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允兒見他七尺高的漢子,哭得滿臉鼻涕眼淚,不由動了恻隐之心,勸道:“他們差你多少錢?我們結給你便是。”
那“菜園子”聽了,強咧出個笑臉道:“若是這般,倒是多謝諸位大爺……”
啪、啪啪、啪。
他話沒說完,聽得幾下掌聲響起。
那“菜園子”愕然扭頭,卻見曹操含笑望着他,豎起一個大拇指來。
“你這份急智,倒也不凡了。”
那“菜園子”擦把淚花,賠笑道:“大爺的意思,小人不曾聽懂。”
曹操伸手一劃拉,笑意更濃:“我這裏數十個兄弟,兇神惡煞,殺了這黑店老闆、夥計,血腥滿地,伱一個種菜的,身臨其境,不怕我們殺你滅口,還有膽跑來求情,又佯做記挂你那點菜錢,呵呵,兄弟,你反應雖不慢,隻是戲過了。”
書中暗表:此人當真是個賣菜的麽?非也。
此人姓張名青,此地曾有一個寺廟,叫做光明寺,張青便是寺中菜園裏種菜的,因爲争執些小事,一時性起,把阖寺僧衆殺光,又把寺廟放火燒作白地,以後便在大樹坡下剪徑爲生。
有一日來了個挑擔兒的老頭,張青欺他年老,便要搶奪财物,不料老頭也會武藝,兩個鬥了二十合,老頭一扁擔打翻了張青,卻不曾殺他。
原來這老頭,乃是個獨腳大盜,年老收山,見張青手腳活、心地狠,很是欣賞,便帶他去城裏,教了許多本事,又把女兒招贅他爲婿,那個女兒,便是“母夜叉”孫二娘。
老頭死後,兩口子嫌城裏生計貴,又回此地,蓋起些草屋,賣酒爲生,過往客商有入眼的,便把蒙汗藥麻翻,剝人房裏解了屍體,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一頭在店裏賣,一頭張青挑去臨近村裏賣。
本來呢,孫二娘見曹操人多勢衆,也不敢加害,尋思胡亂賣他些酒肉,吃飽了去了便是,誰知曹操這裏一連幾人看出她賣人肉來——
别人也還罷了,偏偏宗允兒俠肝義膽,是個眼裏最不肯揉沙子的,當即發作,吓得孫二娘劫持老曹,以期反抗。
曹操乃是枭雄心性,若無宗允兒,說不定他就收服了這對夫妻,以他本事,自有把握讓他們不敢再作惡,安心替自己辦事,可誰叫隊伍裏有個宗允兒?算來也是這對夫妻報應臨頭。
自家兄弟武二郎,做了半世鐵漢,鋼鐵般的男子,遇見宗允兒,才變成了繞指柔,作爲親生的大哥,老曹豈肯壞他姻緣,又或讓小兩口存下芥蒂?
眼見宗允兒怒發沖冠,明顯是容不下這孫二娘,曹操便幹脆将之殺死。
至于張青看出大事不好,撒謊搪塞,其實馬腳早露。能瞞得過宗允兒,又豈能瞞得過老曹?
雖然心中頗爲欣賞張青這份應變,但已然結下血仇,自然不容他活路。
這張青,倒也是個狠辣果斷的漢子,一聽曹操叫破他伎倆,深知性命已在頃刻,當下大喝一聲,猛向宗允兒搶去,右手将杆棒舞成棍花,左手去抓宗允兒咽喉——
倒不愧是兩口子,一見事情不妙,又是敵衆我寡,第一樁打算便是拿捏個人質在手。
可惜他和他那婆娘一樣,都是選錯了人。
孫二娘本事不劣,若不是曹操,别人還真不容易那般輕易化解。
宗允兒雖然沒這等本事,可旁邊坐着的那大漢卻是武松啊!
武松一見張青奔宗允兒來,胸腔子裏那顆殺心再難抑制,呼地起身,隻一拳,打得杆棒碎斷,底下一腳無影無聲踢出,正中張青心窩,翻筋鬥飛出門外,在地上連連滾出兩三丈遠。
這一腳,奮盡武松平身之力,休說人,就是頭大蟲也難活命,張青躺在地上,胸膛塌下半邊,口鼻中發黑的污血,汩汩往外湧,兩眼望着頭頂傘蓋般的大樹,忽然依稀想起,自己當年殺了一寺的和尚,累得躺倒在地,似乎也正是在如今這位置。
正在這時,隻聽蹄聲沓沓,百餘匹馬由遠及近,便聽有個人叫道:“咦,這不是我張青兄弟?”
張青隻覺眼前一暗,眨了眨眼,這才看清擋住了自己視線的大臉——光秃秃腦門,虬髯胡子,濃眉虎眼,心念一動,認出了此人來:“花和尚”魯智深!
一瞬間回光返照,猛地生出一股力氣,嘶聲叫道:“兄長!小弟和你弟妹,都被惡人所害,兄長替小弟報仇啊!”
魯智深怒道:“哪個敢害我兄弟?”
擡頭一看,卻見曹操帶着武松劉唐等,從店中走出,頓時怒氣一消,無奈道:“罷了,兄弟,地上的禍你不惹,你惹天上的!你認得他是誰?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武孟德’,連灑家也喊他一聲哥哥,這仇如何替你報?”
“武孟德?”張青眨巴眨巴眼,想起自己常常叮囑孫二娘:别害雲遊僧道、别害行院妓女、别害犯罪流放的配軍,非是善心發作,正是要做個“盜亦有道”的幌子,好給自己留條後路,若遇見那些見不得腌臜事的好漢,好歹有個分說餘地,不料今日撞上這個驚天動地好漢,終究沒給他分說的機會……
想到這裏,張青歎息一聲,眼眶流下兩行淚,看向魯智深,哀求道:“罷了,瓦罐不離井上破,獵人難免死山崗,我兩口子作惡不少,當得此報,大哥,隻求你把我和二娘埋在一處。”
魯智深也歎口氣,點頭道:“這件事灑家應下了,葬了你後,灑家自替你念經超度,求佛祖保佑你二人下輩子還做夫妻。”
張青連連點頭,淚流不止,氣息已斷。
曹操走到近前,皺眉道:“師兄,這厮是你兄弟?”
魯智深搖頭歎道:“當年灑家離開五台山,途經此地,張青兄弟的渾家,喚作‘母夜叉’孫二娘的,見灑家肥胖,下藥麻翻了,正待開剝,卻是這個張青回來,見了灑家禅杖吃驚,連忙使解藥救醒,灑家報了名号,他兩口子好生相敬,就拜了灑家爲兄。”
宗允兒嬌喝道:“大和尚,我看你這人,也是個俠義爲懷的,怎麽和這等惡人結交?”
魯智深露出慚愧之色:“灑家亦知他這勾當有損陰德,這些年幾番寫信,招他夫妻去二龍山聚義,也好舍了這害人勾當,可惜他無緣,天道好還,終是遭了橫死。”
武松連連搖頭:“師兄,你也太講義氣,以緻于被義氣所縛。綠林中雖有好漢,卻不是個個都是好漢。”
魯智深默默點頭,歎道:“孽緣也。”
曹操道:“罷了,師兄,既然和你朋友一場,還是安葬了他們吧。”
魯智深點點頭,不肯讓旁人幫忙,自己獨自出力,挖了老大個坑,拿些布帛席子卷了二人屍體,推入坑中埋了,堆起一個墳墓,盤腿坐在墳前,雙手合十,想要念幾卷經,卻都記不周全了,于是閉眼低頭,誠心誠意念了幾句“阿彌陀佛”,也便作數。
曹操讓人把那些“牛肉”“包子”,還有房裏殘屍,亦挖了個坑埋了,指着道:“這般黑店,江湖上名聲不小,卻多年無人過問,官府可謂失責。”
衆人正嗟歎議論,時遷喜盈盈從屋裏出來,雙手捧着一串數珠、一口刀,禀告道:“他這黑店裏,搜出金銀不少,這也罷了,卻是有兩件難得物事,一是這串數珠,都是人頂骨做成,共一百單八顆,一是這兩把戒刀,卻是難得好刀。”
曹操接了那刀,抽出一看,隻覺冷氣浸人,汗毛直立,兩把刀共用一口鲨魚皮刀鞘,都是雪花镔鐵打就,脫口贊道:“果然好刀!真不知殺了多少人,才養出這般殺氣。“
魯智深過來看了道:“以前張青提過,這數珠、戒刀,都是一個頭陀之物,想來也是個好漢,隻是他那日回來遲了,已被孫二娘卸下四肢來。”
曹操搖頭歎息,又道:“既然是佛家之物,便由師兄收着吧。”
魯智深連連搖頭:“這珠子鬼氣森森,我卻不要,至于戒刀,灑家自有。”
曹操想了想道:“罷了,既然師兄不要,這數珠回頭拿給樊瑞,他愛這些鬼裏鬼氣的東西,至于這兩口刀……”
忽然福至心靈,喚道:“焦挺,你過來我有話說。”
焦挺憨憨地跑了來:“哥哥,何事喚我?”
曹操道:“你拳腳雖好,将來随我上陣,總要有件趁手兵刃,這兩口刀乃是難得利器,便給了你罷,回頭歸家,我讓你嫂子點撥你,還有馬麟兄弟也可指教你。”
武松聽了,笑道:“哪裏要讓嫂子操勞?焦挺兄弟,你若願使雙刀,我自有一路刀法傳你。”
焦挺接過那刀看了看,隻覺鋒芒畢露,不由滿心歡喜,笑呵呵道:“好!那我和二哥學,二哥,用我磕頭麽?”
武松大笑:“兄弟間傳些武藝,磕什麽頭。”說罷拉了焦挺去一邊,和他講解雙刀技法,焦挺爲人木讷,學武藝卻是一點就通。
待将那黑店搜檢罷,一把火燒了,衆人腹中都覺饑腸辘辘,曹操道:“罷了,此處離孟州已近,且忍一忍饑渴,到了孟州,我請兄弟們大吃一頓。”
有分教:武松此世非行者,焦挺有緣傳戒刀。大樹坡前騰業火,冤仇怨憎已全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