去是宮裏用的,青絲是青杏的幹絲,紅絲是玫瑰花瓣腌漬制作的,都是頂好的食材,不過老百姓用不起,就用橘皮之類的食材代替了,早些年的沙琪瑪、麻花、湯圓等小吃,都會特意放一些青紅絲增加賣相。”
别說了别說了……
林旭覺得此時的自己就是馬科長附體。
他拿着罐子看了看裏面的青紅絲:
“趕明兒我也做點,給家裏的老人嘗嘗,肯定很受歡迎。”
對年輕人來說,青紅絲可能是不好的回憶。
但對老年人來說,卻是她們記憶中的“古早味小吃”。
他看的時候,邱耀祖又打開另一個櫥櫃,從裏面拿出一罐腌漬得已經變成透明狀态的闆油丁。
“不管做千層油糕,還是做湯圓、梅幹菜燒餅,都離不開這種用綿白糖腌漬過的闆油丁。”
林旭接過看了看,好奇的問道:
“這種闆油丁做法難嗎邱伯?”
“不難,豬闆油去掉筋膜,切成小丁用綿白糖泡着就行。”
何廣昌提醒了一句:
“記住了,是綿白糖,而不是白砂糖,這兩種食材的性質可不一樣。”
林旭點了點頭:
“知道,白砂糖殺水,綿白糖不殺水。”
雖然闆油丁油脂含量高,殺出一點點水分也無所謂,但水分降低後,闆油丁那種入口即化的口感就沒了。
而且綿白糖融化快,腌漬效果更好,白砂糖融化慢,估計一星期才能将闆油丁徹底腌透。
配料準備妥當,邱耀祖就正式開始做了。
他将中央島台洗了一下,準備直接在上面操作:
“做别的可以用案闆,但千層油糕要是用案闆制作,清洗起來會超級麻煩。”
他将中筋面粉放在工作台上,中間挖了個坑,接着從盛着面粉的罐子裏拿出一塊老面,掰開後,裏面是有些稀的面汁,帶着濃郁的發酵味兒。
不愧是國宴大師,居然還保留着用老面的傳統。
用手将這些老面揉搓一下放進面粉扒出來的面窩中,加入溫水,先用水将老面徹底揉碎,接着一點點将面粉和水揉成面絮。
島台上的面粉差不多有三斤左右,而水則至少有二斤七兩。
怎麽看都像是攪面糊,但操作的手法,确是标準的和面方式。
把面粉一點點往中間的窩裏推,讓面粉和水逐漸混合,成爲一個非常濕潤非常軟的面團,軟得像是洗面筋時在水裏洗了兩遍一樣。
邱耀祖忙而不亂的操作着,他将面團反複揉搓摔打,将面團的筋性摔出來,然後盡可能的讓面團把黏在島台上的小面團粘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面團。
剛開始,他像是捧着一團面糊在玩泥巴。
但随着起筋,面團逐漸成型,連島台上的水分也仿佛被吸收了一樣。
何廣昌站在一旁對林旭說道:
“這是面筋中的蜂窩狀小孔,将水分吸收了,千層油糕好吃的原因,也是因爲含水量比較高。”
林旭好奇的問道:
“既然要利用面筋,那爲什麽不用高筋面粉呢?那個效果不是更好嗎?”
邱耀祖邊忙活邊說道:
“因爲千層油糕在和面的過程中會利用面粉的筋性,但做出來的成品,是不能吃到筋性的,好的千層油糕應該是口感松軟油潤,味道香甜清雅,要是起筋那反而不對。”
原來如此啊。
林旭感慨一聲:
“也不知道發明這道點心的人是怎麽琢磨出來的,含水量百分之九十的面團,想想就吓人。”
邱耀祖将面團的筋性完全摔打出來,然後放在島台上靜置饧發。
他對林旭說道:
“類似的面點其實也有不少,比如炸油條的面,含水量就比較大,過去的老師傅閑着就在琢磨吃的,琢磨手藝,哪像現在的廚師啊,閑着沒事就刷抖音,根本不琢磨手藝。”
做千層油糕用的是半開面,所以要讓面團稍稍饧發一下。
但不能發太過,大概松弛個十分鍾,讓裏面的酵母菌生長一會兒就行了。
趁着這個時間,邱耀祖看着林旭問道:
“小旭今天中午在這兒吃吧,你能不能也做一道菜,讓我跟老何幫着把把關?”
這就開始出題考試了嗎?
林旭說道:
“行啊,我最近閑着沒事研究了一下俄餐的做法,等會兒做一道紅燴牛肉給兩位老前輩嘗嘗,幫我挑挑毛病。”
爲了防止以後系統在蹦出什麽西餐之類的任務,林旭決定先把紅燴牛肉這道菜亮出來,給大家一個咱會做西餐的印象。
這道紅燴牛肉加上鵝肝,還有鞑靼牛肉,應該就能給群衆們留下會西餐的印象了。
這樣以後不管做什麽西餐大菜,大家都不會再覺得驚訝。
一聽這話,何廣昌當即樂了:
“喲,這道菜不錯,年輕時候我們去老莫打牙祭,紅燴牛肉是必點菜品,沒想到小旭連這個都會,那我今天可有口福了啊。”
當年的莫斯科餐廳給無數京城人留下了深刻回憶,尤其是那些老三屆年代的人,對老莫完全不陌生,甚至一度成爲了他們吃西餐的唯一選擇。
裏面的每一道菜都特别經典,吃起來也特别過瘾。
邱耀祖有些驚訝的看了林旭一眼:
“之前以爲你就白案紅案齊頭并進呢,沒想到你比老高的野心還大,居然還要涉足西餐……西餐雖然看似簡單,但派系衆多,講究方面不次于中餐,你可不要覺得學了兩道菜就掌握了西餐,那就太膚淺了。”
林旭笑了笑:
“我這就是瞎學瞎捉摸,不會那麽目中無人的。”
十分鍾很快就過去了。
邱耀祖端來一些幹粉,灑在了旁邊的島台上,接着将已經稍稍有些漲發的面團翻一下,把面團翻到幹粉上。
再往表面撒一層幹粉,再翻動幾下,讓整個面團表面沾滿幹粉。
趁着這個時候,将面團用擀面杖擀開。
這一步看似簡單,但難度卻非常大,因爲面團的含水量太高,放在案闆上像是一包水一樣,稍稍用力,裏面那些面糊就會被擠壓出來。
而且薄厚、寬窄方面都不好把控,一不小心面團就會粘在案闆和擀面杖上。
但邱耀祖卻像是有魔法一樣,不僅輕松将面團擀開,甚至還擀成了寬窄一緻,長度大概有兩米多的長方形面片。
四邊幾乎都是直線,像是用刀切出來的一樣。
這就是白案師傅的功底,也是淮揚菜廚師引以爲傲的烹饪手段。
1983年中餐烹饪圈神仙大戰時,淮揚菜大師董德安就憑借這一技法,成功做出了色香味俱全的千層油糕,技驚四座,最終榮獲全國最佳點心師。
那次烹饪比賽,是中餐史上的高峰,上場參賽的全都是各地名動一時的大師,不少人甚至已經達到了青史留名的地步,堪稱中餐史上的“衆神之戰”。
千層油糕能從一衆大神中沖殺出來,并獲得桂冠,足以看出這道點心的不凡和強大。
事實上,參賽的董德安心理素質也非常牛逼,畢竟在神仙雲集的比賽上,做一道食材配料都非常簡單的千層油糕,一般人絕對沒這份勇氣。
但越是簡單的食材,越能做出超凡脫俗的點心。
何廣昌笑着說道:
“83年那會兒,我有幸嘗到了董大師做的千層油糕,第一反應就是,這不應該是凡人能吃的東西,那種口感和味道,到現在我還記得……打那之後我就主動找淮揚菜師傅學,剛開始還不肯教,後來我硬是用一道夾沙肉,才算學到了手。”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拿眼神瞟邱耀祖,聲音中還多少有些陰陽怪氣。
林旭好奇的問道:
“當年教您做千層油糕的,不會就是邱伯吧?”
“不是他能是誰?你師父那會兒根本不搭理我們,老邱也不是東西,明知道我喜歡這道菜,還逼着我賭咒發誓不能外傳,否則以後就得以他徒弟的名義自居……”
啧,邱伯年輕時挺會耍手段啊。
邱耀祖笑了笑:
“不限制你一下,萬一你教給了徒弟,以後誰還知道千層油糕是我們淮揚菜的點心啊。”
他拿着豬油,在擀好的面片上抹了一層,接着又撒了一層綿白糖。
一邊撒還一邊提醒林旭:
“撒糖并沒有太講究,白砂糖和綿白糖都行,但相對來說,用綿白糖的口感更潤一些,而白砂糖,口感稍稍有些幹。”
兩種水分不一樣的糖,做出來的效果也完全不同。
林旭點點頭,表示記下來。
邱耀祖撒完糖,便将腌漬成透明狀态的闆油丁均勻灑在面片上,這些闆油丁表面裹着一層綿白糖,看起來就讓人饞得慌。
全都撒好後,從一頭開始往中間卷着疊,将整個大面片疊成十六層的長方形面片。
這一步做的時候要小心,因爲面片太軟,而中間夾雜着的食材又太多,所以要雙托着面片卷着向前疊,盡可能的防止破皮。
把面片疊好,放在案闆上,用擀面杖輕輕壓一遍,這既能把裏面的肥肉丁碾碎,同時也能防止面片脫層。
壓一遍後,重新把面片擀成一米長左右。
接着将面片沿着中線對折一下,再重新擀一遍,讓對折的部位不至于中空。
然後再上下對折,将面片做成一個正方形。
折之前,面片是十六層,這麽折了之後,面片就成了六十四層。
這是千層油糕的标準層數。
好的千層油糕六十四層,厚度一寸左右,油脂豐盈,口感潤澤,香甜清雅,妙不可言。
邱耀祖将面片擀一下,做成不到一寸厚的正方形:
“這是半開面,蒸的時候會稍稍膨脹一些,所以擀的時候要留出漲發的餘地,免得蒸出來太厚,沒法一口吃下去,那就太厚了,是扣分項。”
說完,邱耀祖拿出一些青紅絲放在案闆上,切成正方體一樣的小顆粒,按照一寸寬度的标準,均勻灑在面片上。
整個面片被這青紅雙色的青紅絲碎末點綴得像是藝術品一樣。
林旭看着一條紅一條青的點綴,好奇的問道:
“這是準備出鍋後改刀用的嗎?”
“對,把青色和紅色分開,再分别切成菱形塊,交錯着擺在盤子裏,更具有賣相,也更讓人有食欲。”
說完,邱耀祖小心托着面片放進蒸櫃裏,開始上鍋蒸制。
整個蒸制過程比較長,差不多需要四十分鍾。
剛蒸上,賀家順和齊振濤來了,兩人還提着鴨子以及别的食材,剛進門賀家順就沖邱耀祖說道:
“昨兒和振濤兩口子出去踏青,尋摸到了一個養鴨場,高價買了幾隻公鴨,特意給師兄送兩隻……喲,何師兄和林師傅也在啊。”
林旭說道:
“我來學藝的,剛邱伯教了我千層油糕的做法。”
邱耀祖看了看帶來的兩隻鴨子,笑着說道:
“成色确實不錯,這麽好的鴨子,做别的菜有些暴殄天物,要不趁着不忙,我給你們做一道母油船鴨吧,這也是淮揚菜中的一道高級鴨馔,可惜現在也屬于冷門菜品了,一般人甚至都沒聽說過。”
母油船鴨?
别說,林旭還真沒聽說過這道菜。
船鴨是什麽暫且不提,光這個母油就把人的好奇心給完全勾起來了。
他問道:
“母油是什麽?母鴨的油脂,還是别的?”
齊振濤說道:
“母油指的是從三伏天一直曬到深秋時節的醬油,這種醬油品質高,很多時候都會摻到品質一般的醬油中,提升品質,單獨用的話,比較奢侈……袁枚那本《随園食單》中寫的秋油,指的就是這種高品質醬油。”
“那船鴨呢?”
“過去的人在湖裏坐船遊玩,船家會在船上置一炭爐,上面用砂鍋煨着鴨子,等鴨子做熟了,再用原湯煮面條,這種做出來的鴨子被稱爲船鴨……母油船鴨就是煨的時候加一些高品質醬油。”
這麽說起來,應該叫醬油煨鴨才對吧?
不過既然邱耀祖要做,林旭自然不會拒絕,畢竟這麽好的學習機會,他可不想錯過。
邱耀祖這會兒興緻很高,重新洗手後,便拿着鴨子開始收拾,準備制作。
做完高端白案做高端紅案,淮揚菜的師傅們,可真是魔武雙修的典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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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