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努·裏維斯開門看到了陳虎後,率先打了個招呼,接着把身子讓了出來。
“許,這就是我的兄弟泰格·陳。”
“你好。”
許鑫用中文打了個招呼。
可陳虎的态度卻比他想象的要更熱絡一些。
“許導,您好您好。我是陳虎,初次見面。但蜜姐和我師父合作過,昨天我還特意給師父打了個電話,能在這見到您可真是緣分。”
許鑫愣了愣,随即同樣雙手握住了他的手:
“客氣了客氣了。都一家人,一家人嘛。”
他這話倒是沒說錯。
楊蜜自己說的,論起來輩分,她和袁合平其實是一輩兒。并且,袁合平是戲班武行出身,真要按照江湖規矩來論,她自己是根正苗紅的山東國術館的傳承。
在“江湖”裏的地位可是不低。
當然了,這也就是那麽一說,誰也不會真去較真。
可對方這種客氣的态度,卻讓許鑫确定了一件事……
他以後估計還得回國内發展。
不然……作爲好萊塢的金牌武指,壓根不用這樣才對。
但也不糾結。
朋友嘛,慢慢交往看。
……
大家在門口認識了一下,但事情卻是在客廳裏談的。
“許,昨天陳和我說了好多關于你的事,我才知道,原來你這麽厲害。”
聽到基努·裏維斯的話,許鑫笑着擺擺手,很是謙虛。
接着他也不墨迹,直接進入正題:
“陳也來了,二位的劇本呢?我看看?”
“哦對,沒問題。”
基努·裏維斯從茶幾裏拿出了一厚摞故事劇本。
是英文的。
見狀,許鑫想了想,對陳虎問道:
“有中文劇本麽?我的英文目前僅限于日常交流,還不是特别熟練。一些書面用語之類的,我可能會理解錯。”
“呃……”
陳虎搖頭:
“我們還沒翻譯出來。沒事,許導,你有哪裏不理解,我給你翻譯。”
“好。”
許鑫這才翻開了劇本。
而看到劇本的名字後,他眼神裏閃過了一絲古怪。
《Man of Taichi》
太極男……不對,太極男人……太極俠?
把這個劇本名字和《Iron Man》鋼鐵俠對上号了之後,許鑫本來想說點什麽……
但考慮到陳虎和基努·裏維斯的關系。最終,他沒吭聲,而是繼續往下看去。
其實也沒必要說啥。
他想問陳虎,這個故事是不是屬于好萊塢刻闆印象拉滿的故事。
畢竟從昨天自己和基努·裏維斯的聊天中,他就能感受得到,這個片子别看是在香江拍攝,而故事的主線是武術大師對抗黑幫的故事……
他心說要不幹脆也别在香江拍了,直接拿紐約拍不是更好。
咱家現在可正是掃黑除惡的時候……
并且這種故事不管什麽背景都可以套。
但轉念一想……這麽說并不合适。
所以他隻能往下看。
而整個《太極俠》的故事其實非常簡單。
一個叫林虎的人是個武學天才,特别擅長太極拳。第一次比賽就拿到了全國冠軍。不過因爲父母身體不好,加上他的門派已經沒落,這麽一個武術冠軍和其他人一樣,都得爲五鬥米折腰。一邊當快遞員打工賺錢,利用其他時間繼續提高着自己的武藝。
然後吧……
香江那有個黑幫,是專門組織地下拳賽的。這比賽當然是違法的,所以警方就派了一個卧底。結果卧底被發現,被黑幫頭頭……唐納卡……姑且先這麽翻譯吧。
被這個唐納卡給打死了。但因爲這個卧底死了,可這個名額不能空缺,于是這個唐納卡就讓小弟們去找人頂。
結果就找到了林虎。
林虎正發愁上哪弄錢的,結果聽到這樣能賺錢,半推半就的……好像是家裏要裝修,需要錢,就給答應了下來。
開始打黑拳。
結果一下子賺了許多錢,而林虎也在這黑拳比賽裏迷失了,從一個追求武道境界的人,變成了一個暴虐無比的嗜血之人。
這時候警方登場,接觸林虎,林虎也發現自己的性情大變,于是給警方當卧底,結果被唐納卡發現,最後兩邊打了一場,警方成功搗毀了窩點,林虎也打敗了唐納卡,終成“一代宗師”……
許鑫覺得他自己的英文書面水平挺爛的。
結果竟然看懂了這個故事。
可想而知,這故事到底有多直白。
并且……
他點了一顆煙,看着劇本大綱後面的一些備注,想了想後,用一種比較委婉的語氣,對陳虎說道:
“坦白地講,這個故事讓我有一種看當年老邵氏電影的感覺。”
他的本意是這故事太淺了,哪怕作爲功夫片,這種直來直去的劇本在當下的華語電影市場也不會讨喜。
說白了,雖然不至于看了開頭就能看到結尾……但隻要看到一個預告片,明眼人都能知道這故事到底在講什麽。
高情商:老邵氏風格。
低情商:淺白平。
這故事……實話。
在許鑫看完整個故事脈絡之後,就已經能感覺出來一股撲街的味道了。
時代在變,大家的審美也在變。
并不是說劇本很淺就一定會很差……但至少你要跟上時代,而不是開曆史的倒車。
這片子在好萊塢讨不讨喜暫且不提,至少,你們在香江拍,說明國内肯定要上的。而如果在國内……哪怕是基努·裏維斯也沒用啊。
劇本就特别淺薄……
忽然,許鑫一愣。
想到這,他第一反應是擡頭看向了基努·裏維斯:
“基努,這片子你說你想當導演?”
“是的,許。”
基努·裏維斯點點頭。
接着來了一句:
“這個故事很适合給一位新人導演,你說呢?”
“嗯。”
已經察覺到自己的誤區後,許鑫點點頭:
“沒錯,故事并不深奧,甚至文戲弱化的也很合理。隻要打的精彩,那麽至少它就是一部合格的作品。因爲它整個的故事線很完整,無論是林虎,還是唐納卡。”
這就是許鑫剛才思考的誤區。
他拿自己的“眼界”去要求了一位新人導演,拔高了對方的水平,同時用俯瞰的角度在看這個故事。
這種上帝視角下,那麽整個故事的質量就一定要高,至少要高到符合一名拿了威尼斯最佳導演的導演認可,才算是合格。
可是……
威尼斯到今年爲止才誕生六十來個最佳導演。
與龐大的世界影庫相比,他們這一撮人已經是少到不能再少的基數了。
所以對這部片子并不公平。
而當許鑫試着把視角扁平化後,就能發現……這其實是個很完整的故事。
導演甚至不需要做什麽,也不用安排過多的炫技手段。
隻需要一幕一幕的去拍,把故事拍完,那麽整體的劇本就可以給出一個合格的分數線。
不過……
“票房與口碑,可能無法保證了。天朝觀衆的口味這些年并非一成不變,老實講,這故事片裏面對于我的國家一些刻闆印象挺重的。比如太極、比如門派這種……它并非不好,而是說……在觀衆心裏,看到它,會覺得很奇怪。
因爲這不是我們現在的生活,而像是六七十年代的香江拍出來的片子。作爲觀衆,如果我看到這個劇本,我會在想……怎麽好萊塢這麽多年,對我們的印象還是這樣?從這一點而言,并不讨喜。”
在視角扁平化之後,許鑫選擇了直言不諱,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基努·裏維斯一愣。
下意識的看向了陳虎。
陳虎也有些愣……
想了想,對許鑫用中文問道:
“許導,那這個故事……您感覺怎麽樣?”
“實話是,如果我們抛開明星濾鏡,也就是說不考慮他……”
指了下一臉茫然的基努·裏維斯,許鑫微微搖了搖頭:
“你這個劇本,在國内或許可以找到投資商,但投資商一定會給你安排一個具有票房号召力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否則,這片子不至于沒戲,但制作絕對是小到不能再小的那種。”
“那好萊塢……”
“正是因爲它是從好萊塢走出去的劇本。或者說,它是從好萊塢走出去的、老港式邵氏風格的劇本,所以,它在内地可能會更加的水土不服。别說這個故事了,整個港圈現在都在全線沒落。所以……我隻能說,它是一個合格的,适合新手導演練習的,沒有任何導演門檻需求的故事劇本。導演可以拍,演員可以演,這對兩者而言都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但……其他的就不能奢求了。諸如票房大爆,或者是好評連連,這是不可能的。”
許鑫說完,基努·裏維斯便忍不住問道:
“你們在說什麽?”
論英文水平,可能十個許鑫都抵不上陳虎。
所以對方很快就把許鑫的話完全的翻譯了過來。
而基努·裏維斯卻露出了一絲笑容來。
看着許鑫點點頭:
“許,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認同你的觀點。”
你瞧。
在除開即将到來的“新手導演”的身份外。以演員的角度,基努·裏維斯顯然也這麽想。
“但是……這是我兄弟的一個夢。”
許鑫一愣。
下意識的看向了基努·裏維斯。
“很多年前,那時候我倆才剛剛認識不久,在一次閑聊中,我問他有沒有什麽夢想,他說他想當演員……可卻成了動作指導。你是導演,應該明白我說的意思。”
“嗯。”
許鑫下意識的點點頭。
演員誰都能做,可怎麽熬出頭卻是一個問題。
這方面,陳虎顯然做的并不好。
“我們的關系和親兄弟一樣,所以,我們一起準備了這部電影。許,我想圓了他的夢。”
基努·裏維斯說着,看了陳虎一眼,忽然笑了起來:
“許,你知道麽,昨晚,我給他打電話。”
他做出了一個“6”的手勢。
“我說嘿,兄弟,你知道麽?今天我參加派拉蒙的酒會,認識了一名叫做歌德·許的天朝導演。我并不認識他,但既然他是天朝導演,并且能來派拉蒙的酒會,說明他應該很厲害。我們可以找他幫幫忙,他已經答應了明天來我這。兄弟,你帶着劇本過來……你離開天朝太久了,歌德·許或許能給我們很多幫助。”
“呃……”
許鑫看着那邊已經露出了無語表情的陳虎,笑着點點頭:
“然後呢?”
“然後……陳他一開始還納悶,說是沒聽說過歌德·許這個名字。然後他上網查了下,發現你的天朝名字。許~THIN~他告訴我:BRO!你知道你遇到的人是誰嗎?他在天朝簡直是年輕導演中的神話!他去年剛拿到了威尼斯的最佳導演!票房累積突破兩億美元!還是奧運會的……大統領……”
“……”
許鑫嘴角一抽。
“他還是火炬的設計人!BRO!你确定是他?……哈哈,陳給我發了你的照片,我說确定後,他簡直興奮的睡不着覺……但同時,他又很恐懼。因爲他知道你取得的成就,他說面對你,就像是NOBODY面對好萊塢鼎鼎大名的大導演一樣……”
“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
看着謙虛擺手的許鑫,基努·裏維斯搖搖頭,正色且充滿着誠懇的說道:
“許,作爲朋友,我和陳很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忙。你知道的,我最多,能演好DONAKA的角色。可作爲導演,以及泰格·林這個角色的朋友,我希望能圓了我兄弟這個夢想的同時,不希望人們對他的印象停留在“他演了一部爛片”這個層面……
坦白地講,這部片子,或許它可以不盈利,也可以口碑反響平平……但,對于我兄弟的夢想,我希望他回憶起來不全是壞事或者惡評。這是他十幾年的夢,這個夢值得一個……完美的結局!”
“呃……”
聽到這話,許鑫忍不住搓起了下巴。
憑心而論……
這片子真想處理起來,其實很簡單。
到不是自大,但許鑫估摸着,它這個劇本要是交給自己,這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
而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爲……他已經有了想法。
可這個想法……
他自己來做,會非常簡單。可如果是基努·裏維斯來做……恐怕會很難。
或者說非常難才對。
而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在這個劇本裏融入兩個元素。
但這兩個元素……
要基努·裏維斯這個菜鳥導演來拍,可太難了些。
不自覺的,他點了一顆煙。
想了想,看向了陳虎。
這次,他用的是英文:
“其實這個劇本處理起來,很簡單。我指的是我,如果我來拍,那麽它會非常非常的簡單。當然了,我這麽說不是要拍這部戲,而是表達我的觀點。那就是……我的思路,我能處理好,甚至天朝的導演都能處理好,但……基努不一定會處理的很好。”
在倆人疑惑的目光中,許鑫拿起了筆,在劇本扉頁上寫下了兩行字。
“……”
陳虎嘴角一抽……
而看着他的表情,基努·裏維斯下意識的問道:
“兄弟,許寫的是什麽?”
陳虎看了許鑫一眼,想了想,說道:
“心裏的惡魔,以及……時代的變化。”
基努·裏維斯一愣。
再次看向了劇本。
中文,他不認識。
但陳虎認識。
“一,心魔。二,時代的變遷。”
這是他給出的解決方案。
這時,基努·裏維斯說道:
“心裏的惡魔我知道,是練武之人内心的一種尋找自我的形容。許,陳和我說過。武者不僅僅需要的是肉體的強大,還需要從心靈之中,尋找一種情感支撐。他們要明白,他們的武術是爲何而戰,對不對?”
“!”
這下輪到許鑫驚訝了。
噢喲?
可以啊。
不自覺的點點頭,他問道:
“那第二點呢?”
“呃……”
看着基努·裏維斯那有些暫時還聯想不出來的模樣,許鑫扭頭先用英文說道:
“接下來我說的想法,要用中文表達。因爲我不清楚我的英文用詞準确與否。你翻譯給基努聽。”
“好的。”
陳虎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
“第一,心魔。”
指着劇本上自己寫的字,許鑫說道:
“我指的是,把唐納卡用一種隐喻的手法,比作林虎心魔的化身。他學的是太極,太極有陰必有陽。
如果說林虎是太極的陽面,陽極則萬物生長。那麽唐納卡就像是陰,他代表着林虎的另一面。
另一面,他暴虐,嗜血,就像是武者的沖動,像是叢林之中弱肉強食的老虎那樣想要與别人厮殺。
唐納卡、地下拳賽都是如此。
在電影裏,把他塑造成林虎的心魔。比如他們有着一樣的愛好,有着一樣的武學宗旨,可林虎選擇的是天朝武學傳承的“以戰止戈”,像是把“吾輩何以爲戰”的自問貫徹到底的武學之路修行者。
但唐納卡不同,他追求的是放縱、極緻的自我放縱。除了武學、血腥、感官的刺激外不在乎任何事情。他與林虎如此相似,但又如此極端。
在劇本裏,可以通過倆人的文戲,比如倆人對于武學的認同是相同的,可聊起來世界觀時卻又截然相反。甚至會發生争執,但争執的同時,倆人又彼此惺惺相惜,可他們卻是命定的敵人……我這麽說,你能理解麽?”
陳虎不知何時已經微微張大了嘴巴,直勾勾的看着許鑫……
“别愣着,先翻譯給他聽。”
“呃……好。”
陳虎趕緊把許鑫的話,盡可能一字不錯的全部翻譯給了基努·裏維斯。
而對方聽到之後,同樣露出了錯愕的模樣。
想了想,他直接掏出了手機。
“兄弟,錄音,把許的話先錄下來。快~”
陳虎趕緊點點頭,對着他的電話,開始一點點的翻譯起了許鑫的話。
而翻譯完後,他見基努·裏維斯沒吭聲,這才對許鑫繼續問道:
“許導,那第二點……”
“這點要更難,那就是借用這個故事,來探讨武術對于當今的時代到底有沒有用。讀過徐浩鋒的書麽?”
“……沒。”
“我建議你看看,他眼中的武林是個什麽樣的。并且,你是學武的,應該清楚。其實現在大家學的武術都是摒棄殺招後的閹割版本,對不對?”
“對的。”
“所以,我們可以在這部片子裏加上一中隐喻。這份隐喻,可以由警方那邊表達出來。比如他們對武術的态度,比如他們覺得武術在槍械面前根本毫無作用。唔……”
說到這,許鑫想了想,說道:
“比如,唐納卡和跨國犯罪集團有關系,他們一開始派去卧底,隻是要找尋證據而已。他們對于地下拳賽根本毫無興趣,因爲比起拳頭,槍顯然更好用。
而後面的一些劇情裏,可以拍一些這種片段。那麽多地下拳手,面對槍支,就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诶?對!
可以安排個林虎救了唐納卡的故事,這樣可以讓林虎卧底的身份坐實,最後唐納卡發現林虎才是卧底時,倆人會迸發出那種“我最好的兄弟竟然背叛了我”的劇情沖突。這一點很讨喜~
當然了,這些鏡頭之中,主要還是要體現一種命題。比如在救了唐納卡之後,林虎和唐納卡有過一些對話,聊的就是他們學的武術,在當今這個時代,除了供人像是耍猴一樣觀賞之外,還有任何作用麽?
武術的沒落究竟是誰的錯?是時代?槍械?還是觀念?他們這些習武之人,在如今這個耍猴一樣的地下拳賽裏,成爲那些富人們滿足血腥渴望的玩物,真的還有什麽武者的尊嚴麽?等等等等,這一系列的東西都可以去探讨……
但我怕基努做不好,因爲這一點需要一些天朝人獨有的思維。甚至還可以引出東西方之間哲學思想的碰撞……如果做好這兩點……那麽,我的朋友,票房、口碑如何我不敢保證。但……至少,我覺得明年三大電影節上面,你們随便選,無論哪家,都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
“……”
“……”
整個房間裏,落針可聞。
除了還在開啓狀态的基努·裏維斯的手機,那錄音時間一分一秒的在變化外。
似乎連空氣都靜止了。
基努·裏維斯聽不懂。
所以他隻能等陳虎翻譯。
可陳虎已經聽傻了。
傻到精神世界不知何時,已經開始追逐起了許鑫的腳步,被他的這些話,引領到……一個更宏大的命題前。
而對比這宏大的命題,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寫着兩行字的劇本……
沒來由的,心裏隻剩下了一個想法。
“我和老李花了這麽多年的心血,和人家的故事比較起來……算他媽的啥?”
啊~回歸老劇情,寫的太爽了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