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遷者,飛賊也,又曰偷兒。
江湖風氣,強盜爲貴,偷兒爲輕,譬如後世佛爺,亦須擇頑主傍之,可見一斑。
時遷技藝高絕,闖下“鼓上蚤”名号,但偌大江湖,豪傑無數,輕其者有之,賤其者有之,不輕不賤,視其爲手足兄弟者,唯老曹也。
恰如老曹當年《求賢令》所言——
“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
畢竟曹操眼光,非時人所能相匹。
于他眼中,觀其才,時遷所能者再無他人所能爲之;察其品,時遷有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志,豈有不器重禮待之理?
時遷亦不曾有負老曹所重,那些探報軍機、偷城奪關等大功勞且不提,單說一個“偷”字,先于汴京偷帝姬,又于寰州偷皇子,如今更進一步,直接偷起皇帝來,豈不正應了一句老話——
竊鈎者誅,竊國者侯!
于時遷而言,偷兒這門行當,臨機應變,順手牽羊,乃是本能。
譬如你本來準備去人家偷銀元寶,打開箱子,發現元寶竟是金的,難道不取?
他來之前,亦沒料到趙佶把兒子置于别處行宮,看管外緊内松,想必也是看透了這兒子能耐有限,不怕他翻出天來,豈料天外蹦來隻鼓上蚤,既然發現了金元寶,豈有不順手牽走之理?
此刻清涼山行宮中,時遷也不管老劉發呆,趁着趙桓寫那禅位诏書,先将兩個禁軍侍衛衣甲剝下:“陛下,劉将軍,請你二人扮作侍衛,一切聽我吩咐。”
這時趙桓也把诏書一揮而就,雙手恭恭敬敬遞來:“時将軍且看,這般寫可還妥當。”
時遷接過來,把眼一掃,隻見滿紙飛煙,書法俊秀,先贊道:“好字!”
寫他寫得乃是:“咨爾魏王:昔者帝堯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歸有德……”上下約莫數百字,用詞古雅。
若論時遷文采,唱個曲兒,便是極限,讓他看這真正文言好壞,着實費力,隻胡亂贊道:“須臾間寫得這麽老些字,四平八穩的,陛下當真有才。”
趙桓擺手道:“我既要讓了皇位,不便再稱陛下,幹脆也學武兄,和你們兄弟相稱便是。”
頓了頓道:“至于這個诏書,倉促間小弟隻怕寫的不好,惹人笑話,故此是抄了漢獻帝禅位魏文帝的诏書原文,隻略改了幾字,待回頭有暇,細細構思一篇好的罷。”
時遷一聽肅然起敬,心道伱看人家,不愧是做過皇帝的人,治國雖然沒甚本事,寫封禅位诏書卻這般認真,可見是真正有文化的。
劉延慶那邊已飛快去了女裝,套上了盔甲,一面幫着趙桓穿戴,一面說道:“時遷,我小趙兄弟雖肯禅位,畢竟是貴人身份,你帶他鑽狗洞,隻怕不妥。”
時遷笑道:“不錯,豈有貴人鑽狗洞之理?”
他左右看了看,先端起一盞冷茶,替劉延慶去了妝容,又幫着趙桓穿戴妥當,配上腰刀,這才轉身,去把那死侍衛的腦袋,二選其一,喀嚓割下一枚來。
趙桓看他下手割頭,唬得心虛腿軟。
時遷這裏把人頭割下,解開發髻披了頭發,尋個大果盤,把頭顱放在其中,然後将趙桓換下的睡衣,兜在那果盤人頭上,交給劉延慶捧在胸前。
又将兩具屍體搬上龍床,以被覆蓋,囑咐劉、趙二人:“你二人跟在我左右,隻顧走路,遇事都由我來應對。”
說着把趙桓寫得禅讓诏書卷起,高高托在右手上,昂首挺胸,邁步便行,劉延慶、趙桓不敢怠慢,連忙跟定左右。
這時天色已然微青,時遷三人光明正大行走,路上遇見幾波侍衛,正要來問,時遷把眼一瞪,理也不理,隻顧走路,那些侍衛又動怒的,正要攔阻,忽然看見時遷高舉诏書,又見劉延慶手上托盤鼓鼓囊囊,鮮血直透出布紗來,心中一驚,連忙閉口讓路。
趙桓在一旁低着頭,留意到侍衛們舉動,又恨又怕:是了!這厮們都以爲時遷是奉了那老狗之命,來取我的人頭,人人心知肚明,人人不肯開聲,可見這個宋國上下,竟是無一忠良!幸虧我聰明識趣,把這坐不穩的社稷,換了自己活命,哼,以後我也學那滄州‘小旋風’,做個富貴閑人快活一世——
對了!我的綽号,卻該叫個什麽?
這厮本來心理素質有限,走個路都軟腳蝦一般晃晃悠悠,此刻分心去想自己綽号,步伐反而越發穩健了。
時遷領二人大搖大擺,一直走到行宮正門,終于有人上前攔阻質問:“咄!你那厮們且止步,如今行宮内外戒嚴,你們卻待往何處去?”
劉延慶瞄了一眼,唬得心口砰砰亂跳,攔路之人金盔銀甲,不是别個,正是當初混迹張邦昌手下,後來夥同九皇子趙構,劫趙桓南來的“鳄霸”羅鄂!
羅鄂同劉延慶自然是照過面的,隻是劉延慶如今去了胡須,一時隻覺眼熟,不曾認出本人。
至于趙桓,一來半低着頭,二來全然想象不到,因此不曾細看。
時遷不識羅鄂,但是見他裝束輝煌,便知這行宮内外兵馬,隻怕以他爲主,不敢怠慢,把那诏書一舉,低聲道:“吾乃皇城司密使,奉太上皇诏書來辦一樁大事,勸你莫要多問。”
皇城司中,本有不少宦官,其裝束和宮内宦官大同小異,隻有細微處加以标識,時遷這身衣服,本是打了皇城司之後,順手牽羊而來。.
羅鄂定睛一看,認得果然是皇城司的裝束,再掃一眼劉延慶懷中人頭,皺起眉毛,沉聲喝道:“放屁!太上皇欽點羅某守衛此處,若要辦事,如何不差遣本将軍?”
時遷看看左右,湊進一步,微微笑道:“将軍簡在帝心,日後将有大用,太上皇聖明仁慈,豈肯讓這些事污了将軍名聲?”
說罷,輕輕在羅鄂胸前拍了兩拍,似乎點明他身爲趙佶心腹的價值。
羅鄂眼珠一轉,心中頓時明了!
他此番自西京歸來,刺死張邦昌,劫回新皇帝,功勞可謂莫大,趙佶當場封他輔國大将軍,這乃是正二品的武職,僅僅在骠騎大将軍之下,又讓他親自領軍,守護清涼山行宮,不可謂之不信重。
如今朝廷局勢,羅鄂也自清楚:童貫、蔡京日趨老邁,原本那些宿将,連場大敗之下,死傷狼藉,星流雲散,尤其是汴梁一戰,許多老牌權臣都命喪黃泉,朝中空出大把位置,以他的大功,将來太上皇複辟,還不是予取予奪?
不過以父弑子,這個名聲極爲難聽,以趙佶爲人,多半是要找人背鍋,他本來爲了權勢,已經做好了遺臭萬年打算,現在看來,太上皇卻是極爲厚愛,竟不肯讓他擔這污名,而是找了皇城司的人做這惡犬。
再一細想,若不是皇城司出手,他昨夜布置了重重防禦,宮中如何忽然冒出三張生面孔來?
一時間,羅鄂甚至有些感激涕零,忍不住感慨道:“是啊,太上皇老人家,何其聖明,何其聖明!”
說罷一揮手:“讓路,一個個都瞎了嗎?皇城司的大人,也是你們能攔得的?”
門口兵馬聞言,連忙讓出一條路來,羅鄂叉着腰,遠眺朝陽,似乎被今日的日出風景迷住了,再也不看時遷等人一眼。
時遷得意一笑,領着劉延慶、趙桓揚長而去,轉過山腳,觑得四下無人,就手将诏書塞進懷裏,又拿起劉延慶所端人頭,一記大腳開得無影無蹤,對二人道:“好了,此事就此結束,如今我三個乃是趙佶親自任命的欽差,奉命出城查探昨晚大鬧皇城司的賊子蹤迹。”
劉延慶驚道:“又變成了欽差了麽?文書、印信,一樣皆無,如何冒充?”
時遷笑嘻嘻道:“這便要看方才那厮的官兒當的大不大了。”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塊金燦燦腰牌,塞給劉延慶:“小弟無甚官相,要扮大将,正是劉将軍本色。”
劉延慶接過一看,立刻大怒:“輔國大将軍!老夫替國家南征北戰,一生戎馬,也才做到從二品節度使,羅鄂這狗才何德何能,竟然比我官兒還大。”
趙桓恨恨道:“總有一日,要此賊血債血償!”
有了這塊二品将軍腰牌,加上劉延慶一派大将風範,守門軍士自然不敢攔阻,乖乖開門,由他們取“追查賊子行蹤。”
三人出了西門,急行不久,便至碼頭,時遷拿出錢财,賃下一隻渡船,悠悠渡江,向北而去。
這正是:
鳌魚脫卻金鈎去,擺尾搖頭不再來!
于此同時,魯智深一行,快馬加鞭,一路馳騁,已然到了金陵城東數十裏外,一座鍾靈毓秀的山峰前。
此山名聲非小,古稱句曲山、地肺山,後來西漢時三茅真君于此潛修飛升,從此得名茅山,乃是道教“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之所在。
茅山山頂,有道宮一座,建于宋紹聖年間,名曰“元符觀”,趙老官家來此遊曆後,更名爲“元符萬甯宮”,山下又有崇禧觀一座,趙佶調遣金陵府兵卒二百,駐紮此山,供萬甯宮、崇禧觀巡邏灑掃之用。
魯智深等人何以來此?卻是史進遭葵向陽拷打數日,傷勢極重,非名醫難治,餘五婆焦急之間,忽然想起,昔日“山中宰相”陶弘景,曾在茅山修煉,傳承上清道法,開創茅山一派,如今之崇禧觀,正是陶弘景所居的“華陽下院”,他的道法、丹經、醫術,都在此流傳,如今住持崇禧觀的真人陳赤夷,正是此間高手。
喜這崇禧觀所在,位于山之南麓,倒是免了登山之勞,衆人數百匹馬,一直馳騁到觀前,早有守觀兵馬驚動,出來攔住喝問:“汝等都是什麽人?這裏乃是洞天福地,如何敢加侵擾?”
魯智深陪笑道:“灑家兄弟受了重傷,聞此處有位陳真人醫術驚人,專程趕來求醫,隻因心急,沿路趕得急些,這位官人見諒則個。”
那官将聞言冷笑:“茅山兩座名觀,一座元符萬甯宮,一座崇禧觀,皆受當今聖上供奉,尋常百姓若要燒香問道,可去别的道觀。”
魯智深聽了急道:“别的道觀,卻沒有精通醫術的陳真人。”
那官将聽了愈發大笑,搖頭道:“好笑了,有沒有與老爺何幹?老爺奉了皇命,守護這裏的道士安靜修行,别的事情一概不問。”
魯智深不由怒起,嚷道:“灑家自尋陳真人救命,你這厮夾三纏四,惹得灑家惱了,教你流血面前!速速退下!”
那官将守把在這清淨道觀,日日無事,早已無聊至極,所謂無事則生非,他雖見魯智深這行人人強馬壯,也不知哪裏來的膽子,反變了臉色道:“你敢當面沖撞老爺?老爺卻不曾見出家的人自稱灑家的,我看你這厮們,多半便是明教餘孽,來人,拿下這幹人,送去衙門好生拷打。”
魯智深聽罷,哈哈大笑,聲震雷霆,回身把史進交給陳達抱着,自家跳下馬,就馬鞍側抽出禅杖,大步走向前去,口中言道:“你這厮逐日守在道觀,不料也得了幾分神通,你如何曉得灑家正是明教餘孽?”
手起便是一杖砸去,那官将欲躲,哪及他杖快?嘭的一下,打成一團肉泥。
其餘官兵都驚得大叫:“造反了,造反了!”
魯智深本來心憂史進傷勢,壓着脾氣同這厮們說話,誰料他油鹽不進,如今發作起來,再難自制,大步沖入人群,一條禅杖虎虎亂舞,瞬間打得場中一片血肉模糊。
餘五婆喝道:“既然動手,且都殺盡了這厮,莫放他一個走路!”
當下衆好漢齊齊撒馬,四下隻一沖,這一百兵将,便連“我軍敗了”也不及喊出,頓時化爲齑粉。
這一通大鬧,頓時驚動觀中道士,隻聽得步伐匆匆,一二百老道士、小道士、不老不小中道士,紛紛沖出道觀,有的手裏拿着鋤頭、木棍,有的手裏拿着擀面杖、菜刀,爲首幾個道士,卻都仗着明晃晃長劍,大喝道:“放肆,出家清淨所在,如何竟敢胡亂殺人!”
魯智深雙目圓瞪,大口一張,說出一番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