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戲沒有台詞。
按照一般來講,演員隻需要在那擺出造型,導演那邊怎麽拍,鏡頭怎麽走就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
但有些戲偏偏難,也就難在無台詞上面。
在王佳衛自己心裏,這個鏡頭其實也是一個難點。
那就是該怎麽體現出來他要的那種感覺。
什麽?
你問什麽感覺?
答:不知道。
他自己也形容不出來,但那種朦朦胧胧的感覺是有的。
因爲沒有劇本拍攝,所有的戲路子都裝在他的心裏。所以,有時候他折磨的其實不僅僅是演員,還有身邊的劇組團隊。
比如攝影師。
這次的攝影師是位美國人,名字叫做菲利普·樂素。
法國人。
王佳衛的至交好友。
同時也是一位攝影界的牛人。
要說最出名的作品……威爾史密斯的《七磅》是他掌鏡的,《心之探戈》也是他。
而他也是王佳衛的電影《隻有一個太陽》以及《心靈之境》的攝影師。
說是禦用也沒錯。
倆人合作了許多次,所以對于王佳衛的拍攝習慣,菲利普·樂素顯然了若指掌。
但哪怕是他,偶爾也會流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你就能想象出來王佳衛到底有多磨人了。
不過,因爲王佳衛對于這個畫面沒法給出具體的方案,所以拍攝路線反倒給了菲利普·樂素一個極高的自由度。
這場戲怎麽拍,那就是自由發揮。
他想怎麽拍就怎麽拍,隻要最後拍出王佳衛想要的效果就可以了。
而當楊蜜在位置上坐好,各個在戲裏被稱爲“阿姑”的姑娘們所飾演的青樓女子也都準備好後,都不需要王佳衛開口,坐在滑軌上的菲利普在對着機器調整了一下後,自顧自的就用生硬的中文喊道:
“OK,MIMI,我該死了。”
“噗……”
原本表情維持的好好的楊蜜瞬間破功。
别說她了,連後面那些姑娘們也都笑噴了。
整個布景間内響起了一連串如同銀鈴般的笑聲。
好容易調整好的情緒被沖散,楊蜜無可奈何的用英文說道:
“說英文也可以的,菲利普。”
不知道自己犯什麽錯的菲利普·樂素無奈聳聳肩。
算是爲上午的片場注入了一絲活力。
然後……就是無盡的折磨。
一場戲,一上午。
……
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講,第一遍,菲利普·樂素就覺得已經達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
在笑場的正式開拍後,楊蜜重新調整了姿态,再次進入情緒。
她沒有故意繃着臉。
實際上,雖然菲利普的拍攝是從她落座開始,但她的表演,從走路時,就已經開始了。
她走時,先邁左腿,向前,再邁右腿。
尤其是來到了椅子處時,那大馬金刀的坐相,在落座時,同樣是左腿先跨到位置,接着右腿朝着左邊轉,來到了座椅位置處後,直接落座。
這樣可以保證她坐下的瞬間,身子就是朝右邊的轉身落座。
這就是京劇裏的“小座”。
而她這一套動作,也是京劇萬年不變的死規矩。
小座,就是這麽坐。
無論男女。
不管是什麽戲,什麽位置,小座就是這麽走,這麽坐,身子就得這麽側身。
死規矩,硬規定。
同時,這種側身,如果對方會配合的話,那麽倆人隻需要表現出側身就可以了。
那時候給觀衆呈現的交流感覺,就不是靠臉對臉,或者表情對表情的主觀視像,而是以“眼角”交流,展現那種活靈活現的感覺。
要是再較真點,這身子也有說頭。
什麽“子午式”的角度,雙手怎麽一前一後,一虛一實的放在膝蓋上撐着身子,怎麽表現的好看,這些都是一套相當考究的體系。
而在菲利普的“我該死了”的第0遍笑場後,重新準備時,王佳衛也注意到了桌子上多了一把沒在道具範疇之内的扇子:
“道具,把扇子拿走。誰的扇子忘記在桌子上了……”
這扇子本身是給那些阿姑準備的。
美人搖扇,金主風流。
可他這話剛開口,楊蜜就阻止了走過來的道具:
“導演,這裏我有點自己的想法。”
王佳衛有些疑惑:
“怎麽?”
“這扇子是必須的。”
她拿起了那把漆成了黑色的檀香扇:
“這扇子一會兒會壓在我的左手上面。”
“……”
雖然王佳衛帶着墨鏡看不到眼神,但楊蜜看着他那沉默的模樣,就知道他在等自己解釋。
于是繼續說道:
“在那個年代,抱拳拱手都得是左手壓右手,因爲右手時常兵刃,壓着表示和平。
但……宮二是不服氣葉問的。
因爲王導您沒設計倆人見面相迎的戲份嘛。所以我設計了一個右手放下身下,左手在桌子上壓扇子的動作。按照正常情況下的解釋,如果我用右手扣扇子,那平日拿兵刃的手露出來的意思是警告。告訴葉問這場比試你自己心裏清楚是怎麽回事。
而如果我坐左邊,把右手露出來,也代表着我已經搶占先機。我想動,随時都能動。用這扇子當武器攻過去。但我不會握緊,握緊就代表我确定要攻擊了。今天畢竟是宴席,就算要打,也要等結束了再打。
所以,這裏扇子不會動。而我的手是這樣的……”
她一邊說,一邊坐了一個虛扣的模樣:
“我就這麽把手扣在扇子上。原因是這裏我的位置在鏡頭裏是右邊,可實際上站我的角度,我才是左邊才對。
我是宮家的人,宮家人辦事光明磊落,不會趁人之危。這是一份“文氣”。而“武氣”就是我剛才解釋的那樣。
這場戲,我既要和葉問針鋒相對,也不能輸了宮家人的臉面。這是我設計的動作。
左爲尊,尊卑有别,在宮二心裏,依舊瞧不起葉問。而之前的戲裏,宮羽田親口對宮二說:赢的一方請客。照理來講,應該是葉問坐我這個位置。畢竟按照喝酒的位置來看,主賓的左手邊是主陪。主陪就是那個請客吃飯的人。
但我偏不,所以,我依舊坐在左邊的位置。而我坐在這個位置時,我才是主人,葉問隻是客人。宮家從無敗績,敗了,宮家人自己會找回來。
所以,在主從尊卑的關系,以及鏡頭解構的角度上來看,這把扇子左手扣着,就可以得到這樣的解釋。這是我自己設計的。從鏡頭,到角色心理的變化……
因爲第一場沒台詞嘛,我覺得這種第一幕的突兀變化,剛好能和第二幕倆人上來就針鋒相對的那種不客氣相結合。剛才我和TONY哥也聊了下,他覺得也很不錯。”
“……”
“……”
“……”
楊蜜給出完解釋,梁潮偉便點點頭。
顯然,楊蜜也成功說動了他用這種有些矛盾的“男女倒轉”的鏡頭來拍攝。
包括候場的王慶詳、張缙這些人已經圍了過來。
而場邊的徐浩鋒他們也都若有所思。
老徐看着重新坐好,維持虛扣扇子不動的楊蜜,下意識的輕歎了一聲。
奶奶的。
絕了。
我說麽,你怎麽坐右朝左……原來還有着這麽一出設計。
厲害啊。
這種設計……
她自己想的?還是說……小許在後面幫着出謀劃策了?
真絕了嘿!
……
徐浩鋒并不知曉,其實許鑫和他想的是一樣的。這段戲的左右位置關系,是楊蜜自己給出的解讀。
屬于她自己對角色的理解。
而她解釋完後,王佳衛也沒說什麽,隻不過這次代替了菲利普,喊出了ACTION。
演技方面是不用想的。
楊蜜太了解宮二這個角色了。
她維持着這個姿勢,雙目凝視。
從身段,手勢,眼神,在挪用了京劇小座的框架後,那股不管從什麽角度看都非常豐富的美感,一下子就出來了。
這就是傳統戲曲文化的魅力。
也是積累百年的底蘊。
而菲利普按照自己的想法,很快就拍完了這第一幕。
一邊拍完,一邊嘴裏在那喊“BRAVO”。
可到了墨鏡王這呢……
“蜜蜜,你在換個角度。這次坐左邊來看看……”
好,這是第二遍。
“這次你手不要扣扇子……把扇子拿走,我們再看看。”
第三遍。
“你的眼神可以虛幻一些麽,不要那麽聚光,表達出一些心事重重的感覺。”
第四遍。
“菲利普,試試漸進漸退。”
第五遍。
“我們再改一下,試試從阿姑們的角度,從後往前的拍一下……”
第六遍……
一遍,一遍,又一遍。
一上午過去了。
中午吃飯。
楊蜜身邊放了一個已經空了的飯盒。
手裏還捧了一份。
扒拉着自己的第二份豬腳飯,她眼神瞟了下。
确定四周沒人注意自己後,對着孫婷咕哝了一句:
“奶奶個腿的……我感覺我痔瘡都要犯了。”
“噗……咳咳咳咳。”
孫婷一邊捂嘴,小心自己的飯粒噴到楊蜜那,一邊努力的平複着這一口呼吸。
姐有痔瘡?
我咋不知道?
在一起這麽多年……我咋沒聽說過?
不對啊。
姐平時那麽喜歡運動,怎麽會得痔瘡?
況且女的本身痔瘡的概率就要比男人低。
除非……
“!!”
似乎想到了什麽,她的瞳孔猛然一縮。
好……好家夥。
玩……玩滴挺花啊。
已經在一起了三四年,工作已經無法帶來任何“新鮮感”的孫婷平息了咳嗽後,趕緊低語道:
“姐,我去買一管馬應龍預備着?”
“……那玩意不是治痘痘的嗎?”
楊蜜詫異的問道。
孫婷無語:
“那是痔瘡膏啊!”
“我又沒痔瘡,也沒起痘,我用那個幹什麽?”
“……???”
孫婷更無語了:
“那您剛才還說……”
聽到這話,楊蜜一臉呆萌:
“那不是形容詞嗎?我坐了整整一上午的硬木闆凳呀,屁屁現在可疼啦~”
“……”
在公司号稱“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孫大總管張了張嘴……
最後重新低下了頭。
心裏淡淡的流淌過了兩個字:
“牛批。”
……
六月四号。
遠安。
“各位,最後一場了。順利拍完,吃殺青宴去了。許導請客!!”
渾身塗抹了青紫色的顔料,連妝都沒卸的林狗喊出了這麽一句。
就在剛才,他和劉一菲剛剛拍完了靜秋“笑着”爲老三送别的那場戲之後,兩個多月的情緒徹底得到了釋放。
這會兒已經忘乎所以了。
憑心而論,演的是真過瘾。
成長也是真的多。
在這一部戲裏,老許算是把自己給拿捏明白了。
從一開始和劉一菲相比較的盡顯青澀,到後來一點點的磨出來的默契,這一場戲演完,林莄新這會兒的精神算是徹底松了下來。
這時,他看到了還在那抹眼淚的劉一菲。
顯然,對方還沒從“靜秋送别老三”的劇本大結局中脫離出來。
于是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劉一菲的肩膀。
“诶,你看我又活了。”
在劉一菲擡頭的瞬間,他冒出來了這麽一句話。
而對于這部《山楂樹》可以說是“用情至深”的劉一菲愣了一下……
“噗……”
瞬間破涕爲笑。
甚至,因爲哭的太兇的緣故,她這一噴,鼻涕泡都出來了。
但林莄新不在乎。
隻是張開了懷抱。
和劉一菲擁到了一起。
倒不是說倆人是什麽情侶關系,而是作爲工作夥伴,在這兩個多月那種反複跳出、跳入人物的心路曆程中,倆人比旁人多了一層更加親昵的關系。
擁着美人入懷。
他不含半點情欲的拍打着對方的後背:
“好啦,别哭了。一會兒拍完最後一個鏡頭,晚上咱們好好喝一杯。”
“……嗯。”
劉一菲給出了自己的回饋。
她拍了拍林莄新的後背,示意對方放開自己。
接着對化妝師招手,示意給自己補妝。
而一邊任由粉撲拍打自己的臉頰,她一邊看向了得知女兒要殺青,特意趕過來的劉曉麗。
媽媽是昨天到的。
到了之後,跟了自己一天。
昨晚回到住處的時候,她還和自己提過。
大概的意思是:
“我怎麽感覺許鑫拍你的時候,感覺特别平淡呢。”
平淡麽?
或許吧。
她也沒和媽媽解釋那麽多。
因爲……不是“靜秋”本人,是不會有這種感覺得。
這個劇本,不是靠那種大吼大叫的撕心裂肺拍出來看的。
它就像是一條小河、一曲彎沿的溪水,一點點的無聲無息的浸潤萬物。
老三和靜秋的感情線是層層推進的。
如果從中間來看,會覺得這部電影很“素”。
沒什麽實質性的沖突,沒什麽那種特别刻骨銘心的東西。
但如果是從頭開始看,慢慢的看,她相信觀衆一定能感受到自己感受的那種……在這個特定年代下,蒼白的大背景之中的細膩感情。
所以,越往後面演,她的情緒就愈發自然。
這種感情也就越真摯。
媽媽不懂,沒關系。
等上映之後,自己帶她去看看,她就知道了……
想到這,她不自覺的扭頭看向了許鑫那邊。
這一切的締造者,此時此刻正在和張導一起,看着監視器裏的拍攝片段,不知道在聊什麽。
她也沒去猜。
隻是重新閉上了眼睛,默默的調整情緒,爲最後一幕,也就是代表着整部電影時間軸,被劇組人戲谑成爲“天下行走”的最後那條路來做準備。
其實,她自認爲自己是有着一定的敏感度的。
一部作品的好壞……再怎麽遲鈍的演員,在親自拍完了全部故事後,在内心裏也該有一個籠統的評價。
這部戲,她自己也好,許鑫也罷,其實追求的都是一個轉型。
讓她脫離過去桎梏自己的形象,如同破繭的那隻蝴蝶一般,展翅高飛。
她不知道這部戲上映後觀衆的評價會不會扭轉。
可在她心裏,自己已經徹底完成了蛻變。
果然……以前的路走錯了麽?
爲了名氣,爲了名利,無休止的去跑通告,跑劇組,刷臉,刷知名度。
現在想想……
自己還真的靡費了許多大好的時光。
閱讀、體驗、感知、思考……
靜下心來,不去争什麽咖位,搶什麽資源。而是做一個純粹的演員,用作品來說話……
原來是這種美妙的滋味。
這部戲,從前面的試鏡,到回鄉村的準備階段,再到如今那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水到渠成的感覺,讓她陶醉且癡迷不已。
原來……一個純粹的演員,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是這麽美妙的事情麽?
繁華名利隻是點綴。
最重要的,還是回歸初心,全身心的投入到每一次的表演之中。
這種感覺,美妙的讓人流連忘返。
想到這,閉着眼任由化妝師拿着粉撲筆刷在自己臉上侍弄的她,再次露出了一個禍國殃民的微笑。
……
許鑫那邊。
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帶給了一位女演員什麽樣的轉化的他,心情其實頗爲忐忑。
就像是一個等待老師批改作業的孩子。
“老三之死”的篇章,作爲全劇的大結局,也是升華點與催淚點……
可以說,這部電影能否在觀衆心裏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在層層推進一點點搭接的劇情之中,這就是求佛三千跪之後的那一炷香。
點着了,就成了。
點不着……
嗯,那就得重拍。
反正,在他這裏,劉一菲的表現無可挑剔。
至于林狗……
開什麽玩笑。
躺病床上憋氣裝死打個醬油……咋好意思舔個臉來找我。
呸!
你還敢摟我家牙……啊不是,神仙姐姐。
孫賊,一會兒不灌你二兩馬尿,爺爺都不姓許!
而這會兒被老頭檢查拍攝鏡頭的他,就有一種寒假開學,老師要檢查寒假作業的既視感。
心裏是七上八下,忐忑的很。
張一謀呢,不說話。
皺着眉頭,坐在監視器見,反反複複的檢查剛才的拍攝片段。
鏡頭,角度,表情,情緒……
他是“一幀一幀”的看。
這個劇本,是他讓小許拍的。
而現在,除了最後一段象征意義上的“前路”外,全部都拍攝完畢。
雖然還沒剪輯,可作爲導演,他自然有在心裏串聯起全劇的本事。
反反複複看了幾遍。
最後耷拉着眼皮,在心裏默默回憶着自己所看過的所有山楂樹的拍攝片段。
感受着那從一開始的第一個鏡頭就在許鑫的手中,一點點被堆積的情緒。
越推越高。
越推越大。
最後……
啪!
在這場戲裏,所有的情緒全部得到了釋放。
“……”
足足思考了十分鍾左右。
他點點頭:
“嗯。”
給出了自己的學生最中肯的評價:
“可以。”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甚至都不肯多給一點。
怕自己旁邊露出一副“開學剛把作業交上去,诶,學校忽然來發通知,延期開課,再次放假”的學生驕傲。
可不管怎樣來講。
對于這部電影,他很滿意。
小許做的……很棒。
于是。
在最後一個鏡頭,劉一菲走在一條禾苗清脆的鄉間小路上,漸行漸遠的淡出畫面後。
《山楂樹之戀》,殺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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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