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殺聲如潮,阿骨打側耳細聽,大多說的是漢話。
他心裏曉得,這是四面敵人見了他的大旗北向,漸漸圍了上來。
他側轉頭,想看看次子宗望有沒有跟上來,卻沒見到蹤迹。
倒是渾黜跟了上來,氣喘籲籲騎在馬上。
這個悍将,一生追随阿骨打厮殺,眼中永遠充斥着勇猛乃至殘忍的光芒,但是此刻他的雙眼,卻隻餘一派迷茫。
“渾黜!”阿骨打喝道。
渾黜一驚,立刻看向阿骨打:“陛下,喚末将何事?”
阿骨打金紙一般面孔,忽然浮現出一絲笑容:“渾黜,你記得麽?小時候我們角力,朕一個能打你們十個!你們私自傳朕的謠言,說朕不是人,乃是山鬼。”
渾黜呆了呆,他以爲阿骨打有什麽作戰命令頒下,不料竟說起多少年前的舊事。
心中塵封的記憶,于瞬間喚醒。
渾黜也不由笑了起來,笑容極爲醜陋,卻不失真摯燦爛:“哈哈,陛下,那時我們也就十歲上下,着實想不明白爲何伱這般力大,便傳說你是山鬼所化……”
渾黜說罷,翻着眼睛想了想,一拍大腿:“陛下,臣想起來了,是斡魯古先說的,可是後來有一次,你打倒他後,好生扶起了他,教了他幾招角力的竅門,他便不肯再說你是山鬼了,也不許我們說。”
“斡魯古啊……”阿骨打露出緬懷神色,笑道:“那家夥總是小心眼,跟女人一樣,打輸了架,幾天都不肯同我說話,朕瞧他生悶氣生的可憐,有一次便騙他,說他其實很強,隻是出腿慢了,若是出腿有我這麽快,便能赢我,哈哈,那個傻小子真的信了,日日要朕教他腿法。”
阿骨打看向渾黜笑道:“那時候我們是何等無憂無慮?朕每每揍你們,你們偏偏又肯服朕,我父親便說,阿骨打這小子,将來可以當首領。”
渾黜憨笑,使勁點頭:“老首領可不曾說錯,陛下,你雖揍我們,下手卻從來不曾重了,若是我們餓肚子,你自己不吃,也要分了食物給我們,大夥兒誰不服你?”
阿骨打看向天空:“朕記得,有一次父親帶人和别的部落搶一群鹿,兩邊打了起來,死了好些人,他自己也身受四處重傷,好容易掙紮回部落裏,恰好見了我在玩耍,便招手讓我過去,把我抱在他腿上坐着,摸着我的頭,喘着氣說,孩兒你要好好練本領,以後做了領袖,才不會讓族人挨餓。渾黜啊,你知道麽?那是朕第一次意識到,朕的命是什麽。”
“朕的命,便是要帶着我們的部落,帶着所有餓肚子、被欺負的女真人,不斷壯大起來,不再受人欺負,不再讓族人們因爲小小的利益,彼此殘殺……”
渾黜驚呼道:“原來如此!陛下,臣想起來了,那時你忽然就不肯玩耍了,每日練武、騎馬、射箭,我們也是學了你的樣,才開始用心操演,和長輩們學厮殺的本領。”
阿骨打點了點頭:“是啊,那時我常常想,如何能做一個好首領。後來我父親死了,頗剌淑叔叔、盈哥叔叔先後接班,然後是我兄長烏雅束做首領……此前我隻顧聽命令打仗,直到了烏雅束做首領,我才試着對他說,哥哥,我們部落中有許多人過得太窮了,借了錢還不起,紛紛去做強盜,歡都說要殺光這些人,這卻萬萬不可,哥哥你應當下令,讓欠債的人三年不必納稅,好有餘力去還清他們的債,同時加大軍功的賞賜,讓他們有賺錢的路子……”
渾黜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那時候所有人都說,阿骨打真是有良心的人,那些窮困的族人,都肯爲你舍生忘死作戰,我們那幾年,可沒少打勝仗,部落也越來越壯大。”
阿骨打也得意的笑了起來:“這件事,我也認爲做得對了。後來輪到我做了首領,本來以爲大夥兒的日子會越來越好,沒想到耶律延禧做了遼國皇帝,窮奢極欲,拼命壓榨我們女真人,還有那些遼國貴族、官僚上行下效,逼得我們苦不堪言……”
他仔細想了想,點頭道:“那是十年之前吧,天祚帝來春捺缽辦頭魚宴,召見了所有女真首領,讓大夥兒依次給他跳舞,朕死也不跳,他幾乎當場便要殺我!朕是那時才真正知道,在契丹人眼裏,我們女真人其實不是人,我們和山裏的虎豹熊鹿沒有什麽不同!但,這不應該是我們女真人的命……”
渾黜聽到這裏,忽然流下眼淚,激動道:“陛下,你那一天回來,對我們所有人說,遼人不許我們好好活命,我們要活命,就要和他們拼命!然後你派婆盧火去征召迪古乃兵,派斡魯古去招撫斡忽、急賽兩路女真,各部兵馬在來流河會師,臣記得清清楚楚,一共來了兩千五百戰士!”
阿骨打眼神亮了起來:“對!兩千五百人,朕帶着這兩千五百人,一舉打下了江甯州,遼将耶律謝十,也是朕一箭将他射殺!然後又有部落來投,朕麾下有了三千七百人,帶着他們,朕在出河店,擊潰蕭嗣先、蕭兀納所部十萬大軍!我們的部隊,也從此超過了一萬人!”
渾黜隻覺渾身燥熱,流淚大喊:“臣記得,臣記得!當初陛下出河店大勝,我們人人都在拼命厮殺,一連斬了十餘名遼國大将,大夥兒又乘勝分兵,四面出擊,斡魯古斬殺節度使撻不野,搶下賓州,完顔蒲察、習古乃生擒赤狗兒、蕭乙薛,搶下祥州,斡忽、急塞兩路兵馬吓得投降,銀術可敗遼軍于鹹州,與婁室一起攻占鹹州……陛下,那時我們打得真好啊!”
阿骨打哈哈大笑:“益州一戰,朕破耶律訛裏朵所部二十七萬,黃龍府一戰,朕用婁室圍城打援計,連勝十餘場,吓得耶律甯棄城而逃,護步達岡一戰,朕親任先鋒,爾等衆将百餘員,皆随朕左右沖鋒,殺得天祚帝七十萬大軍化爲流水,後來立國,滅高永昌,懾服高麗,陸續攻取東京、上京、中京,朕之馬鞭所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哈哈哈哈,現在想起,猶覺痛快!”
這時前面一兩千軍,忽然止住奔勢,不多時,已有潰亂之象。
阿骨打笑容頓止。
他所部兵馬,在長城下,與種師中所部狹路相逢。
阿骨打勒住了馬,完顔渾黜、完顔阿魯補、完顔奔睹、完顔阇母、完顔宗輔,五将渾身浴血,緊緊環繞左右。
宗輔部将烏克乃、阿盧補,已吃史文恭所殺,全仗那二将拼命,阇母、宗輔方得脫身。
還有宗望麾下幾員猛将,台實吃厲天閏殺死,其餘術烈速、活裏改幾人,都被高寵陸續挑殺。
阿骨打掃過衆将,忽然一笑,笑容極苦:“朕方才同渾黜說及往事,說朕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以至于朕自己都相信了,女真滿萬不可敵!然而仔細想來,我等女真人,也不比契丹人、漢人多長手腳,如何便不可敵?其實真正不可敵者,氣勢也。”
他悠悠歎息一聲:“這些漢人,在趙家皇帝治下,連契丹人都殺不過,在我等面前,本該如雞鴨一般不濟,然而他漢家又有英雄出,這些雞鴨般的漢人,也都化作了虎狼,呵呵,漢人人口,多我女真百倍,如今皆化虎狼,這仗還有什麽好打?”
他伸出獨臂,一一拍了拍衆人:“想我大金,本來猛将如雲,如今隻餘汝等區區數人,可見勢已隻微,你等若是不想打了,索性投降,朕絕不怪罪。”
完顔奔睹聽罷,漲紅了臉大吼:“陛下,你說什麽話來?我女真人做契丹人的牛馬,做了多少年?如今方做了幾年人,難道又要給漢人做牛馬?若是如此,末将甯肯戰死!”
其餘幾人也都嘶聲高呼:“陛下,甯戰死,不投降!”
聲音傳出,周圍數千女真兵,盡數流淚高喝:“甯死不降!甯死不降!”
阿骨打雙淚齊流,狠狠一點頭,踏着馬镫站起,聲嘶力竭大喝道:“兒郎們,朕率領你們自白山黑水殺出,十載光陰,蕩平偌大遼國,爾等忠勇,天地可鑒!如今我等時運不濟,屢敗于南蠻,面前已無生機,汝等既不肯降,便讓我們在戰死之前,讓南蠻們再見識見識,當初滿萬不可敵的女真!”
說罷,抽出腰間佩劍,狠狠一劈:“殺敵!”
女真兵将都扯着嗓子嚎叫道:“殺敵!殺敵!”一時間舍生忘死,四面拼命一般殺去。
老曹讓呂方領人,擡了李逵、楊雄回老營,自家找匹馬兒緊緊追到此刻,見金兵忽然發狂般四面殺來,不由仰天大笑:“此乃阿骨打絕命之擊,兄弟們,自古以來,一漢足以當五胡,什麽女真滿萬不可敵?今日便讓女真人在滅種之前,見識我漢家兒郎的血性!殺!殺!殺!”
他連吼三聲殺字,大槊一指,左手武二郎、厲天閏,右手史文恭、高寵,身後雲宗武、丁得孫引着兵馬一往無前迎着女真殺了上去。
同一時刻,右面嶽飛所部,左面關勝所部,北面種師中所部,齊齊發動,四面八方漢軍,潮水般掩殺上去,林沖等大将各自當先,波開浪裂一般殺入了金兵,沖天殺氣直上雲霄,把層雲都沖蕩開去。
五裏之外,一支支殘兵敗将漸漸彙聚,吳乞買立馬其中,雙目死死望着那殺氣沖霄之處,流下兩行淚來:“吾兄以身爲餌,留出我等生路,爾等衆将,當念吾兄遺志,随我殺出燕雲,重返北境!”
身旁烏靈聖母惡狠狠道:“隻恨本座那些駝龍早早被人毀了,不然這一戰何至于此?不過也不怕他,待踏入幽州,隻消縱兵斬殺十萬生靈,本座便能再煉一樁絕世兇兵,滅他武植易如反掌。”
吳乞買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希冀,一扯馬頭,引着一二萬金兵,遁入南面陰山,直向儒州而去。
儒州東南不遠,武勝關上,留守的李敦子、張良正自喝酒。
再望東面,李俊騎一匹馬,笑呵呵的,向幾個夫人叙述此前戰事,他們身後是一支數千人隊伍,正緩緩開向武勝關。
這正是:
敢以貴軀置死地,金皇不負英雄名。未容胡馬入幽燕,一曲高歌壯士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