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節是一個突破口。
許鑫可以肯定。
之前他一直沒往這方面琢磨。
可被宋汶這麽點了一下後,他才忽然意識到……
别人或許搞不成……
或者說,就算弄出來個電影節,也沒什麽含金量。
電影節這種東西可不僅僅是一套成熟的内部團隊就能搞出來的東西。
它涉及的範圍太廣了。
不說什麽世界範圍内的電影資源,就單說國内電影節的流程,就是相當繁複的一種工作。
要有一個龐大并且公允的評審團隊,舉辦方要具備一定的影響力,還要得到所在城市的扶持……
一切的一切,都不是說腦子一熱,一拍腦門就能做的。
它是一個相當相當系統化的體系。
但這些制約條件對西影廠來講,似乎并不是什麽問題。
評審團隊……别的不提,從西影廠出去的那些人,可都不是什麽籍籍無名之輩。
大導演、大藝術指導之類的不知凡幾。
影響力呢?
那就更别提了。
西影廠的口号是什麽?
“天朝電影從這裏走出。”
唯一比較難的就是城市扶持……
可是……這個節骨眼正是好的時候。
大唐不夜城落成竣工,陝西旅遊資源重點開發……這電影節可是正兒八經錦上添花的東西。
并且,還不會給相關部門增添什麽負擔,因爲這些都是圈内人的工作。
反倒可以借助電影節來拉動内需,吸引遊客。
是一個相當相當适合的配套活動。
甚至,這會兒許鑫的思維發散,連電影節的名字都想好了。
大唐電影節?太俗。
西安電影節?少雅。
綜合曆史風貌,風土人情、曆史底蘊等一系列因素……他琢磨着作爲絲綢之路的起點,讓天朝四海文明的偉大成就,這份全球聞名的曆史厚重之感,用來當電影節的名字不是再合适不過了?
而形式呢?
他一邊開車,一邊回憶着剛才和宋汶的聊天。
一兩天的電影節……隻能說是一個明星大秀場。
這個觀點他不敢完全贊同,但至少贊同一部分。
所謂的電影文化、電影氛圍的培養,想要靠一個隻持續一兩天的電影節,那确實有些爲難人了。
并且,這種電影節也不見得能拉動什麽旅遊方面的經濟效應。
說起來這個,他就想起來個事情。
《秘密》當初入圍戛納的時候,楊蜜、輪子他們去戛納的時候是提前兩三天去的。
那是小少婦第一次出國,所以提前去的時候那叫一個興奮。
而去了之後,跟着戛納那種點映、展映各種單元走了一圈,她回國後确實誇贊了不少次那種藝術氛圍。
看着一群影迷在沒有好萊塢明星的情況下,自發的聊着XX電影或者XX演員演技怎麽怎麽進步之類的話……
當時許鑫也就是随便一聽,畢竟他還在弄奧運會。
可現在想想……
宋汶走的這條路,其實也不無道理。
如果能效仿戛納的那種形式,舉辦一個從XX日起,到XX日結束這麽一個階段性的電影節……
隻要處理得當,那麽旅遊方面也好,電影學術價值之類的也罷,似乎都是一條嶄新的道路。
而隻要學術價值、藝術價值上去了,那麽自然而然會有越來越多的電影人關注到這裏。到時候各種新鮮血液的湧入……
想到這,他眼睛眯了一下。
仿佛看到了那百花齊放的時代。
而背靠國營廠,可以最大程度的保障其不受資本沖擊。
到時候再組建一個龐大的會員制評審團,每年的評審在會員之中随意抽取……這樣也最大程度的可以保證評判的公正性。
并且還可以在日後打造成自己家鄉的又一張名片。
讓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我家這片三秦熱土。
讓越來越多的優秀電影人從這裏走出去!
“嘶……”
一想到這,他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
不自覺的開始轟油門,一路朝着西影廠狂飙突進。
很快到達廠裏後,把車停到了停車位,他就一路小跑着往辦公樓裏走。
而當他快要抵達田雙河的辦公室時,他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呼……呼……呼……”
利用不到半分鍾的時間,他平複了呼吸後,神色鎮定從容的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咚咚咚。”
“進。”
聽到這一聲動靜,許鑫擰開了門後,走了進去。
“是小許啊……怎麽?有什麽事?”
西影廠有事能直接“上達天聽”的人其實不多,通常情況下都是逐級上報。
許鑫算是特例。
他有事,随時能來找田雙河。
“有個想法,想和您聊聊。”
“哦?”
田雙河一聽這話,來了興趣。
“說。”
這個“說”字出口的時候,他也從辦公桌後面站了起來。
倆人習慣性的一人一個茶位落座,好貓點上。
許鑫直接說道:
“我剛才想了下,關于您之前說的新鮮血液的問題……”
“嗯。”
“要不咱弄個電影節吧?”
“……”
田雙河嘴角一抽。
看着許鑫滿眼的無奈:
“外面的野雞獎難道還少?”
“和那種還不太一樣,我的意思是……咱們弄個跟戛納那種的電影節,您覺得咋樣?”
“也弄不了。”
沒想到田雙河繼續擺手:
“我知道你的意思,利用電影節的權威性,吸引更多的新人導演帶片進來,咱們來扶持,對不對?而電影節的時間點,效仿三大,把時間拉長,搞點映、搞展映,培養我們自己的電影審美與藝術修養……”
“呃……”
許鑫張了張嘴。
無語了。
因爲他想說的,田總已經全都說完了。
而看着他的表情,田雙河就樂了:
“哈哈。你不會以爲你是第一個想到的吧?”
“這麽說……”
“早在一謀他們還在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有人想牽頭弄了。”
夾着煙,田雙河眼裏浮現起了些許追憶的神色:
“當時咱們廠的強大……嗯,幾乎可以說是藐視全國了吧。尤其是那會兒大家都在追求國際影響力,想全方位的提升咱們國家在國際社會上的地位。甚至可以這麽說,第五代之所以在咱們影迷……乃至國民心中有着如此高的地位,也是當時的國情所造就。”
“嗯。”
許鑫知道,田雙河說的是實話。
雖然可能現在說起來有點崇洋媚外的意思。
但在當時那個年代,外國的一切,在天朝這邊絕大多數人心裏都等同于“先進”、“高端”。
進口貨永遠比國内賣的貴。
而國外的獎也永遠比國内的獎含金量要足。
那是時代的局限性,并不是什麽屁股歪不歪之類的話能概括的。
于是,許鑫問道:
“張導也牽過頭?”
“當然牽過。”
田雙河應了一聲,笑着說道:
“當時連名字都想好了,西安國際電影節。采用完全和國際接軌的先進化經驗,力求在十年之内把西安國際電影節打造成不弱于歐洲三大的電影藝術殿堂……呼……”
越說,田雙河越是唏噓。
弄的許鑫甚至都開始懷疑,他當時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員。
他問道:
“然後呢?……爲什麽沒弄成?”
“唔……具體說其實也就兩點原因吧。一來是審核制度,導緻一些能在三大上放映的電影,進不來咱們這。而如果沒有一種豐富多樣性的舞台,那這種電影節幾乎在先天上就是畸形兒……”
說到這,田雙河頓了頓,忽然樂了:
“哈哈,當時我還挺憤憤不平的,甚至也有過一段時間,認爲是咱們的審核制度把咱們國家的電影扼殺了。可現在我其實倒是轉變了心思……你想想看,小許,就算一部毛片能在戛納上放映,那它的本質……不也是毛片麽?”
“……”
許鑫嘴角一抽。
這種比喻從田雙河嘴裏說出來,本身也挺離譜的。
不過嘛……
他想了想,微微點頭:
“确實,就藝術性而言,審核制度,尤其是咱們這種各種電影節必須先要提交審核,拿到龍标後才能送展的方式,在西方人那邊看來,是對藝術性的絕對抹殺。”
“不錯。這也是當初好多人希望能去更改的主要誘因。”
“……”
許鑫嘴角又開始瘋狂抽搐:
“希望?更改?您的意思是……”
“哈哈,誰還沒個沖動的時候嘛。”
田雙河用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給了許鑫心頭一份答案後,又搖頭說道:
“于是,這個提案直接被老廠長給否了。否的毫不拖泥帶水……”
他的語氣裏,那股唏噓的味道愈發濃厚了起來:
“當時有很多人不理解,但是吧……你再怎麽不理解,你也隻是廠裏的一名員工。
當然了,不可否認的是,老廠長當時的做法,可能也是導緻大批導演脫離咱們廠的一個誘因。
你不要以現在的眼光,你就以他們年輕時的眼光來看……這群着急向世界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對國家、甚至對這片土地看法的人們,在面對這種自家人赤裸裸扼殺自由夢想的事情,究竟會有多麽惱怒。”
“其中包括您麽?”
許鑫忽然問道。
“當然。”
田雙河毫不猶豫的承認了。
“也包括我。你想想看……我們是西影廠啊,小許。”
他夾着煙,手指點着自己面前的茶幾。
煙灰随着敲擊掉落在了桌面上。
“哒哒哒哒……”
“我們對藝術的追求,我們對電影的堅持,我們對鏡頭的理解……一切的一切,鑄造了我們的輝煌。而現在,老廠長的做法,就是親手把我們的夢想給扼殺了……要是你,你不生氣麽?”
話音落。
中年人低下了頭,用手指刮蹭着桌子上的煙灰,全都掃到了腳下的垃圾桶之中。
仿佛剛才那憤憤不平的“年輕人”隻是驚鴻一瞥。
一去不複返。
而許鑫呢,沒直接回答,隻是反問道:
“可我看您現在倒是很淡然……”
“那肯定。因爲我明白了老廠長的智慧……也從他身上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我們永遠不可能去指導一名導演、演員、乃至工作人員達到他人生道路的上限。但我們可以決定他的下限……理解這句話麽?”
“……”
許鑫的眉頭微微皺起。
思考着他的話。
在幾個念頭的誕生與幻滅中,試探性的問道:
“老廠長是在保護張導他們?”
這個答案出現的刹那,田雙河眼裏那股欣賞便開始沸騰。
這孩子啊……
妖孽。
于是,他點點頭:
“不錯,有句話叫做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沒有廠裏的支持,他們或許還會有名氣,但卻無法聚攏成團了。
而抱不成團,力量就不夠大,不夠大到去明晃晃的挑戰一些規則……當時的我們其實很多東西都不懂,因爲我們看不到。
我們看不到那些異種價值觀給整個社會層面帶來的危害性。
更不懂原來真的有人可以花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來滲透到另外一個國家,用自己的價值觀與思想埋下禍端的種子……
我們什麽都不懂。”
在許鑫那沉默的目光中,田雙河又拿出了那個蹩腳的借口:
“上次去開研讨會,裏面有人提出來了一個很有趣的論調,叫做信息繭房。
大概的意思是……信息操控之中,你可以永遠給别人看到他想看到的東西,也可以讓他一輩子都看不到他不想看到的東西……
我覺得當初的老廠長其實不見得會想的那麽深,但……他老人家一輩子坐在這個位置上,一定具備了某些敏感性。而這種敏感性,讓他看到了如果真弄了這個電影節之後,産生的一些後患無窮的事情。
所以,以我現在的角度來看,就像是你,或者其他人……廠裏不會拒絕你們任何要求,也不想成爲你們的枷鎖。給予你們最大的創作自由,是咱們的基本方針。
而我們最需要做的,也不是幫助你們達到怎樣一種高度,而是幫你置辦好你身後看不到的事情。”
說到這,他豎起了一根手指:
“所以你瞧,之所以你現在沒看到咱們有個什麽西安電影節的第一個大原因,就出在這。這個電影節,想弄,可以弄。但……它注定不會受到藝術的青睐。因爲它是帶着安全鎖在前行。我們至少……有資格替下一代孩子們的下限來負責!”
許鑫認同這話麽?
肯定是認同。
可問題是……他察覺到了田總思維的一種慣性誤區。
或者說習慣。
不過這時候還不是聊這件事的時候。
他隻是繼續問道:
“那第二個原因呢?”
“很簡單,人。”
田雙河聳聳肩:
“你覺得,一個電影節……或者說以戛納這種形勢所舉行的電影節,需要多少人力?”
“呃……”
“我給你說一個數字吧。1993,46,45,24……唔……大概是7000,以及1600……你知道這些數字背後的含義麽?”
“……”
許鑫想了想,試探性的說道:
“1993年……46的話,《霸王别姬》?第46屆戛納電影節。45和24不清楚,但這7000……工作人員?1600呢?又是什麽?”
見他能猜出來的基本全對後,田雙河也就不賣官司了:
“不錯,1993年,46屆戛納電影節,當時我就在現場。我親眼見證了7000人的工作人員,維持住了接近4萬人的戛納一整個活動周期。而1600,是當時戛納接待的這45部參與展映、點映的片子的劇組成員總數。最後入圍了24部電影,咱們廠連劇組帶人員一共去了37人……”
一連串的數字說出口後,他聳聳肩:
“我姑且就問你一句,咱們要是搞電影節了,這7000人,你上哪去弄?
是對電影一竅不通的普通人呢?
還是說挂着工作人員牌子,拿着個大記事本,看到明星就往旁邊湊要簽名的臨時工?
亦或者是一個長期穩定的工作團隊?
好,就算你有穩定的工作團隊……别說七千了,就按照五千人來算吧。小許,從工作人員,到審核、接待等等一系列的各個部門,整個電影節就像是一個精确運轉的機器。
每天要安排放映單元,場次協調,收取門票……一系列的操作就算他們能得心應手,可一年,我們也就舉辦一次。
這種固定的工作團隊在平常該怎麽去養他們?5000人就算一個月兩千塊的工資,那也是一千萬的支出。
一年12個月,那就是1.2億。而你付出了1.2億,卻隻有10天的工作時間……你把它當成一份生意,這筆生意你會做麽?”
“要是志願者呢?”
回憶着自己在中傳經曆的那一幕幕,許鑫下意識的來了一句。
“……”
田雙河一愣:
“志願者?”
然後他就無語了:
“幾千名志願者……你把這當什麽?奧運會嗎?”
“奧運會的志願者可比這人多多了。”
許鑫吐槽了一句。
田雙河哭笑不得:
“喔?這麽說我倒忘了,坐我面前的可是咱們奧運會的大内總管嘛……”
“……嘿嘿。”
許鑫尬笑了一聲,接着就聽田雙河歎了口氣:
“唉……所以說,能搞。确實能搞……甚至,你的來意我明白。現在也确實是個好時候,咱們省要大力開發旅遊資源,隻要電影節得到省裏支持,那麽人力與場地場館這些,其實都好協調。
也能用這個噱頭,吸引遊客來到西安來拉動經濟……甚至,那些電影門票之類的預售,也能跟現在的歌星演唱會似的,弄個什麽套票……乍一看前景真的很美好。但是……”
說到這,田雙河滿眼遺憾:
“你可以回顧一下三大的曆史。他們作爲電影藝術界的至高殿堂,在一開始的規模可沒有那麽大。人家是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的走過來的。一點點發展,一點點的成熟。從大家摸索,到有了一個成熟的經驗團隊,最後老帶新那般一代一代傳承下來。我們真正差的地方,在這,能明白我的意思麽?”
“但隻要弄下去,路總能走得通的,對吧?”
“……?”
許鑫這話一出口,田雙河就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是自己沒說明白麽?
還是……
然後就聽許鑫說道:
“田總,我是這麽想的……您看啊,首先,第一點,您剛才說的什麽受不受國外認可之類的。我覺得是角度咱倆出現了偏差……您不是看過我的采訪麽?”
“嗯。”
“我覺得不一定事事都要和國際接軌。”
許鑫擺手,語氣異常堅定:
“因爲我想到的這個點子的初衷,其實就是它可以結合咱們廠那吸收新鮮血液的需求。我承認,老廠長有大智慧。但時代不同了……您說的困難,那是第五代的訴求。可在我這……”
他滿眼無辜的一攤手:
“外國人認不認可,跟我沒關系啊。就像是我的采訪裏說的那樣,我隻負責拍電影,而電影拍好了,名利自然就會到來。
我就沒考慮過什麽國際電影節之類的……
俗話說,攘外必先安内,我是先要在國内站住腳,接着才一步一步拓寬到國外。咱們得自己人先認可,認可咱們的含金量,認可咱們的藝術性,接着才去考慮國外人……
換句話來講,你國外認可不認可有啥用,票房還是我們自己人在這撐着。
想過來玩,歡迎。不想玩就拉倒呗……
我們這一代導演可沒第五代那麽重的藝術包袱。說起來,這也是我在這次參加的電影展上獲得的靈感。國外咋樣,在我看來是無所謂的事情。我們得先學會做好自己,這才是我的想法。”
“唔……”
這下,田雙河的眉頭再一次皺了起來。
“不和國際接軌?”
“有必要嗎?您自己都說,國外的東西不見得适合咱。不是麽?……搞個電影節,哪怕小一點,但卻貼合咱們的主題,做最純粹的電影相關的東西。
旅遊經濟也好,名氣也罷……那不是重點。
重點是,我們至少得讓人知道……哪怕以後第二波煤老闆進場了,圈子受到沖擊,變成了誰都不認識的模樣。可至少有那麽一小撮人,還在用最真摯的情感,認認真真去做電影。
至少……我是這麽想的!”
當着領頭羊的面,後進的青年血脈訴說着自己斬釘截鐵的觀點。
領頭羊已經産生了一定的思維定式,但這絕對不是錯誤,而是一種認知習慣。
可新人初生牛犢不怕虎。
領頭羊的經驗誠然寶貴,可新人更想活出自己的一片春天。
國外的事情……那就讓國外的人去做呗。
他們的影視圈不是咱們的影視圈。
甚至,許鑫還有一句話想說,但不太合适。
那就是:
“誰喜歡崇洋媚外,那就讓他去吧。我們這一代……隻想做自己。”
因爲外國的月亮,不一定比國内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