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此人,頗是厚道。
他自家吃些虧,向來不介意,卻把兄弟的利益看得甚重。
當初魯智深百般小觑他,李忠始終笑臉相迎,然而其奪了周通亦有份的金銀酒器,李忠立刻決意翻臉——還是周通給攔住了。
兄弟的利益尚且看重,兄弟的性命更加休提。
他和薛永,一般都是打把勢賣膏藥的出身,結交以來,情誼格外親厚。
尤其薛永爲人樸拙,李忠卻靈活聰明得多,因此心中對這老實兄弟,格外多了幾分關照之意。
如今聽得薛永陣亡,又恰巧撞上殺他的敵将,豈肯輕易放過?
當下分兵護送馬麟先走,自家把馬一拍,梃槍殺向完顔阿離補。
阿離補一心逃命,不肯戀戰,狼牙棒大開大合,隻要撞條路走。
李忠見他招數威猛沉重,哪裏敢上手硬架?隻辦得左躲右閃,但卻始終攔在馬前,手中那條槍更不閑着,附骨之蛆一般,不時刺向阿離補要害。
如此糾纏了四五合,阿離補漸漸冒火,大罵道:“南蠻,既不肯讓路,便先取你狗命!”
他一時也不要走了,拿出真才實學,大棒如山,蕩出層層棒影。
李忠躲避不暇,隻得挺槍遮擋,不過數合,雙臂震得一片酸麻,心中暗驚:怪道薛永折在他手,此人武藝,不在當年呼延灼之下。
一時不由生出怯意,心中念頭轉了幾回,卻又不肯便退,自家咬牙發狠道:薛永屍骨未寒,英靈尚且不遠,我這般當面放了仇人去,以後去了陰間,安有顔面和他相見?
退又不願退,敵又敵不過,焦急之下,發瘋般大吼起來:“薛永兄弟,你在天有靈,保佑做哥哥的替你報仇呀!”
如此連吼幾聲,面目都漲紅了,手中槍不管不顧一味搠去,阿離補棒子打來,李忠看也不看,一副要拼個兩敗俱傷架勢。
這正是:一夫拼命、萬夫莫當!阿離補也無奈,隻得回招格擋。
如此一來,李忠武藝雖遠遜于對方,阿離補一時也竟拿他無法,隻得暫取守勢,要待他這股拼命氣勢耗盡。
要知差距畢竟是差距,縱然仗着拼命支撐一時,所謂“剛不可久”,似這般打法,極耗精神,亦耗體力,豈能成爲常态?
二人轉眼又鬥十餘合,李忠一股猛勁果然洩去,長槍運轉漸慢,阿離補臉上露出獰笑,便要下手反攻,取了對方性命。
李忠自家亦知不好,隻是打到此刻,便想再撤,也是晚了,隻得咬牙苦撐。
這正是:
打虎從來有李忠,能憑綽号壓武松。
江湖浪蕩風塵倦,醉夢花開山嶺紅。
生死堪托氣凜冽,肝腸長熱意從容。
長槍烈馬一聲嘯,豈許仇雠在眼中。
眼見李忠命垂一線,筆者的挽詩都寫好了,正要派上用場,忽聽一聲大喝:“兀那金狗!老爺總算找到了伱!李忠休怕,鄧飛來也!”
李忠絕處逢生,心中大喜,連忙叫道:“鄧兄快來,你我合力并了這厮,替薛永報仇!”
鄧飛一生義氣,今日眼睜睜望着折了薛永,心中之怒,竭盡三江之水也難澆滅,自戰陣中沒頭沒腦撞了許久,隻爲追上阿離補報仇,如今好容易追上,又恰好救應了李忠。
他也不用平常慣使的鐵鏈,挺着一杆長槍殺來,“火眼狻猊”、“打虎将”攜手,兩條槍一前一後,圍定阿離補大戰。
阿離補又驚又怒,卻也不懼,一條狼牙棒指東砸西,不落半點下風。
三個你來我往戰了二十合,“美髯公”朱仝帶數百人,追殺一股金兵而至,見了這裏大戰,大喝一聲加入。
這又是個會厮殺的,阿離補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抵他三個圍攻,戰不數合,李忠一槍刺中阿離補大腿,朱仝死死壓住對方狼牙棒,鄧飛一連數槍,戳的阿裏補胸口稀爛,吐血伏鞍而死。
原本時空中,金國四十餘名功勳赫赫的衍慶宮功臣,至此又少一人。
三個兄弟見那金将死不瞑目,都覺解氣,對望一眼,齊聲大笑。
鄧飛叫道:“殺盡這夥金狗!”
朱仝、李忠把頭一點,三股兵馬合一股,隻顧往前撞去。
完顔希尹聽得南面殺聲大震,心知不妥,當下不顧傷亡,指揮兵馬猛攻,石寶調兵遣将,拼命抵擋。
完顔希尹見不能急克,将四個愛子盡數派出,乃是:完顔把荅、完顔漫帶、完顔撻撻、完顔卧魯。
令四子各領三百女真老兵,皆披厚甲,持大斧、鐵錘,當先進攻。
他這一千二百重甲步兵,匿藏了許久,此刻做殺手锏放出,陶宗旺、湯隆所部甲兵,卻已厮殺多時,正是三鼓而竭的情形,兩下一撞,不由節節後退。
石寶見狀,心急如焚,下馬一躍,從殘關上直跳下來,舞起劈風刀亂斬。
他這口刀着實犀利,所過之處,鐵甲如紙,血流如河,須臾間殺四五十人,兵士們見他如此勇猛,士氣爲之大振。
完顔撻撻、完顔卧魯見狀,兄弟兩對視一眼,齊齊上前夾攻。
石寶以一敵二,戰了十餘合,急轉身避開撻撻鐵鞭,長刀順勢一轉,自腰間猛然刺出,這一招十分陰險,恰如毒蟒出動,難避難閃。
那完顔卧魯年方十七,戰陣經驗有限,如何能夠識破這般高明招數?當即刺穿小腹,倒地長聲痛呼。
撻撻見弟弟重傷,心急救人,一條鐵鞭舞得風車一般,石寶嘿嘿冷笑,隻守不攻,一連讓了七八招,待他氣力稍懈,忽然暴起一刀,迎面将撻撻劈翻,回頭一刀,刺入卧魯心窩裏。
一對少年兄弟,就此喪命疆場。
他兩個的大哥、二哥見了,雙雙悲吼,舍死來搶石寶,陶宗旺、湯隆各自抵住。
石寶大笑道:“一個來,一個死,兩個來,兩個亡,今日教你等金狗,認得‘南離神刀’字号!”
完顔希尹連折二子,悲憤難抑,揮後軍沖鋒,自己則躲在兩名侍衛背後,搭的箭穩,扣的弦正,觑着石寶較親,直射将來。
石寶叫聲“啊也!”急躲時,咽喉早中,翻身便倒。
郝思文見狀,下馬領數百人死命殺出,奪了石寶回去,負在背上,足不點地急奔上城牆,找安道全救命。
衆軍見石寶倒下,生死不知,一時慌亂起來,金兵趁勢猛攻。
完顔希尹親自殺上陣前,一口長刀,寒芒吞吐,陶宗旺抵擋不住,隻辦得手忙腳亂。希尹長子完顔把荅矮身搶入,鐵棍貼地橫掃,一棍掃得陶宗旺踝骨粉碎,身不由己倒地。
湯隆見得,慌忙來救,希尹次子完顔漫帶虎槍亂刺,擋得不能向前,急得連連怒吼。
陶宗旺雖倒地難起,兀自要揮鐵鍬還擊,吃完顔希尹以刀逼住兵刃,把苔趁機一棍打在頭上,宗旺周身一震,七竅中流出血來,死在當場。
可憐“九尾龜”,出身莊戶,本是個技藝超群的人,原著誇他“神龜九尾喻多能”,于工農諸業多有通曉,可惜未逢安穩歲月,隻得仗武藝存身。
自黃門山燒了山寨追随老曹,終究是将軍難免陣上亡,化作一條戰魂。
有道是——
神龜九尾喻能多,入海應能吞巨鼍。
莊戶生涯存憾恨,綠林歲月漫蹉跎。
枉懷神力誰抗鼎,空挽鐵鍬未止戈。
壯士陣前橫鐵骨,換得來日太平歌。
湯隆悲呼聲中,把苔哈哈大笑,轉向湯隆殺來。
以湯隆本事,哪裏抵得住他兄弟夾攻?
但是湯隆亦曉得,自家隻消一退,本陣便要大潰,心下發狠,咬緊了牙關,揮錘同他死戰。
把苔、漫帶以二敵一,身邊女真猛士亦是猛攻不斷,湯隆眼見不濟,忽聽得己方人馬齊聲歡呼,心中一動,耳畔隻聽炸雷般大吼:“湯兄弟莫怕,武二來也!”
卻是武松見北面大局已定,兄弟們争相追殺殘敵,自己勒馬而回,正好救了湯隆一命。
把苔不知厲害,就地一個翻滾,揮棍去砸武松馬腳。
他不知武松這匹黑馬“掠影”騎了多年,心性早通,但聽武松低聲唿哨,那馬兒呼的人立起來,把苔一棒掃空,急待退時,武松居高臨下,俯身便是一戟,惡狠狠刺入把苔咽喉。
完顔漫帶見了大驚,慌忙欲走,湯隆大喝一聲,一錘将他打翻,再複一錘,砸得腦漿迸裏,望向武松流淚道:“陶宗旺吃這厮們害了,石寶也遭了一箭,不知生死。”
武松臉色鐵青,雙眉倒豎,森然道:“不将這厮們趕盡殺絕,如何消心中無窮之恨!”
說罷一馬撞入人群,雙戟蕩起,殺人如割草一般。
完顔希尹四子皆亡,心頭大恸,欲要殺上前報仇,又見武松雙戟到處,血浪滔天,一時不由膽寒。
自忖道:俺平生撞陣斬将,也算是員猛将,然而比之此人,如地比天,憑俺獨自一個,如何報得大仇?
這時宗允兒亦回本陣,見武松獨自一個,撞入敵陣大殺,生恐他有失,不顧高低,便令全軍出擊。
完顔希尹見敵軍如潮殺來,心知撒改必已大敗,遂不肯死戰,旗号一卷,引着麾下兵馬緩緩退下。
武松引軍幾番沖擊,見對方陣勢不亂,暗忖道:他這領軍的,必然也是有本事的,如今我軍已是強弩之末,殺虎口既已到手,大可從長計較。
遂傳令收兵,令人将金兵營寨盡情拆除,所有木石等物,都用來修補關隘。
這一戰,武松以兩萬餘兵,擊一倍之敵,成功将殺虎口複又奪回,計點傷亡,折了四五千人,也可謂傷筋動骨。
尤其薛永、陶宗旺兩個兄弟折在陣中,衆好漢無不傷情,馬麟得知陶宗旺死訊,更是伏屍大哭,幾度昏厥,把自己傷勢也累得重了。
石寶傷勢也是極重,好在安道全施展妙手,畢竟留住性命無礙。
至于金兵,折了兩萬有餘,完顔希尹領兩萬人退出二十裏紮營,南營近萬殘兵,先逃進了靜邊城,烏延氏吾裏補、蒲離黑、蒲轄奴、查剌四将死死守定。
然而武松次日便帶兵猛攻,高寵頂着漫天箭雨沖至城下,把槍做錘子使,掄起來猛砸城門,一連十餘下,城門塊塊粉碎,金兵大駭,争相恐後而逃,靜邊城因此收複。
阿骨打那廂,攻打雲州正酣,忽然敗兵趕到,哭訴是一支奇軍擊敗斡魯,複搶了殺虎口去,完顔斡魯、國相撒改、老帥石土門、悍将烏延蒲盧渾、鹘沙虎、完顔阿離補等盡數戰死。
聞此噩耗,阿骨打大驚失色,大哭道:“我等自起兵以來,何曾遭此大敗?殺虎口若不奪回,我等欲退無路也。”
遂整頓大軍,要回身去奪殺虎口,宗澤見他忽然撤軍,曉得必有變故,果斷率兵出城,跟在金兵身後。
阿骨打發現後,欲行伏擊,宗澤百般不上一當,阿骨打幾次設計不成,自家發愁道:“似此怎好?我若去打殺虎口,他随時自背後襲來,兩面對敵,豈不是兵家大忌?”
正爲難間,占據武州的完顔宗望忽然遣人來報,道是探出北面山中新道一條,遂掘斷長城,以爲道路,若是後續兵馬沿此而來,比殺虎口更省路途。
阿骨打得知大喜,立即轉途前往武州,彙合兒子宗望:既然有更近的新道,殺虎口便成雞肋,何必在前後有敵的情形攻打?
待趕至武州一看,果然如完顔宗望所說,比殺虎口更近許多——
其實此地若在原本時空,要至明朝時方才于長城上開辟新門,以爲南北通行之要途。
因那城門其小如口,周圍所居之人又多姓張,故名之爲張家口。
當下阿骨打便令在此築造堡壘,并令人去傳完顔希尹所部前來會合。
阿骨打這裏大軍轉向,宗澤頓時深深迷惑,不知阿骨打如何忽然轉往武州去,一時間捉摸不定。
思忖一回,派了呂方、郭盛,領數十個精明的斥候,遠遠綴在金國大軍之後,探查他此行的究竟情形。
其餘人馬,則依舊往殺虎口去,要看究竟是哪路的兄弟打了殺虎口。
不數日,兩軍重逢,宗澤一見竟是武松,不由大喜過望。
兩下各訴經曆,及聽說宗允兒一箭射死完顔撒改,鑄就大勝,宗澤更是老懷大慰,多少日來的郁懷愁情,頃刻間盡散,仰天大笑不止。
營中宗允兒聽說宗澤到了,欣喜雀躍趕來,及走近了,忽見祖父吊着胳膊,頓時心痛無比,“啊”的一聲,垂下兩行珠淚來。
宗澤本有滿腔話語要說,卻見孫女拉着自己衣角,低頭垂淚,心頭頓時綿軟一片,伸出好手摸着她腦袋,輕笑道:“癡兒,你已是名滿天下女将軍,如何還做這般小兒女情狀。”
這正是:
瑩瑩珠淚眼中盈,點點月光秋夜明。戰險兵兇慷慨事,男兒應是重危行。
話說,關于武功體系啊,個人感覺,最沒勁的就是隋唐,天下好漢排定名次,靠前的揍靠後的,除了老二老三兩冤家,其餘一揍一個準。
在小弟心中啊,武功這玩意兒,也屬于體育的範疇,除了靜态的常規水平外,還有狀态、心情、互相風格的克制,不是說天下第一就一定場場不敗,機器人也沒這麽精準呐。
就譬如NBA不是就有些著名的神經刀麽?你說他偉大絕對不算,但時不時能轟出兩場驚人的比賽,武功也是這樣。
又譬如李逵赤手打不過焦挺、燕青,那兵器也未必赢,但是沖陣殺人,十個焦挺燕青也未必能幹過李逵。
情緒到位,機緣巧合,“毛頭星”孔明怎麽樣?宋江的大徒弟,上馬就幹呼延灼,大戰二十餘合,才被呼延灼捉走。
狀态不佳,時候不對,“行者”武二郎怎麽樣?張青幾個夥計就給丫綁了:“……武松奔入裏面,把樸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隻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鈎,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将武松按定,一條繩索綁了。……武松那裏掙紮得脫,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裏來。”
小弟這本書在這一方面,其實沒怎麽做好,沒寫出這種動态的變化,尤其是關于風格的克制。
以後有機會開一本純武俠,好好在這方面發揮發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