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彈子、郭藥師見了史文恭,雙雙惱怒,一個怒道:“這厮斷了俺鼻梁,此仇今日必報。“一個怒道:“這厮奪了俺神器,不然大戰至今,已收多少人頭?”
兩個這廂咬牙切齒,身旁完顔宗磐四個兄弟,呼嘯一聲,縱馬齊出。
這四個都是完顔吳乞買的兒子,大金國的王子,都在二十出頭、三十不到的年紀,正是奮發昂揚之時,雖然兵敗至此,兀自銳氣不折。
怎見他這四個王子英雄?隻見他兄弟——
白狐雙尾耳旁垂,玄鐵黑纓頂上盔。
大箭雕弓鞍後帶,英雄寶馬陣前飛。
腰間寶劍橫秋水,手裏長刀映日輝。
天驕皆系完顔種,沙場奮發虎士威!
完顔宗磐、完顔宗順、完顔宗偉、完顔宗英四個上陣,各持一口斬銅刀,大喝道:“你那裏四将,且來同我兄弟一戰,若赢得了我,任你拿去殺剮,若抵不住我兄弟時,乖乖讓開道路。”
方百花聽了含笑,一扯盧俊義,低聲同他道:“武大郎此番轉戰北國西夏,帳下又添許多豪傑,你這呆木頭,不就目前顯本事,功勞簿上占不得先,後來好漢如何服伱?”
盧姑父一聽,連連點頭,唏噓道:“這真是家有賢妻,不愁興旺!若非夫人指點,盧某豈知這些道理?”
便對躍躍欲試的史文恭、袁朗道:“我老婆嫌棄我不上進哩,這一陣有偏二位兄弟,讓了我罷。”
方百花柳眉倒豎,咬着銀牙嗔道:“這個憨貨,你我夫妻間私房話兒,縱是兄弟們親密無間,也沒拿出去說的道理。”
盧俊義搖頭道:“什麽私房話兒,你先前同你侄女說我花樣兒少,你侄女兒告訴了宋寶蓮,寶蓮說與了李鐵牛,鐵牛張着大嘴四處傳播,兄弟們見了我,人人都說要傳我幾個新勢,我又何曾怪過你來?”
一席話,說得百花面頰飛紅,跌足道:“金芝這小蹄子該死了,我何曾是這個意思?”
卻是曹操當初同方金芝新婚燕爾未久,便渡海征戰,方百花心疼侄女,又怕她天真懵懂,以至将來失寵,故此常常同她說些閨中之事,暗暗教誨于她。
隻爲有些事兒不好明言,故舍出丈夫來打镲,做個話頭,卻不料竟至傳出,剝了丈夫面皮,一時好生後悔,又暗暗感激盧俊義性情大度,竟是不以爲意。
史文恭、袁朗見她急了,連忙來打圓場,雙雙嚷道:“嫂嫂休怪,誰不知員外哥哥是直心直腸好漢?說來都是鐵牛的不是,回頭撕了他嘴,哥哥且上陣,讓這些胡兒見識我漢家豪傑!”
盧俊義見有人贊同他,心中大喜,當下耀武揚威上陣,大喝道:“你要鬥我四個,卻不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口氣!今日我‘玉麒麟’盧俊義在此,看你四個可能奈何了我。”
完顔四子齊聲冷笑:“這胖子怕是失心瘋了,既要找死,且送他歸西!”
四兄弟心意同一,齊齊縱馬,将盧俊義圍住,四口斬銅刀,縱砍、橫劈、斜削、直刺,配合的天衣無縫。
盧俊義卻不以爲意,把槍使個解數,收抱在懷内。
這一招有名的喚作“藏器待時”,隻見槍尖兒一轉,撥開當頭刀,槍攥兒一墜,磕開斜削刀,槍柄左右一晃,橫劈直刺兩刀同時化去。
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盧俊義一槍都還未出,已叫對方的精妙配合立轉無功,金彈子、郭藥師都是一震。
場中完顔四子更是不敢怠慢,正要再攻,盧俊義叱咤一聲,使一招“四夷賓服”,奮力一槍刺出,将腰一扭,一槍化爲四槍,東西南北,同時刺向四人。
完顔四子一驚,揮刀各自抵擋。
隻這一擋,四個合擊之勢,不了了之。
盧俊義得理不饒人,一套快槍使出,怎見得厲害?
卻有《鹧鸪天》一首,恰道盡此槍的了得,寫的是——
千手羅漢亂敲鍾,萬軍傳令号開弓。
薄雲震散光千裏,大浪沖開海萬重。
驚眨眼,怒生風,飛鴻掠影已無蹤。
夢中倜傥青衫客,醒來無牙白發翁。
看官,你便說這槍它多快罷!
按說完顔四子,自小苦練武藝、打熬筋骨,如今又值力強,都是一等一的猛将,同誰不堪一戰?
偏偏他們遇上誰不好,遇見了剛惹得老婆生氣,正要把殷勤彰顯的河北玉麒麟!
這一路快槍,卻是他把老恩師周侗所傳羅家槍,練到巅峰境地、進無可進之後,恰好結緣方百花,得識同根同源的獻把梅花槍之妙,又承她傳了明教中運氣轉力的秘法。
兩個常常于那口舌方寸之地,你侬我侬,比鬥槍法,因此悟出了槍法中“急”、“顫”、“抖”、“彈”、“纏”的無上妙谛,進而融彙入長槍内,便成就了一個“快”字!
史文恭乃是真正識貨的,一旁觀陣,連連點頭:“罷了,員外哥哥的槍,完全脫卻原本軀殼,已是真真正正自成一派!以後武林千秋萬代,必有‘盧家快槍’一席之地!”
這番話說到了方百花心尖尖上,頓時滿臉春風燦爛,豔光四射,看着盧俊義施展快槍,視線濃稠的幾乎拉絲。
她這裏看得如癡如醉,完顔四子卻是打得如煎如熬。
盧俊義這路槍法之快,哪裏是他四個并一個盧俊義?分明是盧俊義一個人群毆他們四個。
五個翻翻滾滾鬥了三四十合,郭藥師見盧俊義精神愈漲,忍不住道:“不好了,我看這人運力發勁必有獨到法門,卻是個極擅鏖戰的,再不幫手,四位王子危矣!”
當下一拍馬,梃槍而出:“呔!胖麒麟,莫逞奢遮,敢再戰我一個麽!”
他方才聽盧俊義自稱玉麒麟,又見他生得肥白,一時嘴瓢了,叫他做“胖麒麟”,方百花聽了大怒,大罵道:“千刀攮不死的囚徒,你敢辱我老公?今日不切碎了你,我也不算頂天立地的娘們兒!”
一邊罵,一邊殺上陣去,一路獻把梅花槍使開,大戰怨軍主将郭藥師!
完顔斜也見了,不由暗忖:婆娘都上了陣,剩下兩個戰将,史南蠻必是準備抵擋我這裏金彈子的,剩下一個,多半不濟,我下狠手速殺了他,再同郭藥師合力并了那婆娘,豈不穩操勝券?
當下飛馬殺出,大喝道:“南蠻,金國大都統完顔斜也在此,誰敢戰我!”
袁朗一聽他自報官職,忙不疊叫道:“史教頭,這個官大的,兄弟偏你一步。”
縱馬舞撾,迎上前道:“荊南好漢‘赤面虎’袁朗在此,平生最愛殺大官兒。”
金彈子見他場中九人,殺成三團,各自出手,都有驚人武藝,一時也不由戰意沸騰,鼓了鼓雙臂肌肉,覺得恢複了好些,拾起兩隻大錘,叫陣道:“史南蠻,你當年僥幸赢我半招,今日再見一個高低!”
史文恭目泛異彩,振奮道:“等你多年也!”
一提缰繩,戰馬奔出,便同金彈子交鋒。
他兩個人,數年之前,便在阿骨打禦前做了一場,彼時金彈子錘法尚未臻圓融之境,隻是力大無窮,史文恭亦不敢同他硬碰,隻能施展出周身本事遊鬥,恰似今朝嶽飛同他纏鬥一般。
當時二人大鬥七八十合,金彈子坐騎受力不住,摔折了鼻梁,因此落敗。
自此之後,金彈子日夜苦練,終于武藝大成,兩口錘子雖然沉重之極,運使之際,卻不再全憑自家力大,而是充分利用其慣性,從以力禦錘,進而爲以錘禦錘,因此愈發能夠久戰,亦籍此減輕了馬兒負擔。
到了這個境界,誰若再想憑遊鬥拖垮他,卻是萬萬難能。
故而在金彈子心中,再遇史文恭,少則三五錘,多則三五十錘,萬無不勝之理。
他心懷必勝之念,眼見兩個打馬照面,呼的一錘徑自砸來。
在他想來,史文恭這一招必然避讓,那麽另一隻錘立刻橫掃,縱使不中,也要搶下先機。
誰料史文恭見他錘來,雙臂一舉,一招“舉火燒天”,訇然硬架,但聽一聲大響,這一錘竟是硬生生被他架住。
金彈子微微一呆,史文恭從容一笑。
難道隻有金彈子知恥後勇,下了苦心練武,史文恭南征北戰,莫非就曾閑着?
史教頭本也是心氣極高之人,當初被金彈子一錘打裂虎口,隻得使巧纏鬥,自家心中,何嘗不引以爲辱?
隻是力量打熬,終有上限,史文恭曉得自家再練也比不了天生神力之子,因此在技巧上苦心尋思,一心走出另一條剛猛路線,終于在汴梁一戰,得以大成,便是全力以赴之餘,始終不懈的一點回力。
有了這一絲回力,便有了周旋支應的空間。
似他方才橫槍架錘,看似以硬碰硬,其實錘槍甫一相交,他立刻借力沉槍,相撞之際,化去些力,一沉之間,又化些力,随即再挺槍杆,再化些力,立刻再沉,複化些力……
旁人看來,便是金彈子一錘砸下,史文恭橫槍強架,雖然壓下數尺,終究架住,其實若是放慢百倍細看,便能看見那錘子落下時,史文恭那條槍杆,一觸即沉、一沉又起,再沉再起、三沉複起……頃刻之間,連沉連起,分了數十股化掉金彈子的巨力!
這些話說來繁複,其實于場中,不過電光石火一瞬。
而武人的本領、智慧、才華,真正耀眼之處,也正是這電光石火的瞬間。
要不怎麽說,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
金彈子一錘不曾建功,心中訝異,手上反應卻是更快,緊接着第二錘就落下,正是他錘法中“追風趕月”的絕招,此前段三娘便是折在這一招下。
史文恭雙眼圓瞪,大喝一聲,铠甲之下,周身筋肉暴突,把槍奮力一頂,依舊是拿捏住全力以赴之餘的那一絲回力,在頃刻之間,連連洩力、發力,依葫蘆畫瓢,把第二錘也接住!
有沒有第三錘?沒了。
金彈子這一招連轟兩錘,快速絕倫,其實兩錘互爲重心,運用了彼此間的慣性,這才能如此之快,若要再轟第三錘,中間勢頭必然一斷,等于重新施展一次“追風趕月”。
但是金彈子還有後招,隻見他兩錘連環砸罷,就勢左右橫擺,呼的蕩出,這一招正好續接前招之力,有名的喚作“蕩海橫山”,面前就是一座山,也自蕩平了去。
然而就在他兩錘相交,欲往左右擺去瞬間,史文恭大喝一聲,扭腰反臂發力,槍尾猛然下砸,嘭的一下,正中大錘,搶先把他錘上未發力道化去,随即順勢一頂身,槍攥就勢直搗金彈子前胸,金彈子一驚,連忙揚起大錘擋住,史文恭一踢馬腹,各自分開。
交手三合,史文恭殺法迥異以往,剛猛激烈,讓金彈子吃了一驚,先前自以爲必勝的信念,也自悄然消失。
二人各自打馬轉了一圈奔回,再次照面,史文恭搶先道:“金彈子,你這幾年活回去了,倒比上次還要不如!”
金彈子大怒,他這幾年錘法進展,是流了多少汗水換來?連師父普風也是滿口誇贊,如何在史文恭口中,倒比以前還不如?
隻是轉念一想,上次史文恭都是躲着打、繞着打,這一次卻是硬碰硬,若非自己遜色了,豈不是說明史文恭進步了,且進步程度遠超自己?
他武藝雖高,畢竟經得事少,厮殺經驗哪及史文恭十一?史文恭這番話,偷換了許多概念,金彈子卻是個實誠人,自家一想,銳氣頓沮。
史文恭看他一癟嘴,露出委屈神情,心知得計,忍住了笑,露出猙獰神态:“上一次你我鬥了八十合,今日八合之内,我必殺你!”
這句話說得信心十足,金彈子眼角一跳,神色越發古怪:又似不信、又似驚慌。
史文恭大喝一聲,奮力一槍刺來,金彈子見他殺機畢露,心驚肉跳,連忙舞錘去擋,卻聽“┗|`O′|┛嗷嗚吼~~”一聲怪嘯,隻覺耳膜撕扯難受,心中蓦然一空,手腳忽然失力,那一錘竟是舉之不及,忙不疊側身急閃,嗤的一聲,槍從眼前走空。
金彈子這一下更是驚怕,“啊”的一生大叫,便要回馬,史文恭怪吼一聲,手中鬼哭槍陡然暴起,唰唰唰唰唰唰唰一連七槍此處,鬼哭之聲連綿刺耳,金彈子驚叫失聲,勉力閃過四槍,隻聽噗噗噗三下,咽喉、心口、小腹,各添一個血窟窿。
砰砰兩聲,兩口大錘墜地。
金彈子喉頭流血,勉力擡頭,哭喪着臉,搖了搖頭,歎道:“還是、還是比不上你……”
頭一低,就此氣絕。
這個蓋世勇将,空有一身絕藝,隻是心念不堅,竟是前後不過十招,便死在“神槍”史文恭之手!
于此同時,盧俊義高叫一聲:“着!”
有道是:
好漢莫誇武藝高,英雄心底自藏刀。千秋道義抗肩上,始見神峰立巨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