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球,或者說莉莉小姐,本來使了個眼色,周圍的人便立刻反應了過來,準備去倒茶。
但魏衛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她便猛得一個激靈,努力的起身自己去倒了茶,顫顫巍巍的端了過來。
魏衛拿起茶,輕輕吹了一下,又放下,問道:“你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嗎?”
莉莉小姐面對着他的詢問,身體明顯哆嗦了一下。
人頭挂件在鑰匙鏈應該待的位置,小心謹慎的看着眼前的這一幕,隻覺心裏的擔憂已經達到了極點。
“俺不知道啊,啥也不知道……”
而莉莉小姐明顯更不懂自己目前的處境,看着坐在了沙發上的魏衛,隻是哆哆嗦嗦,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或者說她本來就是話都說不利索,而自诩掌握了真理的真理惡魔,居然會有這麽一位第五位階的信徒,聽起來有些像笑話。
魏衛也不是一個喜歡強迫别人的人,除了強迫對方改邪歸正。
因此他見莉莉小姐這副害怕到話也說不清楚的樣子,便隻是溫和的笑了笑,舉了一下自己手裏的槍。
如今看起來更像是權杖。
然後耐心的詢問莉莉小姐:“簡單來說,如果我現在一槍殺了你,你會服氣嗎?”
“不……”
莉莉小姐這次反應很快,不僅一下子蜷成了字面意義上的真正一團,眼淚鼻涕等都同時流了出來,拖長了語調哭喊着:
“不服氣……”
“俺還沒有活夠呢……”
“俺才享了幾天福啊……”
“……”
人頭挂件聽見了她的這個回答,心裏已經稍稍松了口氣,它知道魏衛最喜歡這種回答了。
這總是可以讓他以最快的理由結束工作。
事實上魏衛也确實把手裏的槍都握緊了,明明隻是擡手一發子彈的問題,但是這一發子彈,硬是沒能成功的打出去。
他想到了這位莉莉小姐剛剛絕望的樣子,便又多了一些耐心,認真的詢問道:“伱确實是在享福,可是那些人呢?”
他說着,擡頭看了一眼那個仍然呆呆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莉莉小姐,仿佛煥發出了生命裏僅存熱情的枯瘦男人,輕聲開口:
“爲什麽他們就要這麽拼死的工作,甚至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爲什麽他們就要累死在街頭。”
“爲什麽他們就要被迫接受喜歡豆豆鞋和搖花手的愛好,爲什麽她們就要十五歲站上街頭?”
“……”
魏衛這時的聲音裏,沒有一點怒氣,隻是單純的詢問。
他可以看真切這座城市裏發生的一切,也能夠看到這一切不合理背後的邏輯鏈條。
真理惡魔。
這位莉莉小姐的完美,如同釘子一樣釘進了城市裏每一個人的腦海,形成了真理,于是,所有人都喜歡她,都模仿她,都崇拜她,學習她的一樣,也爲了她去努力奮鬥,但是偶爾,這些人也會累的,哪怕是被惡魔力量影響,他們偶爾,也會産生一些逃避掉這種惡魔力量壓迫的環境。
比如将獵槍的槍管塞進嘴裏,就是一種很有效的逃離方式。
真理無處不在,但真理又讓自己不舒服,讓自己太累了,那不如,直接與這個世界劃清關系。
魏衛問出了這個問題,便是因爲他真的在思索,不管目的是爲了完成自己的調查報告,還是單純的因爲好奇。
他的問題明顯把莉莉小姐問懵住了。
這個肉球一樣的女人,甚至都沒有想過這麽深的問題,她隻是在魏衛的詢問下恐慌而害怕。
尤其是如今的魏衛,在她眼裏是那麽的神秘,遙遠,與之相對的,則是内心最深處的一些想法,被照鏡子一樣照了出來。
她的淚水止不住的流:“你說的俺都不懂啊……”
“俺有時候就是忍不住在想,憑啥俺就不能過這樣的好日子啊……”
“憑啥俺就一定要攤上這樣的爹娘,一個瘸的,一個傻的,天天晚上弄那事,一個都養不活還生了五六個,别人都去大城市裏打工的時候他們不去,别人都去搶商隊長時候他們也不去,明明家裏都吃不上窩頭了,傳教士就說了一句話,他們便把家裏喂了一整年的豬攆到了教堂裏面去……”
“憑啥俺從小就吃不飽肚子,憑啥俺就不能穿條褲子呢?”
“本來俺……俺就隻想着跟村子裏的二蛋走,他染着黃頭發,穿着很漂亮的鞋,俺就喜歡他,他也喜歡俺,答應了帶俺去大城市裏打工,說那裏分房子,但俺爹娘看不上他,說他是二流子,結果餓死了一個弟弟後,他們轉手就把俺賣進了晶姨的手裏,說是那裏可以讓俺吃飽飯……”
“……”
聽着她的話,魏衛和人頭挂件,都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表情變得有些嚴肅,低聲道:“你答應了?”
“答應了啊……”
莉莉小姐道:“跟男人睡覺可比下田幹活快多了,還能吃飽飯……”
“……”
魏衛和人頭挂件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了。
“但俺還是不明白啊……”
莉莉小姐表情變得苦惱:“晶姨手裏那麽多姐妹,但憑啥有的人就是漂亮,三十多了還能一天接十幾個客……”
“俺才十五,但一個願意瞅俺的都沒有,她們天天都能吃烤肉,俺就天天隻能啃饅頭,别人給俺剩了一根雞腿,還被晶姨打掉了……”
“憑啥呢,都是陪男人困覺,憑啥她們就賺那麽多,俺就吃不上燒肉,也穿不上新衣裳?”
“憑啥這樣的事全被俺趕上了?”
“……”
“這……”
聽着這位莉莉小姐發自内心的痛哭,魏衛和人頭挂件明顯都有些意外。
沒想到,這位莉莉小姐,居然真的是字面意義上的莉莉小姐。
魏衛的眉頭已經忍不住皺了起來,而人頭挂件的擔憂則更重,忍不住清了一下嗓子,壯着膽子開口:“咳,這個嘛……”
“人生的不公平,始終都是存在的啊……”
“……”
“啊,人頭說話了……”
莉莉小姐被吓的忘了哭,直愣愣的盯着魏衛腰帶上那顆威嚴的死人頭。
“?”
人頭挂件一下子憤怒了:“說誰死人頭呢?”
“我是尊貴的,受到猩紅眷屬,代表着偉大神恩的……一顆已經死去的人身上複蘇過來的人頭!”
“……”
莉莉小姐仍隻是瞪着大大的眼睛,臉上的肥肉都在哆嗦:“死人頭……死人頭說話了……”
人頭挂件都給氣的冒煙了:“咋還溝通不了?”
“好了!”
魏衛低頭看了人頭挂件一眼,吓的它乖乖閉上了嘴,這麽嚴肅的對話,都被這顆死人頭破壞了。
而魏衛則是沉默了片刻,再度看向了莉莉小姐:“所以,你想的是……”
“俺……”
莉莉小姐低下了頭,再度想起了自己的傷心事,嗫嚅着道:“俺也沒想過什麽公平不公平,那有啥用呢,又吃不飽飯……”
“俺隻是想不太明白,憑啥就不能輪到俺也過幾天好日子呢……”
“……”
她說着,胖胖的臉上淚水不停的向下滾着:“俺當時都快餓死了,晶姨也嫌棄俺,天天罵俺,饅頭都不想給……”
“後來她想到了辦法,把俺關進了籠子裏,送進來一條大黃狗,讓俺跟狗做那事,說現在的客人愛看,會給俺很多小費……”
“……”
魏衛和人頭挂件聽着,已是突地心裏一跳,幾乎同時有些不忍的看向了她:“你……”
“俺答應了……”
莉莉小姐哭喪着臉道:“有了小費就能吃肉。”
魏衛和人頭挂件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心裏已經有些不舒服了。
“但是……”
莉莉小姐越說越傷心,嗚嗚的哭了起來,哭聲都很難聽:“但是狗都不願意,就知道啃骨頭。”
“俺麽法了,于是俺跑了,偷了晶姨的手飾跑了……”
“但是俺一出門,就被人搶了,他們又搶俺手飾,又逼俺做那事,完了連塊餅都沒舍得留給俺啊……”
“俺哭了……”
她用滑稽的口吻說着她的傷心事:“俺哭的可傷心了,俺尋思都這樣了,還有啥好怕的呢,被野狼叼走了都比這強啊……”
“然後在這時候,有一個聲音告訴俺,它可以幫到俺……”
“俺也不知道它是誰反正它說能幫到俺,但沒想到的是,它真的幫到了。”
“俺也不知道它是怎麽做的,反正晶姨很快就帶着人找上俺了,但她居然沒有打俺,反而把俺帶了回去,給俺吃烤肉,給俺買了好多衣服穿,後來,不光晶姨,其他人也都喜歡俺,最大的官來了,那麽多人不挑,偏偏挑俺弄那事,還把俺帶了回來,說是從此隻能跟他一個人弄那事……”
“原來隻跟一個人弄那事,也可以賺這麽多錢的啊……”
她說着,臉上甚至露出了有些回味的興奮表情:“但俺當時也沒想到,比這還好的事也有呢……”
“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俺了,他們一個個天天圍着俺轉,俺提出什麽要求他們都答應,甚至不提要求他們也想辦法滿足,俺喜歡的衣服,他們也會喜歡,俺喜歡吃的東西,他們也喜歡,他們把俺的照片挂滿了樓,俺喜歡的豆豆鞋和搖花手,他們甚至讓每個人都學,都過來比賽……”
“俺……”
在她的表述中,講到了這裏,似乎底氣也略略有些不足。
但她稍稍頓了一下,才壯着膽子,偷偷看了魏衛一眼:“其實,俺也不知道他們爲啥這麽喜歡俺。”
“但是,既然别人可以這麽被他們喜歡,爲啥,俺……俺就不行呢?”
“……”
“……”
大堂裏出現了稍稍的安靜,這份安靜裏,甚至還隐隐多了些沉重的氣息。
人頭挂件被這份壓抑搞得有些心慌,隻能偷偷看了魏衛一眼,輕咳了一聲,嚴肅道:“這都是惡魔的呓語,都是邪惡的力量……”
“人生有太多欲望,但隻有通過努力,通過提升自己,才……”
“……”
它幾乎是挖空了心思,才說出了這些認爲無懈可擊的說辭,希望扭轉這大堂裏讓人不安的氣氛。
莉莉小姐隻是呆呆的看着他們,根本沒有能力辯駁它的話。
但沒想到,卻是魏衛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她努力不了。”
人頭挂件忽地一驚,努力上挑眼珠,瞅向他的臉。
而在這一刻,魏衛卻表現的非常平靜,輕聲歎道:“我不認爲她說的有什麽問題。”
擡頭看向了眼前的肉球,不,是莉莉小姐。
這個女人幾乎毫無文化,毫無品味,也毫無先天意義上的各種美好特質,她肮髒,邋遢,有着不堪的過往與最低俗的想法,她把這座城市搞得污煙瘴氣,甚至害死了不少人,就連她獲得這一切本不屬于她的特權,都是依靠了最邪惡,也最讓自己讨厭的惡魔力量才做到的。
但在這一刻,魏衛甚至覺得她非常的幹淨。
惡魔力量的降臨,總是伴随着扭曲的欲望。
但魏衛卻在自己見到的最醜陋的畫面裏,看到了最不應該被指責的欲望。
“這個世界好像一直都是這樣……”
他的神色顯得很平靜,輕聲道:“總是有人可以天天啃大骨頭,有人連窩頭都吃不飽。”
“有人吃最精緻的牛排,有人喝着一天一頓的稀粥。”
“有人坐在了幹淨的學校裏打鬧,有人隻能呆在垃圾山上翻找。”
“有人衣冠鮮明的出現在了廣告牌上,有人一身油污的在廣告牌上工作。”
“有人唾手可得,有人夢寐以求……”
“……”
他慢慢的說着,臉上逐漸浮現出了笑容,低頭看着人頭挂件,道:“你說,這是爲什麽呢?”
人頭挂件已經害怕的有點哆嗦了:“我現在不想捧你這個哏啊……”
“是因爲現實給予了他們。”
魏衛笑道:“是因爲在現實中,有些人得到這些,就是合理的,也是合乎現實邏輯的。”
“這些人或是有着很好的家世,或是有着很健康的身體,或是有着很漂亮的外表,或許隻是有着很好的運氣。”
“正是因爲這些,給了他們一種可以現實中收獲更多的特權。”
“但有些人就是沒有的。”
他甚至越說越輕松了,笑着道:“現實中的邏輯,給不了這些人,比如莉莉小姐,給不了他們這些東西,甚至隻是不足百分之一的東西。”
“于是,惡魔力量出現了。”
“惡魔力量的本質,就是可以讓人直接跨越一些過程,甚至無視一些現實邏輯,達成最終結果的超現實邏輯啊……”
“便如莉莉小姐,她不漂亮,不富裕,無品味,無原則,又蠢又懶……”
“……但誰說,她就不能有被人喜歡的欲望呢?”
“……”
聽着他的話,人頭挂件已經緊緊的抿起了嘴唇,似乎有些無奈,更多的則是害怕。
而莉莉小姐則是偷偷的瞪大了綠豆般的小眼睛,眨巴了兩下,内心裏想着:“就算真是這樣,但你這樣說俺,俺也有點傷心的……”
“你别想這些啊……”
人頭挂件看着魏衛一副深深思索的樣子,幾乎快要哭了出來:“你明明可以一槍幹掉她,爲什麽現在要想這麽多呢?”
魏衛沉默了一下,道:“想的多些,有問題嗎?”
“當然有……”
人頭挂件道:“當瘋子開始思考,這個世界就危險了啊……”
它說這話的時候是真的大起了膽子,甚至不惜以自己會惹毛魏衛的方式,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但讓它絕望的是,魏衛這一次,居然沒有生氣。
而是沉默了半晌之後,輕聲道:“我在想該怎樣才能殺得死她。”
“……”
“你這樣會害死自己!”
人頭挂件的聲音裏忽然多了些憤怒:“不要以爲你成爲了猩紅就都可以放心了,這恰好是你應該小心的時候!”
“每一任猩紅都會死亡,它們死亡的原因很多,但你以爲最核心的原因是什麽?”
“是因爲它們自己天生便有走向死亡的傾向!”
“你快點變回以前那個一言不合就掏槍的瘋子吧,我很懷念你隻是爲了自己的心情而殺戮的樣子啊……”
“……”
“你說的很有道理啊……”
在人頭挂件的哀嚎中,魏衛沉默了一會,才忽然笑了起來。
他起身,拿起了槍,指在了莉莉小姐的腦袋上。
莉莉小姐害怕的睜大了眼睛,但他在魏衛居高臨下的槍口面前,根本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魏衛眯起了眼睛,手指勾在扳機上,仿佛是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思索,才忽然之間,将扳機勾動了下去。
“呯!”
震耳欲聾的槍聲驟然響起。
這聲音如此響亮,不僅是這個大堂,甚至包括了整條街,然後是整個城市。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一聲槍響,仿佛是被子彈轟進了腦海。
他們一瞬間隻覺劇烈的疼痛,腦袋裏的一些早已成型,并被深深釘進了意識深處的邏輯被轟碎,然後重組,他們在這劇烈的疼痛與強大的沖擊力面前,眼前隻覺一片血腥,抱着腦袋蹲下,良久之後,才有些茫然無措的睜開了眼睛。
看向周圍,他們發現,周圍一切景緻如舊,街道、商鋪,以及行人,似乎沒有半點變化。
剛剛那一聲劇烈的槍響,仿佛隻是幻覺。
隻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城市裏似乎消失了什麽,也沒有人注意到,城市裏那幅最大的海報,正在一點點的融化。
他們有些迷茫的看着彼此,覺得有什麽東西被從大腦裏抹去了。
若是仔細去想,還能隐約想到一點模糊的影子,好像有個叫莉莉小姐的人,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甚至接近于完美的形象。
隻是,所有人都已經忘了她原本的樣子。
……
……
“起來吧!”
魏衛慢慢的收起了槍,溫和的聲音響起。
就連人頭挂件,也是直到這時,才慢慢的睜開了眼睛,它嘴裏雖然勸着魏衛,但卻也不忍心看着這顆子彈轟碎那顆肉球。
隻是這一睜眼,它才意外的發現,肉球完好無損。
莉莉小姐正有些驚恐的睜開了眼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索着自己的腦袋。
真奇怪,明明感覺到了這顆子彈打進了自己的腦海,但是自己的腦袋上,居然摸不到彈孔。
而人頭挂件同樣震驚,作爲知識惡魔,它可以感受到一些東西被殺死了,但是它居然看不到被殺死的是什麽。
這讓它想起了一件哪怕是惡魔禁忌物也視爲迷題的傳說:
神秘大爆炸!
……
……
“你……”
它強忍着内心裏的顫抖,低聲詢問着:“你開槍了,她好像沒死啊……”
魏衛已經收起了槍,道:“該死的不是她。”
人頭挂件小心詢問:“那是什麽?”
魏衛忍不住摸着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道:“我也想知道是什麽。”
“但這好像是我們這趟旅行應該找到的答案了。”
“……”
說着這些話時,他已經很輕松的向外走去。
腰間的人頭挂件,則已經不知道該回答一些什麽,這是猩紅第一次沒有殺人。
但卻發出了最讓人恐怖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