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臉不自在的父親,許鑫再次納悶的問道:
“咋了哇?”
“麽事。”
“那個管子是甚?”
“……呢給劇組按滴暖氣哇。”
許大強解釋道:
“那個導演說是拍夏天滴煤礦。啊呀,你們也是,那拍夏天滴煤礦,那就夏天來嘛。非得冬天來,一群人穿個單衣裳,你們都是搞藝術滴,身子嬌~呢就給安了個暖氣,不敢凍着哇。”
“呃……”
說實話。
許鑫這會兒心裏還挺感動的。
你瞅瞅俺爹這思想覺悟。
爲了藝術不僅暫停了煤礦,還直接給按了個暖氣!
一切就是爲了藝術!
不愧是我親爹!
真不孬!
這要放到以前,高低是個先進工作者!
他滿眼的欽佩,随後也不糾結這鍋爐的事情。而這時,許大強也岔開了話題:
“正新,上午洗煤廠滴事……”
倆人聊,許鑫就直接往下井口裏走。
進去後,一擡頭就看到了棧橋上面一群人打着光,扛着攝影機在忙活,而角落裏還放着監視器,不過沒瞧見刁義男。
他估摸應該在棧橋上的人堆裏。
也不打擾,就這麽看着。
這場戲……應該就是劇本故事開頭,發現屍體那一幕吧?
怎麽拍的這麽久?
這速度可夠慢的。
他琢磨着。
很快,上面圍着的人都走了下來,帶頭的就是刁義男。
他沒看到許鑫,許鑫也沒和他打招呼。
就見他走回到了監視器前坐下,拿着對講機說道:
“咱們再來一條,老廖,這次别那麽使勁踢酒瓶子。你就讓它自然滾下來就行。”
聽到這話,許鑫又瞟了一眼台階上。
高高的棧橋盡頭處,一個穿着打扮流裏流氣的男人就在上面站着。
不過因爲距離的緣故,他看不清楚。
但這人他也不陌生。
廖帆。
刁義男選的男主角。
就是大名鼎鼎的《讓子彈飛》裏面的麻匪老三。
按照二哥姜倵的說法,這人的戲是真不錯。
許鑫覺得也還行。
當初廠裏翻拍自己的《風聲傳奇》時候,找的也是他。
不過後來因爲圈子裏的風雲變動,一直想往京圈裏湊的他很自然的就切斷了和這邊的聯系。
這事情沒啥對錯。
就看個人選擇而已。
不過……
雖然沒對他特别留心過,但許鑫回憶着這幾年在熒幕上見過他的片子……麻匪老三、還有《非誠勿擾》裏那個人妖……還有誰來着?《飛越老人院》裏也有客串吧……如果自己沒記錯的情況下?
好像在京圈裏他一直是個馬仔型的定位。
雖然就跟二哥說的那樣,戲不錯。但他這張臉其實并不算特别突出……許鑫回憶了一下,發現京圈好像沒捧他的意思。
而這次刁義男選他當主角,拿了西影廠的錢……
他聽着刁義男倒數的聲音琢磨着現在這倆人,對于京圈而言,是個怎樣的定義。
其實,透過楊颍的事情,他也算發現了現在這個京圈的“包容性”。
或者說,現在這個京圈的底線。
和王碩、鄭小龍、馬末都那時期的抱團不同,華義之後的新京圈,似乎走的是雙管齊下的路子。
要壟斷影視圈資源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你隻要有經濟價值,那麽一切的“誤會”都可以冰釋前嫌。
他不知道楊颍這種情況是個例還是什麽。
但現在的她确确實實在和黃小明見完家長後,開始拿京圈的資源傾斜了。
有着明星個人工作室這一層皮,西北圈和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更何況,楊颍真挺能賺錢的。
印象中今年自己在不少廣告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而這些資源,雲圖可沒有。
也是雲圖的弊端。
之所以雲圖沒法吸引到那些京圈很頂級的演員,商業資源短缺的短闆是一個很大的阻礙。
但京圈不同。
他們有着太多太多這方面的擁趸了。
但也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一些顔值辨識度不高的人,才會逐漸被邊緣化。
現在的好多廣告商也都開始注意到了網絡廣告的力量,按照媳婦的說法,特别是從今年開始,她接到的許多廣告邀請都不是登陸電視台的,而是在網絡上播放的那種。
“人氣”的吸引力,也逐漸在轉移。
那麽諸如廖帆這種不靠臉吃飯的人,處境……怕是越來越艱難了吧?
不過也不好說。
已經很久沒操心過京圈事情的許鑫暗暗想到。
其實也不是他不操心,隻是……在這兩年大家的競争沒什麽結果後,大家的賽道其實已經區分開了。
京圈奈何不了西北圈。
西北圈也打不過京圈。
索性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現在就這一個狀态。
他估摸着,楊颍那邊能輕而易舉的拿到了資源,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他們也不傻,你怎麽滲透我,我就怎麽反其道而行之。雲圖不是讓藝人自己成立工作室麽?藝人有自主經營權,你們入股,我們也入股。藝人自然是樂見其成的,誰會和錢過不去?大家又沒什麽血海深仇。
西北圈那些有潛力的人,隻要到了雲圖,等股權解禁後,我們就進行投資。
至于後續……那就把抉擇權交給藝人呗。
很聰明的一招。
幾乎等于西北圈先出一拳,接着又收到了同樣力度的一拳。
京圈家底厚,這一拳最多有點疼。但你西北圈有多少錢能支持自己的防禦?
别的不提,今年好多依靠西影廠撐腰的投資公司,如今已經開始合股了。否則形單影隻的,光有錢沒資源,他們也越來越吃不開了。
乍一看,好像形勢很緊迫……
但許鑫卻覺得挺好的。
因爲這件事的本質不是說他要鏟除京圈,或者把西北圈扶持成第二個京圈。
而是希望整個大圈子能走向多點開花的繁榮。
就如同他對妻子說的那樣。真有一天,京圈不行了,那麽也就在他們不行的那一刻,許鑫就會收手。
華語影壇不能失去京圈,就如同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百家争鳴會碰撞出無數精彩的火花,一家獨大的結果隻有燃盡所有薪柴後慢慢成爲一堆餘燼。
一切,都隻是爲了這個圈子能有一個良性的競争環境,無限拉高下限而已。
他的目标從來都是星辰大海,而不是一城一池的小家子氣。
而他腦子裏這些亂哄哄的想法正翻湧着,忽然就聽見了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
下意識扭頭一看,一個空酒瓶就這麽叮叮咚咚的從台階上滾落了下來。
滾了大概十幾二十個台階後,最後承受不住,直接碎裂。
“好,可以了,過了。下一條!”
很快,酒瓶的碎片被撿了個幹淨,廖帆也走了下來,站到了刁義男身邊。而攝影師則在高處架上了攝影機。同時又一個酒瓶被放到了台階上。
這是要繼續拍攝廖帆踢瓶子的鏡頭吧?
想了想,他走出了圍觀的人群,來到了刁義男身後。
察覺到有人靠近,廖帆先回頭。
結果看到了許鑫後一愣,趕緊說道:
“許導,您好。”
“嗯,廖老師,您好。”
許鑫客氣了一聲,而聽到了動靜的刁義男回頭也發現了許鑫,剛要起身,就見對方擺擺手:
“我就是來看看。沒事,不用管我。”
刁義男下意識的點點頭。
以爲許鑫這個制片人是過來監督工作的。
不過馬上反應過來了不對勁。
這裏……是許導家的礦啊。
他眼神變得有些古怪了起來。
而許鑫則盯着他監視器裏的等線切分的固定鏡頭,眼神微微眯了一下。
很快,随着刁義男的倒計時,由工作人員滾落的鏡頭在監視器上出現。
一直等酒瓶從台階上滾落到了傳送帶下面,這條戲算是過了。
刁義男喊了“過了”之後,想了想,起身扭頭對許鑫問道:
“許導,您看看……感覺怎麽樣?”
聽到這話,廖帆有些無語。
心說大哥您就一個推酒瓶子的鏡頭……讓人家看什麽?
可刁義男實際上的意思是讓許鑫看下他拍的片段,“檢查”下作業。
但許鑫在聽到了他的話後,卻忽然說道:
“刁導,有沒有考慮拆幾個燈泡?”
“……啊?”
刁義男一愣。
燈泡?
“許導的意思是……”
見他沒理解,許鑫左右看了看。
因爲他站在刁義男身邊的緣故,其他人不太敢圍過來。
于是小聲說道:
“你這條戲,再來一遍,我讓工人給你拆幾個燈泡,一會兒給你開下燈,你再看看效果,怎麽樣?”
“呃……”
刁義男雖然不知道許導的意思,可見他這麽小聲,大概猜出來了人家心裏應該也有想法。
許導可是資方,是制片人,肯定是有話語權的。
更何況,煤礦還是人家的……爲了劇組拍的鏡頭,直接停了兩天的生産。
光沖這一點,别說許鑫要拆燈泡了,把他骨頭拆了都行。
人家真的是太給面子了!
于是點點頭:
“那按照許導的想法來。”
“不不不,我隻是建議,沒事,不耽誤大家,我讓人來弄,就是看看效果。”
許鑫的話裏沒半點強加幹預的意思。
一直等刁義男點頭後,他對那幾個帶着安全帽,把持生産的隊長喊道:
“讓電工帶人過來,把燈泡都給呢卸了。”
開玩笑……大公子開口,誰敢耽擱?
其中一個隊長立刻拿着對講機開始說到:
“老五老五!”
“诶诶。”
“帶電工來下井口,快點!跑快哇!兩分鍾!”
于是,兩分鍾後,看着氣喘籲籲的十幾個電工,刁義男和廖帆的嘴角抽了抽……
而許鑫走到了幾個人身邊,往棧橋上一指:
“看到那台攝影機了哇?”
領頭的老五一邊喘粗氣一邊點點頭:
“嗯!”
“那台攝影機上方開始數,第一個,拆掉。第二個,留下。剩下的一路到這,所有燈泡全先拿下來哇,去吧。”
“好!”
老五也不問原因,氣甚至都沒喘勻,直接帶着一臉好奇的電工們開始上。
一個個帶着手套,踩着傳送帶開始拆燈泡。
而這時候安排完工作的許大強也走了進來。
見兒子在那指揮着拆燈泡,他雖然不解其意,但也能猜得到是拍電影要用。
啊呀……
那就拆。
兒子要搞藝術,别說拆燈泡了,隻要不拆礦井下面的設備,上面的随便弄!
他不問,但卻悄悄的挨兒子近了些。
心思也很簡單。
就想讓人知道這是他滴娃。
其實……這礦就是他的,他雖然不是礦長,但卻是真正的“礦長”,是老闆。這礦上大大小小的人誰不認識他?
許鑫就更别提了。
從小在煤堆裏長大的。
許大強這種行爲來的乍一看很奇怪。
但實際上他這會兒沒想那麽多。
就想着,得讓人知道呢是他爹,他是呢兒。
和誰的礦,誰是老闆沒關系。
隻是爲了讓人知道,呢兒子是導演,正在拍電影,在搞藝術。
這是“呢滴娃”!
搞藝術滴娃!
這才是他靠近兒子的心态。
……
很快,不到十分鍾,所有燈泡都拆卸完畢。
許鑫喊了一聲:
“先别動。都站到兩邊。”
讓礦工們落位後,他又對旁邊的人喊道:
“開燈。”
工人把電閘推開,從固定攝影機的位置一直往下,唯一一盞孤零零的燈,亮了起來。
許鑫看了看監視器裏的效果,走到了刁義男身邊說道:
“刁導,你覺得怎麽樣?”
“……”
刁義男無言。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看着監視器裏的畫面,他到現在都沒琢磨出來爲什麽要這麽改。
雖然……得承認,這孤零零的一盞燈光,照在因爲常年運輸噴淋過水的煤炭,而導緻環境有些“陰暗潮濕”的台階上面,那股煤渣積累出的黑漆漆的質感所反饋的畫面,看着是比剛才……好了一些。
但也有限。
他沒明白許鑫這麽弄是做什麽。
但又不好意思問。
顯得自己有些沒本事。
可問題是,他真沒弄懂爲什麽要這麽拍。
許鑫也看出來了他的難處。
但他聰明的地方也在這。
刁義男“沉思”,沒關系。
他又對旁邊的廖帆問道:
“廖老師,看出來什麽了麽?”
“……”
廖帆心說你是導演你問我幹嘛?
不過他沒刁義男的思想包袱,笑道:
“許導,我是演員,導演的活……我幹不了啊。”
“哈,沒關系,這也是我對張自力這個角色的理解。咱倆溝通一下,是這樣的……”
“……”
廖帆更無語了。
咋?
你要教我演戲?
可就見許鑫一指監視器上的畫面:
“你看啊,張自力在故事的開篇,他媳婦剛和他離婚,對吧?”
後面的許大強由于沒看到監視器裏的畫面,所以這會兒也湊近了一些。
三個男人,盯着許鑫。
見他手指監視器,沖廖帆說道:
“我爲什麽要拆掉燈泡,打開燈光?其實我要的不是燈光來提升畫面的亮度,而是要這一處反光……一方面,它提升了畫面的質感。而另一方面……”
指着潮濕的台階,水痕反射出的光暈,他說道:
“我剛才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是酒瓶子的滾動路線。故事裏的描述是:心情不是很好的張自力一腳踢飛了酒瓶。是這麽描述的,對吧?
但你們發現了沒?酒瓶子滾動的時候,它永遠都是順着瓶口的方向滾的。瓶口在哪,它就朝哪邊滾。最後,在這種弧線的滾動下,摔在台階下面。
那麽……這畫面與滾動的酒瓶結合在一起,張自力人生境遇的隐喻,是不是就出來了?
他和妻子的生活,其實在人生當中,隻占據了很少一部分。而這一部分,我們用燈光來隐喻出來。
滾動的酒瓶,沿着燈光反射繼續向下。一開始,它是走直線的。可它滾出燈光的範圍,我們可以理解成張自力和妻子那一片光明的生活也在這個時候結束了。
酒瓶離開了燈光,滾進了黑暗、滾跑偏了人生、最後摔成了粉碎。
張自力呢?他同樣和妻子離婚,然後發生了碎屍案,接着在洗頭房裏,同伴被匪徒開槍射殺,他被開除出了警隊,成了一個終日酗酒的保安隊長……
你瞧,酒瓶,就是張自力的人生。從和妻子離婚,走出了光亮開始,他的人生就沖着無法正确行進的黑暗一去不複返了……
或者我們說的更宿命一些。從他踢開這酒瓶的一刹那,他的人生就已經開始不受控制了……
這幕在開篇的隐喻,剛好能和整個故事呼應上。我這麽說,你明白了麽?”
“……”
廖帆明不明白,暫時不清楚。
可刁義男卻聽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爲什麽需要又是拆燈泡,又是留燈泡的。
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
我一開始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沒這麽想過啊。
隻是想單純的通過踢酒瓶這個細節展示出張自力内心的煩悶。
可……爲什麽這麽個不起眼的細節,到了許導那,就成了這種模樣?
我……
我沒這意思啊!
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許鑫的側臉。
這個年輕人的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玩意?
他就這麽拍電影的?
難怪……能把電影拍的這麽好。
這種思路……簡直無敵了啊!
他在驚歎。
廖凡也在驚歎。
但三個人身後的許大強卻眉開眼笑。
哎呀!
呢滴娃!
這是呢滴娃……
你們好好聽聽,好好學學,好好給呢看看!
看看呢搞藝術滴娃這想法……
太牛了哇!
嗯!好,好,好!
不虧是呢滴娃!
這叫甚……這叫虎父無犬子!
哎呀……
老父親此時此刻的驕傲已經寫在了臉上。
如若實質。
……
電工們拿着燈泡回來,劇組重新開工拍攝。
很快,這條戲就拍完了。
一個滾酒瓶的固定鏡頭而已,在其他人眼裏根本沒技術含量。
可在刁義男和廖帆的眼裏,這一幕已經有了一種宿命的味道。一下子,整個層次都升華了。
甚至廖帆還有些意猶未盡……總想再演一下,或者說……許導在給點撥點撥。
可惜,當确定劇組已經拍完,準備收工後,許鑫就和許大強一起出去了。
鍋爐熄火,準備拆除暖氣片。
許大強站在兒子身邊,心情大好的他這會兒笑眯眯的問道:
“晚上想吃甚?一會兒火确定滅了,爸給你弄哇。羊肉面?吃哇?現在發面還來得及。”
“吃!還想吃洋芋擦擦……”
“還有甚?”
“唔……要不今天是雜碎面吧?”
“好,還吃甚?”
“唔……要不弄個幹烙哇?不吃羊肉面了,弄個羊肉幹烙,喝雜碎湯。洋芋擦擦呢也不吃了哇。不然太麻煩……”
“哎呀,有甚麻煩……小豪,那個鍋爐你弄。呢回去了。”
心情大好的老父親決定今天窮盡所有手藝。
非的讓兒子吃飽、吃好才行。
搞藝術,費腦子。
羊肉要肥一些。
補腦哇。
一邊琢磨,他一邊找了個電話号碼打通了過去。
“喂,老倌兒~給呢現在殺個羊……诶那個雜碎要弄幹淨哇!幹幹淨淨滴~呢一會兒讓人去拿……”
他走路帶着風。
風裏全是暢快至極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