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鑫和新海誠還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下樓看到這哥們的時候，倆人來了個擁抱。
“陽光明媚啊，鑫海桑。”
“嗨嗨……”
新海誠笑着點頭回應，然後，按照“慣例”，拉着許鑫坐上了車。
自古以來，天朝對整個東亞的文化輻射影響着周圍所有國家的生活習慣，友人見面，相聚吃飯是不變的規矩。
“許桑這次的電影，我看是和意大利合拍的？”
“對，一部群像戲……唔，萌萌，今天有排片麽？”
聽到這話，坐在後排的蘇萌搖搖頭：
“沒有的，許哥，明天才有。”
許鑫了然，轉頭對新海誠問道：
“要看看麽？”
“好啊！”
雖然倆人一個是電影導演，一個是動漫電影導演，但從本質方面，動漫和電影是共通的。
并且……
“剛好，我的新動漫許桑也看看。”
聽到這話，許鑫問道：
“是那姐弟戀的故事？”
“SOSOSO……”
獨特的日語認同結構從新海誠口中說出。
“就是從《萬葉集》裏得到靈感的那個故事。已經完成了呢，雖然後期還有些地方沒做完，但整體結構已經出來了。許桑看《萬葉集》了沒？”
“看了，但老實講，因爲句式在翻譯過來後，是按照天朝七律詩的結構表達的。對我而言，它比起唐詩、宋詞而言，在表達句式上，意境顯得單調了一些。并且，翻譯的老師，其實也是采用天朝古詩的結構，我在書上面看到的多是詩文的影子。很難引起我的共鳴。雖然其中有幾首短句詩我印象很深，但也完全是因爲翻譯的原因，畢竟日語我不了解……”
許鑫說出了自己對《萬葉集》這本被日本人稱之爲“日本《詩經》”的詩集最直觀的想法。
其實這話換個日本人聽來都不見得會喜歡。
畢竟……雖然不是貶低，但你把我們國家的文化說成了“意境單調”，總歸不太好。
但這就是許鑫最真實的感覺。
他無法共情。
就好像新海誠在萬葉集裏很喜歡的一首，叫做《雷神短歌》的詩句：
“鳴神の少しとよみてさし昙り雨も降らんか君を留めん
鳴神の少しとよみて降らずとも我は止まらん妹し留めば”
原文翻譯過來就是：隐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
隐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乍一看，意境還不錯。
可是……
你聽聽下面的：
“青天圖畫四山合，白晝雷霆百步喧。”
“已外浮名更外身，區區雷電若爲神。山頭隻作嬰兒看，無限人間失箸人。”
“飒飒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餘聲投林欲風雨，末勢卷土猶溪阬。”
許鑫之前和包括餘華在内的這些作家老師聊天的時候，偶爾聊起來過詩詞這方面。
這些人有着一個相同的認知，那就是詩文重意、重留白。
神似形不似。
重要的不是你看到了什麽，而是你看到了之後，想到了什麽。
在這方面，那些能留下來的唐詩宋詞無一不是驚世之作。《萬葉集》對比起來，重形輕意，是真的不符合許鑫的胃口。
而聽到了許鑫的話語後，開車的新海誠微微點頭。
他能理解許鑫的話，但其實能做到共情的地方也不多。
說穿了，還是文化環境與認知的問題。
大家都是身在對方眼中的“異國”，而看到對方的文化，也都是基于自身文化的認知基礎上。
對某一部作品達不到共情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就像是他之前和許鑫聊《人間失格》，在聽到許多日本人因爲看完這本書而自殺後，許鑫露出來那種荒唐的表情。
他給許鑫推薦這本書後……
雖然文學作品進行比較，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可得知了《人間失格》是一部“喪”到極點的作品後，許鑫搬出了法寶。
你給我推薦《人間失格》，那你去看《活着》。
慘麽？
同樣很慘。
可你看前作會自殺，但你看了《活着》，它隻會用更悲慘的一生告訴你一個道理--“好死不如賴活着”。
看完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堅韌不屈的生命力。
歸根結底，這其實也是文化上的差異。
但縱觀天朝文學曆史，有孤高者，有悲憤者，亦有堪破虛妄，空寂涅槃者。文學作品花樣百出，但唯獨沒有一喪到底的。
哪怕再悲慘的故事，讀者都能從其中體會到那頑強活着的意志。
還是那句話。
坐以待斃從來不是天朝人的性格。
就算境遇再怎麽悲慘，絕望也始終擊不垮從祖先開始就把“抗争”兩個字刻在骨頭裏的天朝人。
而從這方面……日本的文化确實與天朝差異太大了。
可以學習借鑒，新海誠推薦的一些書，或者觀點，他都會聽，會看。
但盲目追随，丢失了自己的認知，那就太蠢了。
同樣的，新海誠亦是如此。
可能這也是倆人能成爲朋友的原因之一。
而倆人的話題，也由一部《萬葉集》展開，逐漸開始讨論起了一些……乍一聽都是廢話，但實際上隻有當事人才會獲得啓發的東西。
導演嘛。以文會友，以思想和精神的碰撞增進感情。
而聊到興起，新海誠還問許鑫這次有沒有時間。如果有，留出一天。
他很想帶許鑫去京都看看。
比起繁華的東京……京都在他這個導演眼中，可要有趣多了。
許鑫倒是欣然應允，答應等這兩天看什麽時候有空，空出一天時間來。
當然了，得在他探望完高倉健之後。
而提起了高倉健，新海誠忽然說道：
“許桑，高倉先生最近據說住過幾次院了，身體很差。”
許鑫一愣：
“啊？”
“雖然都隻是新聞媒體的消息，但這些新聞确實在圈子裏流傳。隻不過年輕人不怎麽關注，喜歡他的都是一些年紀比較大的影迷……”
“呃……”
聽到這話，許鑫下意識點點頭：
“我明白了。”
雖然高倉健的身體一直不好，但這種新聞能流傳出來，以高倉健在日本的地位，不見得會有媒體是空穴來風的肆意編造。
作爲絕對的大绯優，現在的高倉健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前輩。
年輕的日本媒體也不敢如此。
看來……
這次得好好問清楚到底什麽情況。
省的老頭在國内擔憂。
……
新海誠帶許鑫來的地方依舊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餐館。
但裏面卻賣一種按照他的說法，很稀有的食材。
魚白。
就是魚的……
而許鑫看到炙烤的魚白，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看過的那部《入殓師》裏的劇情。
得知這倆是一個東西後，本來心裏還有些抵觸的他決定試試。
畢竟，他很喜歡《入殓師》裏，老館長那種對于生死的人生觀。
不過試了之後，感覺這玩意其實也就那樣。
有點像是烤的外焦裏面的羊寶……
就是味道稍顯單調……
但搭配日式清酒，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
倆人一頓酒，喝到了快5點。
微醺，但很盡興。
甚至許鑫都不知道新海誠的助理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反正出來的時候，對方已經在車旁邊看起來等好久了。
至于目的地……
新海誠的工作室。
他要帶許鑫去看看他的最新作品，那部名爲《言葉之庭》的動漫短片。
行吧。
40多分鍾……算是短片。
或許……這就是作爲動漫領域絕對業界NO.1國度的自負與傲氣？
而當動漫開始播放後，許鑫立刻感受到了友人的心意。
雖然新海誠說這部作品還沒完成，隻是完成了前面的半段，後期的一些原畫還在制作……
但當他看到開幕動漫那豐富的色彩與美術風格時，還是被驚豔了一下。
這……
雖然新海誠的畫風始終很華麗，但這片子開幕的雷擊還是劈中了他。
絢爛的色彩，鮮活的色調，配色真的是完美中的完美。
讓人眼前一亮，迅速癡迷……接着，一個很清秀的男聲響起。
“這些事，直到兩個月前升入高中時，我都還不知道……”
嗯。
這個聲音……很棒啊。
許鑫微微點頭，不過馬上就反應過來了不對勁。
這片子……中文字幕！？
“這中文……”
新海誠微笑說道：
“聽到你會來東京，特意配的。略微有些倉促，但希望能最貼近還原的表達出日語裏的情境與意義……”
“……啧。”
許鑫無言。
隻是拿起了手裏的抹茶飲料。
和哈哈一笑，給友人準備了一份心意十足禮物的新海誠碰到了一起。
……
憑心而論，《言葉之庭》的前面十五分鍾，确實讓許鑫感覺到很驚豔。
幾乎每一幀都可以當做壁紙來用。
而“電影”放映之中，他和新海誠都沒有說話。
隻是靜靜欣賞。
不過，當電影劇情來到了15分鍾，也就是男主角吃了女主角做的雞蛋燒之後，畫風就開始崩了。
一些配色還沒做到和諧，或者渲染還不夠精細的畫面随處可見。
顯得“檔次”掉的厲害。
不過許鑫依舊沒說話。
繼續看。
未完成嘛。
他估摸這種精細程度的動畫，真想做完，至少還得三五個月。
緊接着，40多分鍾的影片結束後……
看着滿眼期待，等待自己意見的友人……許鑫撓了撓頭。
“新海桑，你有沒有考慮過讓陽光也活過來？”
新海誠一愣。
就見許鑫拿着遙控器把影片開始往回倒。
一邊找自己覺得有些問題的鏡頭，一邊說道：
“其實，從故事一開始，我發現你把涼亭裏的男女主的臉上，設定爲有些黯淡的色彩時，我就猜出來了。最後，這倆人的臉，一定會出現在陽光……或者是亮光之中。這種驅散陰霾的表達……不算淺顯，但過于刻意。唔……就從這裏開始。”
他一指電視畫面：
“【七月】這個章節開始，女主身上屬于陽光的元素開始變濃。”
電視上的畫面還很粗糙，但在許鑫腦海裏，它已經絢麗而靈動了起來。
就聽他說道：
“你這裏，女主坐在涼亭邊緣，你這片高亮的陰影，到時候應該是有陽光和建築形成的明暗對比，一起打在女主的後背上，對吧？我覺得這樣不夠鮮活。你看，這裏是在下太陽雨。陽光，雨滴，打在她後背的光亮……這種角度是不對的。因爲光是從男主的方向進來，在怎麽折射，也打不到面對男主的女主後背上。”
指着熒幕上“穿幫”的部分，他說道：
“但你又無法更改，因爲這代表着女主和心情，所以你要想辦法讓陽光活起來。比如……彩虹？你這個仰視的視角，落雨與陽光很容易出現彩虹的色彩。你想想看，女主雖然坐在陰影裏，因爲角度的關系，陽光無法照耀，可一道出現在她身邊的彩虹，卻“代替”了陽光，渲染出了她的心情……陽光，光斑，彩虹，以及落雨和陽光擊打在地面上，産生出的那種……”
一時半會想不起來“氤氲”該怎麽用英文形容，他隻能找來了一個“煙霧”的單詞做替代。
“産生出的那種煙霧。煙霧是動态的，在陽光中，會有一些很淺的痕迹如同流水的反光時出現的那種效果，照耀在女主的側身或者周邊環境上。光，至此活了過來。
我們假設，女主的心境是一片幹枯的沙漠，而這種活過來的……流水的那種反光，剛好就代替了水，通過一種更詩意，更寫意的手法，一點點沁潤了女主的心田……
把光用活，不見得要很直白的通過光灑在女主的臉上，表達出她走出内心陰暗的想法。試著讓它更寫意，更浪漫，更富有……雨季的色彩。這樣，我覺得整部電影都會添加一種……帶着淡淡悲傷的詩意色彩。這種色彩也會更豐富，更柔和，更……浪漫。”
“……”
聽着許鑫的話。
新海誠無言。
皺眉。
思索。
聯想。
接着，片刻後……
他沒張嘴，而是用鼻息，發出了一種深吸一口氣後，噴薄而出的歎息聲。
胸腔，伴随着氣息的吐出而點點衰減。
感覺想通了許多事情的新海誠挺直了腰闆，雙手放到了膝蓋上，看着許鑫，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許桑，非常感謝！……真的太厲害了啊……”
思路被點撥啓迪，靈感開始如潮水一般洶湧的在腦海中蕩漾後，新海誠心中的千言萬語，就隻能下了這句蒼白的話語來表達。
不是感歎。
而是在陳述事實。
君之意，我不及。
他随陳述事實，但心仍在感慨。
可他不知道的是，許鑫其實也在感慨。
這部動畫電影裏，日本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底蘊。
并非畫風或是意境，而是純粹的一種成熟工業體系的力量……
太驚人了啊。
一個好萊塢，一個日本……
這兩種截然不同卻本質相同的工業力量，許鑫在感受到之後……心頭同樣無法平靜。
其實本不至于如此。
畢竟，每一種領域都肯定有遙遙領先的人存在。
但……
或許就像是之前倆人在車上聊的那些一樣。天朝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不服輸精神是刻在骨子裏的。
敬畏強者。
但卻從不慕強。
按照新海誠所言，日本人在看到強者後，第一反應是如何能與之爲伍。加入進去，共享榮光。
但天朝人不一樣。
看到别人優秀……天朝人就隻有一個想法。
該怎麽超越他們，成爲更優秀的那個人呢？
許鑫現在就是這種心态。
“天朝動漫領域……該怎麽做，怎麽培養，才能追趕上日本呢？”
然後……
又該怎麽做？才能超越它？
一想到組建追光後，大家在微信群裏，聊《大聖歸來》時，引申出的那些動漫領域的話題，他就有些腦殼疼。
雖然他沒狂妄到覺得什麽“拯救國産動漫市場，吾輩義不容辭”……
但在影視圈越久，他不服輸的那顆心就越重。
就這樣，兩個人各自發起了呆。
過了好一會兒，許鑫才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時間後，見馬上快日本時間6點半了，對蘇萌一伸手，小助理趕緊遞過來了U盤。
“看看我的？”
聽到這話，新海誠的眼睛裏重新亮起了一團火：
“嗯嗯！”
U盤插上，播放《完美陌生人》。
這時，許鑫才帶着幾分歉意的趕緊說道：
“隻有英文和中文字幕，沒事吧？”
“沒關系。”
新海誠笑着搖頭。
接着在90多分鍾後，這股笑意僵在了臉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思索。
這片子的結局……
許桑能把他的電影一眼看透，他自然也有着一份勝負欲在心裏。
不過……
當把影片裏的一些細節過濾了一遍，恍然大悟出了那片頭很突兀的“我看到了兩個月亮”所代表的含義後，他再次看向許鑫的眼神裏便充滿了一絲驚歎，以及那一抹……堪稱熾熱的奪目亮光：
“平行世界？”
“是的。”
許鑫笑着點點頭：
“平行世界，平行時空。當月蝕出現時，給了我們一個虛幻的世界。這個結局是開放的，每個人都有展開聯想的權利。但我給出的答案，是有些事情，在月蝕結束後，就結束了。一切從未發生……至少，在這段時光裏，沒有發生。”
“！！！！”
許鑫話才剛說完，新海誠就跟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吓到了一般，“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把許鑫都給吓了一跳。
然後，就在許鑫納悶這大哥要幹嘛的時候，就見他在自己的桌子抽屜前翻箱倒櫃。
最後拿來了厚厚一摞資料。
“嘭！”
拍到倆人面前的小茶幾上之後，在許鑫眼中，這大哥就跟……饑渴很久的人遇到了一個絕世大美女一樣盯着自己，說道：
“許桑，還記得我們上一次讨論過關于時空穿梭所構建的愛情故事嗎！”
“……啊？”
許鑫一懵。
時空穿梭？
咋？
你也想拍一個超時空魔幻校園愛情故事？
雖然不知道新海誠要幹嘛，可反應過來後，看了一眼這些資料……
許鑫估摸，自己這是又來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