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乃是民間俗稱的七月半,道教稱爲中元節,佛教稱爲盂蘭盆節。
故老相傳,這一日地宮開啓鬼門,無數亡魂,都回人間,有主的回家享受祭祀,無主的便哭号晃蕩,四處尋食。
然而這靖康元年的七月十五,至少太原一帶,那些出了鬼門的亡魂,隻怕都要大發詫異:
我等一年一度,好容易歸來一回,正要享受些祭祀香煙,如何有這麽多野鬼争食?這人間卻是如何鬧得?怎地冒出這般多狠厲戰魂?好好一個中元節,怎地如此卷法?
你道如何?原來這一日,相隔四五十裏的兩處,都在緊鑼密鼓忙乎——
一處乃是太原城下。
西夏大軍,圍城已有八十餘日,城牆上下,死了不知多少兵卒、百姓。
幸得老種、小種兩位老将,先後領兵殺入城中,民心士氣不曾盡墜,都肯舍死與敵軍周旋。
中元這一日,也不知是不是女真、黨項之輩不過這節,兀自發兵四面攻打——
其餘三面,都以牽制爲主,唯有城南乃是主攻,土山幾乎堆得與城等高,西夏有名的潑喜軍據于其上,旋風砲打出亂石如雨,壓制得守軍頭都難擡。
潑喜軍乃是西夏軍中王牌,比之鐵鹞子還要貴重幾分,攏共不過數百人,都牽着駱駝打仗,駱駝背上,皆扛着小号石砲,即所謂旋風砲也。
此砲所發石子,拳頭大小,打出又急又快,便是着了步人甲,受它擊中,也要内傷吐血,宋人形容其“縱石如拳、肺腑内裂”,可見威力。
又有許多弩兵,把着弩箭細細瞄準,凡有守軍露頭者,便以強弩射之。
如此幾輪下來,又使“撞令郎”出動攻城。
撞令郎者,乃是西夏軍種,都是些俘獲的漢人,抽其健壯勇敢者編爲前軍,逢戰則當先出擊。如今所用的撞令郎,卻大都是永興軍路投降的宋軍。
城牆外的城河,此時早已填平,那些撞令郎推着梯車猛沖至城下,搖起雲梯便爬,直到爬上城頭,守城宋軍這才跳起,雙方各揚刀槍,咬牙在城上狠殺。
原來自西夏築成土山後,太原守軍便徹底陷入不利,無法如以前般占盡居高臨下便宜,隻能以血肉之軀,同敵人搏殺于牆上,也隻有如此糾纏在一處,土山上旋風砲、強弩才難發威。
一番血戰,仗着城中幾個勇将,撞令郎倉皇丢下三四百屍體,退了下去,旋風砲卻又再度打出石來,吓得守軍們急忙躲避。
近幾日來,似這景象已成常态。
李乾順對此頗是滿意,雖然仍然未能克破城池,但這般打法,守軍的傷亡直線提升,他有兵力優勢,自信再耗幾日,便有破城之望。
隻可惜,時間從來不等人。每每算計着“再有幾日”之時,大限已暗自到來。
隻可憐李乾順,料不到明日事,也不曾生千裏眼,自以爲勢大無敵,一心隻顧攻城,斥候都懶得派出二十裏,哪裏曉得此時數十裏外,汾河新築堤壩之畔,已按着公孫勝要求,新築起一座法台!
列位,這個法台,非是尋常築造,都有制式——
乃是尋定太歲方位,用好黃土,築造三層,下層闊達三丈二,中層闊達兩丈八,上層亦有二丈四,三層各高一尺三寸。
台子四角,用新瓷碗四隻,各盛新折樹枝一條;壇下五方,又置五個大缸,都注滿清水,水面漂一枝楊柳,楊柳上各托鐵牌一面,牌上書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
三層台上,中央立個香案,上擺一個香爐,兩邊是兩隻燭台,隻見得香煙霭霭、燭光幽幽,供養着三司樞相,并雷部諸将牌位,牌位之前,又有令牌五個。
布置罷了,公孫先生掐指一算,正是午時,遂披一件八卦紫绶的仙衣,仗一口松紋古碇的銅劍,披散了頭發,飄飄搖搖,踏罡步鬥,走的是“飛龍緻雨罡”,又名“作水召雷罡”的,從地戶登台。
上得台來,左轉九次,誦“召龍緻雨咒”九遍,燒了九道黃紙,又誦“祈雨咒”,聲音朗朗,上達天機——
“太元浩師雷火精,結陰聚陽守雷城。阏伯風火登洲庭,作風興電起幽靈。飄諸太華命公賓,上帝有敕急速行。收陽降雨頃刻生,驅龍掣電出玄泓。我今奉咒急急行,比乃玉帝命君名,敢有拒者罪不輕。急急如律令。”
誦罷,以劍依次擊打令牌,其音铮铮然,但聽一聲響,四下黑風卷地而起,呼嘯山林,草葉樹木,呼呼亂舞。
又聽二聲響,漫天烏雲遮蔽晴日,冷氣陡然而生,曹操等候立台下,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及聽三聲響,電閃如龍雷震如鼓,頂上烏雲裏銀蛇穿梭,四下山林中野獸,如臨大敵,紛紛遠遁。
再聽四聲響,了不得也!先還隻落淅淅瀝瀝幾顆雨點,隻眨幾下眼的功夫,嘩啦啦一聲,便似打翻了天河,那大雨接地連天落下,一丈之外,人影都難望見。
曹操驚呼道:“公孫先生術法,不料這般驚人!喬道清兄弟最慣弄水的,也未必有他這般手段,當真是玄門正宗,不同凡響。”
當下汾河之水,肉眼可見漲起,便似洶湧妖龍,吃堤壩擋住,洩不得忿怒,一陣浪濤之後,忽然調頭,滾滾濁流,倒灌向上遊去,又直沖進智伯渠的河道,一發灌往太原。
老曹仰天大笑,高聲喝道:“天公助我!蕩滅西夏大軍,正其時也!”
眼見一道大浪先自高高去了,待得水勢略緩,老曹當先扯起一架竹排,便往水中丢去。
歸義胡人張良見了,大叫道:“主将,待我來控舟!”先往筏子上一跳,一杆竹篙,死死撐住竹筏不去,老曹抽刀在手,躍上竹排,扈三娘、時遷、焦挺同時躍上,張良篙子一松,那筏順水便走。
眼見老曹身先士卒,衆人誰敢落後?都冒雨下水,趁着竹筏直沖而去。
有分教:
飛水從天降,洪波自地生。木竹爲筏浪爲馬,将士踏波任縱橫。
鬼哭神号泣,風狂日黯昏。嶽撼山崩濁流怒,蛟走龍飛黑雲乘。
樹木連根起,大石平地騰。旗幟随濤殺氣卷,兵戈起伏勢傾城。
黨項驚張口,女真泣無聲。任爾強絕天下勇,都化魚鼈一鍋羹!
卻說那些攻城的兵馬,本來各自避雨,誰料禍從天降,聽得驚天動地的大響,骨頭縫裏都不由散發出懼意來,一個個戰戰兢兢出帳來看,卻見一股大水,自南奔襲向北,那浪頭平地掀起數丈高,銀牆一般逼迫過來,都吓得呆楞住了,不眨眼盯着那水,魂魄也不知飄去了何處。
那股大浪一沖,先前耗費多日才堆砌起的土山,頃刻間土崩瓦解,嘩啦一下湧來,莫說是人,便是戰馬駱駝,遭那浪一卷,也都化作塵埃。
這股大浪,轟的沖在城上,兩面蔓延開去,西夏久攻不克的城門,亦是訇然洞開。
滿城人見水湧來,俱是大駭,各自爬牆上屋、攀木抱梁,隻求逃生。
卻可憐城中老弱肥胖之輩,隻好上台上桌相避,及水一至,轉眼間,桌台也都浮起,房屋傾圯,都做了水中魚鼈,一時間死傷無數。
遠處法台上,公孫勝露出悲憫神情,把劍在第五塊令牌上一敲,須臾間雲散雨停,依舊朗朗晴空。
那水沒了後力,又得城外空闊,四下裏一漫,不多時也便消停,此時平地水深隻得四五尺,但凡高過老曹的,便不大容易再被淹死。
太原有城牆相護,水勢撞入,尚自死了許多百姓,城外那些兵将,空空蕩蕩又無遮擋,豈有個好?
十餘萬人馬,少說一半被當場沖卷淹殺,餘下的都在過胸口泥水裏掙紮。
這時無數竹筏、木排,呼嘯而來,排筏上衆人齊聲呐喊,撐着竹篙四下沖殺,槍紮刀砍,水中這些兵馬,不拘是步跋子、鐵鹞子,抑或潑喜軍、撞令郎,哪裏有絲毫還手之力?便是殺雞,也沒這般輕松。
西夏軍裏大将,一個個心如死灰,曉得此等局勢,難以收拾,都各自顧性命,涉水逃生。
這一場大殺,卷走的、淹死的,連帶被砍殺的,少說也有十萬以上人馬,把性命交待在太原城下,這一日的中元節,實可謂熱鬧得很了。
太原城中,一幹軍将連逃生的百姓,都雲集在城牆之上,眼見得外面不知何處來兵馬,修羅出世般大開殺戒,亦都看得呆了。
也有猜到緣故的,譬如林沖拍着呼延灼,兩個滿臉狂喜,哈哈大笑:“哥哥好手段!如何弄出這般一場大水!這一戰本以爲要曠日持久,不料片刻之間,勝負已分。”
另一側,小種相公拉着他兄長驚呼道:“以往讀書,讀到關雲長水淹七軍一節,始終難以想象彼時場景,今日才曉得天地之威,何等酷烈。”
老種相公帶病厮殺多日,此時已瘦的隻餘一把骨頭,聽了兄弟之言,扭頭望望城内慘狀,歎息道:“這個計策,未免太過酷毒!今日這場水,淹殺的百姓,未必少于死去的敵軍。”
太原知府張孝純從一旁擠了過來,好好一個文官,卻是激動的滿面紅光,聞聽此言,連忙搖頭:“啊呀,老種相公此言謬矣!這條水淹七軍的毒計,雖害了我這一城,卻也滅了西夏一國!況且此水來去得快,城中房屋廣有,雖難免死傷,多數人必然是活下來的。”
小種相公亦點頭道:“此言正是!哥哥,西夏欲畢其功于一役,起了傾國的兵馬來,如今這一場水,十停去他九停,我等順勢掩殺,滅國絕祀何難?”
老種相公卻不發一語,隻是連連搖頭,不住歎息。
韓存保等戰将則不顧許多,他們在城裏被西夏打了多日,早已一肚子惡氣,此刻已開始召集人馬,要趁亂出去厮殺。
又過半個時辰,水勢再降,地上積水,不過小腿高低。
完顔兀術等金國兵将,因在城北地勢高處,雖受波及,損失不大,如今點起兵馬,繞城殺來——
兀術本有兩千餘兵馬,婁室趕到,又帶來八千餘人,兩邊加在一起部下萬人,其中近五千都是女真本族雄兵。
這一場水,折了金國一千餘人,此刻尚有九千衆,都随完顔兀術來救他嶽父。
老曹這裏把西夏兵、宋國降軍殺得七零八落,卻在一處土丘上,圍住了夏主李乾順。
李乾順身邊,隻有一二千人,死死守着土丘狠戰,老曹這裏衆兵将,都跳下筏子,四面圍攻殺去。
雙方正打得熱鬧,金兵自側面撞将出來,老曹見他人數衆多、陣勢齊整,也自一驚,大喝道:“石寶、姚興,替我擋住他!”
石寶、姚興殺得渾身是血,聞言齊聲響應,振臂一呼,各帶千餘人攔了上去,焦挺也随之沖去,雙刀揮舞,沖殺在第一個。
及至兩軍相逢,迎面正見完顔兀術馬來,焦挺認得他是金國王子,心中大喜,一個躍步上前,便要砍他馬腳。
金兀術大吼一聲,大斧子一磕,崩開焦挺雙刀,那馬往前一蹿,焦挺泥濘地裏身法受限,反應稍慢,早吃那馬平平撞在胸前,當下一聲未吭,仰頭倒飛出三四丈,落在泥水中不知死活。
老曹遠遠看見焦挺被馬撞飛,心中一痛,喝道:“花榮,三娘,你兩個替我掌軍,務必生擒夏主!時遷随我去救焦挺!”
前面石寶望見焦挺飛出,亦是一驚,暗自道:此人是哥哥心腹,若是折了,哥哥必然悲恸,不殺這金将報仇,豈有顔面見他?
大吼一聲,飛身躍起,大刀直劈兀術,兀術看他來勢不凡,不敢小觑,連忙揮斧招架。
石寶這口刀,罕有敵手,兀術自和曹操結仇後,也随普風勤修苦練,一口斧子,越發了得,兩個馬上步下,戰了七八合,都奈何不得對方。
不料旁邊忽然奔出姚興,雙刀舞成一團光華,直搶入兀術馬前,反手一刀便剁馬腳。
兀術連忙分開斧子去擋,然而姚興這兩口刀,又非焦挺所能比拟,但見刀鋒一折,輕輕巧巧讓過大斧,一刀便把馬蹄卸去。
可憐那馬兒痛失前足,轟隆倒地,把兀術撞下馬鞍,滾倒在泥水中,急得大叫:“是好漢的,不要趁虛……啊!”
話沒說完,忽然長聲慘叫,卻是石寶劈風刀落,将他左腿齊膝蓋斬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