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三更,晉中軍大營之外,喧嚣忽起——
數千軍馬亂哄哄自東邊大道上湧來,都穿着晉中軍衣甲,皆是滿面泥塵,空赤雙手,一副丢盔棄甲的大敗模樣,滿口亂嚷道:“中伏了,中伏了。”
“速速開門,宋軍要追來也。”
“啊呀,将軍要死了,快叫醫士來啊……”
守夜軍士見是自家兵馬,又沒兵刃,一時也不提防,被亂軍越過重重鹿角、壕溝,直沖到營牆下,無數雙手拼命拍打轅門,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開門啊,開門啊。”
“你等不要吵!”營門校尉攀在了寨牆上,大喝道:“都不要吵了,我已令人去找值守将軍,待值守将軍前來視察無礙,自可開門。”
營外有個蒼老的聲音高叫道:“休聽此人胡說,他分明是要關咱在外面,待到追兵殺來,死的須不是他!”
那校尉大怒,摸出弓箭在手,厲聲道:“是誰在放屁?你莫要蠱惑軍心,不然我第一個射殺你!”
那個蒼老的聲音怪叫道:“媽呀,自家袍澤也要射殺?咱看伱有緣,先射殺你罷了。”
說着一支長箭直射而來,校尉吃了一驚,急待躲閃,卻見那箭離自己頭頂高出足有三四尺去,心中頓時大定,暗想:這厮原來是吓唬老子,我便知道他不敢射。
當下也不去躲,手指着箭來方向正要喝罵,不料那箭一下射在他身後鐵旗杆上,蓦然倒折回來,噗哧紮入後心,自寨牆上翻筋鬥跌下。
城外那老者哈哈一笑:“老子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四更?搶門!”當下一排弓手,都從身後取出弓弩,望着寨牆上亂射,守夜軍士不曾防備,頓時射殺泰半。
門前衆人快速搭起人梯,一個雄赳赳漢子喝道:“都讓開,看老子的!”
踩着衆人身軀攀了上去,按住兩丈餘高大門隻一躍,撲地跳進了營中,抽出背上的鋼鞭,奮力一鞭,大腿粗細的門闩砸成兩截。
外面衆人聽見門闩斷裂聲,齊聲歡呼,奮力一湧,轅門頓時大開。
人群中一個須發皆白老将,身穿晉中軍戰袍,大喝道:“來一半人随咱殺敵,一半人速速砍鹿角、填壕溝!”一邊下令,一邊自懷中摸出條紅巾來,紮在額頭上,大步踏進行營喝道:“呔!大宋河南三城節度使劉延慶在此,晉賊若不早降,都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說罷彎弓亂射,一支支長箭七旋八轉飛出,将迎面沖來的賊兵射翻七八個,随即背後掣出一柄短刀來,呐喊一聲:“殺”,當先往營中殺去。
餘下數千人也都摸出紅巾紮額,各自背後取出單刀、短斧、鐵鏟,齊聲呐喊,或是随着老将軍殺了進去,或是發瘋般砍鹿角、填壕溝——
這正是曹操之前和劉延慶議定的計謀,曹操帶兵走水路去截殺賊兵先鋒,這裏老劉則掐算着時辰,裝作遇伏敗退的賊兵,襲了寨門,直接沖潰賊兵大營。
本來曹操是要杜壆打先鋒的,卻是劉延慶不放心,親自領五千人,邀得滕戡相幫做他副将,剝了西京城中晉軍俘虜的衣甲,詐做敗兵來搶營,那個先前跳過大門鞭砸門闩的,正是滕戡。
今宵值夜的兩個副将,一個張禮、一個趙能,帶了一隊軍士正在巡營,忽聽得營門處噪聲大起,心中一慌,連忙趕将過來,見失了大門,頓時大驚,鼓勇向前想要奪門,劉延慶見二将策馬殺來,叫滕戡道:“你一個、我一個!”
滕戡鍋底般醜臉上露出兇狂之色,獰笑道:“武大哥交待了,務必保護好你這老兒,兩個賊将我‘下山虎’包圓了!”
當即虎吼一聲,撲将上去,趙能挺槍刺來,被他奮力一鞭,劈在槍頭上,直劈得那槍連胳膊打開,頓時露出中門,滕戡側身讓過戰馬,就勢一拳搗在趙能肚子上,打得趙能落馬,上前一腳踏住胸口,兜頭一鞭,連頭盔帶腦袋,盡打得稀爛。
血點子濺在滕戡黑臉上,滕戡戰意愈發大盛,回頭飛奔幾步,追上戰馬,一躍而上,勒住馬缰轉過頭來,卻見劉延慶高坐馬上,手中早搶了張禮那條槍,敵将屍身倒在地上,胸口紮着短刀,早已氣絕多時。
滕戡見他比自己還快,不由翹起拇指佩服道:“好你個老家夥,不怪我大哥佩服你!當年老黃忠,怕是也不過如此。”
劉延慶哈哈笑道:“你這強盜胚子也厲害得很!怎麽樣?再和老夫比一比?”
滕戡怪眼一瞪:“比就比!”
兩個各自策馬,帶人往營中狠殺,晉中軍頓時大亂。
外面數裏之外,藏在林中的兩萬大軍聽得營中沸騰一片,三個領軍的大将都喜道:“劉老頭得手也!”當下揮大軍向晉中軍營盤沖去。
營中劉延慶乃是打老了仗的,心知大軍在後,自己這股先鋒的責任倒不是殺賊,而是盡量把敵營擾亂,于是領着“下山虎”滕戡,帶着數千人直往深處殺去。
這些軍士除了額頭一抹紅巾,衣甲裝扮,都與晉中軍無二,手中大多都持短兵,一路見人就殺,許多晉兵驚醒沖出帳,劈面便遭殺死,黑夜之中,那些普通兵士哪裏在意他們額頭紅巾?隻道是爆發了内亂,頓時慌作一團,全不知身邊衆人,究竟是敵是友。
軍營之中原本就是極壓抑的所在,此刻在這黑暗裏,賊兵們心中驚恐,隻覺滿耳殺聲,四處是敵,一顆心都抵在喉嚨間呼吸不得,不多時,原本的壓抑便被恐怖的氛圍引爆,也不知是誰忽然放聲嚎叫,幾乎一瞬間便形成了連鎖般的反應。
那些膽小的便如被魇住一般,呆呆瞪着兩眼,伸直了脖子不斷發出驚恐的嘶嚎,性惡兇狠的,則更如發瘋一般,滿眼血紅,順手搶了兵器就亂揮亂殺,也不問是誰,凡靠近自己的便拼命去斬殺了。
一時間,營中處處都是尖嚎慘叫,無數人在黑暗中放手亂殺,甚至互相撕咬啃噬,便如迷了心智一般,剛才還安安靜靜的行營,頃刻化爲修羅地獄。
許多戰将在睡夢中驚醒來,心下都湧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糟糕!營嘯了!
營嘯自古便是領軍者最忌諱之事,一旦嘯起發作,這支軍隊便算是廢了,任你何等猛将也絕難壓制的住。爲何軍隊中往往紀律森嚴?尤其夜間,更是嚴禁軍卒亂走,大聲說笑,便是怕發生此事。
劉延慶也自一驚,叫道:“罷了,賊軍竟是營嘯了,不必我等去殺,他們自己就殺了自己也,快走,快走,莫把我們也陷進去。”
他們本來是殺人者,然而此時滿營狂嘯,賊兵發瘋般亂跑亂殺,這等驚人場景,反把宋軍都唬住了,一個個剛才還趾高氣昂如殺人魔王,這會都鹌鹑般不發一聲,緊緊跟在劉延慶身後,就要往營外沖去。
正待走時,忽聽側面雷霆般一聲怒吼:“該死宋将,敢來冒充我們的人詐門,今日必叫你們不得好死!”
劉延慶吓了一跳,心道:“這厮好大嗓門!”
循聲望去,不由微微一驚,原來這個賊将端的威風——頭戴一頂牛角鎏金盔,披挂一襲魚鱗亮銀甲,身材有九尺長短,髭須恰掩口三牙,生的是面方肩闊,眉豎目圓,若不是皮膚黑些、臉蛋方些,倒似是盧員外轉投了晉賊一般。
這厮胯下騎一匹好馬,手上提着開山大斧,那斧面足有半拉車輪大小,滿面怒極之色,一口鋼牙咬得咔咔直響,怒目血睛,似要擇人而噬一般。
劉延慶一看此人穿戴如此整齊,不必多說,那定是宿不卸甲的慣戰之将,當下将槍一指:“呔!老夫乃是大宋河南三城節度使劉延慶,你這賊将,可通姓名。”
那大漢森然喝道:“瓶兒罐兒,也有兩個耳朵,你不知我卞祥的名麽?”
滕戡聽了,失驚道:“我久聞晉中有個叫卞祥的,乃是莊戶出身,卻是力大無窮,有一身驚天動地武藝,人稱爲‘牛魔王’,被田虎封爲右丞相太師的,就是你這厮麽?”
卞祥露出驕色道:“正是灑家!你既然識得厲害,如何敢來大蟲頭上撩撥?”
劉延慶呵呵笑道:“很厲害嗎?你派兵去打永安軍,被我兄弟料中,早帶了人馬去劫殺他,轉頭老夫又打破了你寨子,如今殺成營嘯之勢,你的賊兵都成驚弓之鳥,你真厲害,你去救他們啊。”
卞祥畢竟是莊農出身,雖然多讀兵書,頗有智計,但就帶兵經驗而言,遠不及劉延慶這等将門世家,對營嘯的可怕也不盡了然,當下罵道:“士兵們不過驚懼夜襲,我殺盡了賊人,彼等自安。”
說罷提大斧,徑奔劉延慶而來。
劉延慶見對方絲毫不放自己在眼裏,也不由動怒,冷笑一聲喝道:“劉某平生百戰,雖然年老,也非是誰都可欺的!”
當即策馬迎将上去,手中槍一擰,分心就刺,卞祥看都不看,大斧頭卷起一陣怪風,呼嘯着迎頭斬落,老劉心中一驚:他使重兵刃,怎地反快過我的槍去?
連忙撤槍,使一個舉火燒天往下架住,但聞喀拉一聲響,那槍杆頓時折斷,斧頭閃着寒光直落下來。
幸好劉延慶身經百戰,反應無比敏捷,一邊猛踢戰馬,一邊極力側身,那馬往旁一跳,耳邊隻聞轟隆一聲,一股勁風從耳孔中灌入,那幾乎貼着他身子落空。
交手隻一合,劉延慶便生出一個念頭:“吾雖然并非誰都可欺,這厮卻足以欺吾也!”
他順着避讓之勢,猛扯缰繩,那馬兒頭一扭,潑啦啦敗下陣去。
單說這一讓、一逃,端的利落無比,便似行雲流水一般,尤其展現出西軍老将精湛的禦馬技巧。
卞祥斧子剛提起來,劉延慶已回到了之前出發時的地點,便似沒曾動彈過一般,要不是地上的斷槍尚在,卞祥幾乎以爲自己産生了幻覺
滕戡拍手喝彩:“好一招連讓帶逃,若是步戰,連滾帶爬怕也就是如此吧?老将軍不愧是百戰宿将,這一招若無三十年以上功力,誰能使出?”
劉延慶急喘不已,手指點着滕戡道:“你這強盜胚,也莫看老夫笑話,你若能攔住這個‘牛魔王’,撐到你兄長他們來,我二人還能活命,若是辦不到,今日你我的性命啊,就交待在這裏吧。”
滕戡一聽此話,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一百二十個不含糊!當下怒道:“沒有三把神砂,我也不敢倒翻西岐!今日便叫你劉老頭看看眼,曉得當初我紀山五虎,憑什麽威震荊南!”
說罷一挾馬腹,舞起那條虎眼竹節鋼鞭,沖上陣大戰卞祥。
滕戡綽号“下山虎”,這一番動怒,真有餓虎下山的氣勢;
卞祥人稱“牛魔王”,與人動上手,也有魔焰滔天的兇煞!
他這兩條臂膀,有水牛一般氣力,那條大斧頭在他手中,便似是一根稻草無二,端的是舉重若輕,快慢随心。
滕戡也是發了性子,把一條鋼鞭舞得花團錦簇,莫看他的鞭短,卻是烏雲蓋頂護其頭,夜戰八方護上身,撥草尋蛇護戰馬,砸抽劈掃打敵人。
雖隻一條單鞭,卻舞出漫天鞭影,把自己護得嚴嚴實實,趁機強搶入敵人身前進攻,一招一式極爲險惡。
這兩個,一個是名震荊南的五虎将,一個是威壓晉中的卞太師,那真是——
五虎将,抖威風,一張黑面如鐵崩,像極了驚退百鬼的尉遲恭,一鞭抽斷華山峰!
卞太師,威風抖,兩條臂膀能折柳,仿佛是鎮壓天門的巨靈守,揮斧劈碎星和鬥!
滿營亂嘯,壓不住這兩個兵器撞擊的重響,兩個以快打快,頃刻間戰到三四十合,不分勝敗。
鬥到酣出,滕戡血性勃發,大叫道:“老劉頭,你且帶兵先走,待我打殺了這個‘牛魔王’,再去同你彙合。”
卞祥怪叫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若不給你些厲害,你還把自己當了開國鐵鞭王!且吃我這路盤古斧法!”
當下大斧一翻,使出一路沉重肅殺的斧法,不似先前般求快,但一斧就是一斧,斧斧都有開天辟地的意氣。
滕戡雙手握住鐵鞭,合着腰馬之力同他硬砸,不出三五合,雙手虎口皆裂,一張黑臉發白,慘笑道:“不料他還有這個手段!老劉,你若再不走,可就都走不了也!”
劉延慶老眼一瞪,大喝道:“走不了便走不了,老子做了一世厮殺漢,臨了臨了,還看不開麽?”伸手摘下背後弓箭,拉個滿月,大喝道:“如今隻看你兩個是誰有緣吧!”
話音未落,忽然一人輕笑道:“便是這幾個人,殺得俺滿營大亂?當真可惱可恨!太師,要幫手麽?”
卞祥叫道:“神駒子,你且拿了那個老的,不知爲何,他那箭指着我,總有些發毛。”
有分教:爲報家國肝膽傾,若存忠義死生輕。吳人猶自懷丁奉,老将夜中奮短兵。
太晚了就不分了,小弟就兩章合一章發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