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年中國,好男兒輩出,你殺得盡麽?”
金将喝令射殺林沖,林沖雙眉一豎,正待奮起搏命,忽然有人暴喝躍出,淩空一槍,刺殺完顔骨赧!
此人身形如風,一時看不清面目,但林沖聽其聲音、觀其槍勢,已是周身一顫,失聲叫道:“師父!”
刺他那人身形一擰,一腳踢落完顔骨赧屍身,就勢奪了馬去,長槍一擺,恍若花開荼蘼、風中輕顫,周遭七八個金兵,咽喉齊齊飙血,翻倒馬下。
那人這才側頭看向林沖,欣慰一笑:“單騎蕩陣,甯死不屈!林沖,老夫恨你落草失節,本不肯受你這稱呼,卻喜伱終不失丈夫本色,便應你一聲罷!”
“師父!”林沖聽得那人言語,不由熱淚盈眶,又叫一聲。
銀術可訝然望去,卻見此人七十餘歲年紀,生得鶴發雞皮,身軀消瘦,一身骨架卻極粗大,身上皮甲緊巴巴的,極不合體,也不知是誰處扒來的。
那老者白眉一揚,喝道:“金狗!老夫周侗,本要去潼關殺西夏人,不料遇見你這一夥肆虐地方,索性先殺盡你等,再去尋夏狗麻煩。”
銀術可驚道:“周侗!宋國武宗!”
林沖亦是恍然:是了,師父本是華州潼關人氏,想必是聽說西夏來攻,故欲還鄉效力,途中卻是遇見婁室等北上。
他這番猜測,大緻屬實。
卻說數年之前,周侗授徒麒麟村,曹操來訪,雙方話不投機,大吵一場。.
老曹能言善辯,說得周侗吐血暈厥,好容易請得名醫救下命來,卻也大病一場,在病榻上輾轉年餘,方能行走。
周侗那時已是古稀年齡,雖抵挨過這場病,卻也洩了神氣,自此老态畢現,不複昔日神勇。
如此幾載時光匆匆而過,忽有一日,嶽飛的丈人,内黃縣縣令李春,他亦是周侗的舊相識,前來村中探望。
閑聊之時,說起童貫、種師道兵分兩路,讨伐大遼之事,周侗聽了,觸動心懷,便對嶽飛道:“徒弟啊,你如今文武藝皆已習成,國家用人之際,正是你報效之時,老種麾下,有個年輕戰将王彥,昔日同我讨教過武藝,有一份香火情,我這便寫書一封,薦你去他帳前聽用。”
嶽飛聽了,連連搖頭,口稱:“師父,如今你老人家這個年紀、這樣身體,徒弟朝夕伺候,尚嫌不足,何況從軍遠赴異域?我不去,隻在家中伺候師父。”
周侗聽了,頓時大怒:“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老夫能吃能睡,用你伺候甚麽?你若不肯去,便是老夫耽誤了你,你滾,滾滾,老夫不要看見你。”
李春心疼女婿,連忙勸道:“鵬舉,你且回自家屋頭歇息幾日,待我慢慢勸你師父。
嶽飛無奈,隻得聽話歸家,不料幾日之後,嶽父來尋他,開口便道周侗死了,手持遺書一封,讓他持了去投王彥,随軍征遼。
嶽飛聽了,恍如晴天霹靂,當即大哭,李春把他帶到一個孤零零的墳頭上,歎道:“你師父親口交代,按你脾性,隻怕要結廬守孝,若如此,他在地下亦不安泰,令你速速去投軍,建功立業,便是你的孝道了。”
嶽安人、李夫人也都勸說,嶽飛無奈,大哭一場,頭上裹條白布兒,帶着兄弟幾個去投軍了。
走到路上,幾個小兄弟越想越不對勁,王貴大剌剌便道:“師父那老頭兒,這幾年精神雖不如以往,人也瘦的厲害,畢竟是宗師修爲,如何說死就死了?以俺之見,隻怕是有詐!”
張顯亦道:“不錯!師父以前同我們講古,不是說過孫策詐死敗薛禮,還有周瑜詐死破曹仁?他定是怕我們一意留在身旁盡孝,誤了年華,因此想出這條計。”
王貴又道:“你看那日去燒紙,李縣主可曾掉淚?還有我等爹娘們,豈有一個落淚的?隻我四個,吃大哥一帶,都哭成了呆子。”
嶽飛一聽,深覺有理,當即便要回去探看究竟。
卻吃湯懷拉住,勸他道:“師父爲人,倔的老牛一般,見你識破了他計策,說不得真要氣出好歹,你又何必?所謂老小孩、老小孩,可見人若老了,便和小孩無異,正是要哄他才好,待我們建功立業,做了将軍,再去見他,他必然高興歡喜。”
小兄弟們句句說在理上,嶽飛也想明白了情由,遂安下心來,拿了那“遺書”,去尋王彥從軍。
嶽飛幾個去後,周侗依舊在麒麟村居住,或許是嶽飛從軍,了了他一樁心事,其後數月,身體竟是漸漸好轉起來。
誰知好景不長,童貫大敗,一路奔逃,遼兵潮水般殺來,大名府竟也陷落。
周侗聽說梁中書獻了城門,怒不可遏,一人一馬來到大名府外,扮成個賣柴的老兒混入城中,當晚跳進梁中書後院,将他夫妻兩個盡數殺死。
脫身出來,曉得遼人兵鋒已至眼前,便勸麒麟村王、湯、張三家員外,棄了田産家業,打點了細軟金帛,帶挈嶽安人、李夫人、小嶽雲,由他護送着,匆匆趕路,前往應天府避禍。
及至到了應天府,安頓好各家,便聽說遼軍已然打到了汴梁,而種師道也已大敗,皇帝請了金兵來禦遼。
周侗聽聞,目瞪口呆,失聲道:“宋不如遼,遼不如金,金國乃北方蠻人,這般放他入來,見了南國繁華,豈能不起貪心?”
說罷一愣,卻是忽然想到,數年之前,有個氣派極大的矮子,義正言辭同他說過這番道理。
一時間,周侗心中五味雜陳,又爲國事擔憂,又爲嶽飛挂懷,當日喝得大醉。
次日醒來,便要孤身一個上路,前往汴梁勤王。
嶽安人、王員外等見了大驚,苦苦拉住相勸:“周先生,你武藝再高,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汴梁城下,千軍萬馬厮殺,難道缺你一個?”
一時死死扯住,不曾放去。
又過幾日,忽然傳出消息,道是老官家退位,一幹奸臣們簇擁着逃亡南方去了。
周侗聽說,不由呆了:“皇帝年方四旬,正是身強力壯時,怎的竟在這時退位?此時敵人兵臨城下,他這般舉止,豈不是棄堂堂國都、百萬黎庶于不顧?他這、這不是畏敵如虎麽?”
兩行老淚,不由自主垂落下來,忍不住罵道:“原來這厮除了寫字作詩玩女人,真個别無所長!昏君,昏君啊!”
罵了一回,卻又忽然想起:老官家雖無能,小官家做太子時,便是個沉穩有爲的,如今登基爲帝,說不定反而是個轉機。
這般一想,再也坐不住,當夜避開衆人,留書一封,獨自去幹勤王事業。
及至到了汴梁,遠遠一看,城上打得,竟是遼旗,這一下吃驚非小,連忙打聽,才知汴梁被殘遼奪去,正和金國交戰。
周侗聽了,又驚又怒,又是滿心茫然,在此逗留數日,又聽得傳說,道是西夏也打來了,正在猛攻潼關,全仗小種相公帶兵抵擋。
周侗故鄉,便在潼關左近鎮上,聞言心道:罷了,如今金國、遼國、西夏國都來打我大宋,老夫便渾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子?索性回去老家,相幫小種相公殺西夏人,幾時死了,就地一埋,也算老夫落葉歸根。
這般一想,自覺甚是周到,遂沿着黃河,往潼關而去。
不料走了兩天,正遇見金兵渡河,周侗躲在一旁,看了半晌,心中不由稀奇:這厮們不和遼狗争汴京,如何又往回走?莫非……
他也是上過戰場、知些兵法的,腦子一轉,頓時想到一種可能:啊呀!莫不是金國大軍要來?他這夥金兵回身接應,卻是欲要裏應外合,搶了雁門關!
老周侗這時還不知哩,前番老官家借兵,早連雁門關都交到了金人手中——
他隻道這等雄關,稍微有腦子的,也知道不能輕與旁人,因此必然還在大宋手中。
自家一思忖:罷了,自己遊蕩一生,不曾得志,這把老骨頭,埋在哪裏不是埋?小種相公天下名将,守把潼關已然足矣,還是去雁門關報信,壞了金人的算計,才是要緊。
于是便蹑着這夥金兵,一路北行,直到遼州,見金兵把一夥宋軍殺散,大加殺戮,周侗一時怒起,存心刺殺金國主帥出氣,便悄悄扒了一副衣甲,混入敗軍中裝死,準備待他主帥路過時,暴起刺殺。
卻不料陰差陽錯,正遇見林沖沖陣。
他跟随這些金兵幾日,曉得主帥乃是婁室,想要刺殺的也正是此人,但是眼見林沖陷入垂危,難道眼睜睜見他去死?
雖然小不忍則亂大謀,但是俠之所以爲俠,也正是在這“小不忍”三字上。
刺死完顔骨赧,掃落一圈金兵,周侗把馬一挾,徑奔銀術可而來。
銀術可既知他是武宗周侗,莫說手臂傷勢崩裂,便是完好,也不敢和他動手!
這其中還有個緣故!
女真這些猛将,他們生長于山林之間,又無将門傳承,縱然天生力大,又豈能憑空想來這些高明招式?
這其中,一部分或是在遼人軍中,陸續學得,但真正高深的本事,則是托了普風和尚的福,把中原的武藝,拿去傳授、點撥這些女真漢子!
政和元年正月,也即1111年,東京一位教頭受高俅迫害,逃出汴梁其間逗留史家莊大半年。
1112年,史大郎破家,往西軍尋王進不遇。
1114年,阿骨打在來流河,集合女真各部,誓師反遼。
期間這一兩年,大約便是“普風傳武”的關鍵時期。
除了傳武,普風所知的武林轶事、江湖高人,自然也有所提及,“武宗”之威,早在這時,便銘刻在這些金國大将的腦海中。
銀術可一逃,周侗便追,金兵們一擁而上,周侗手中那杆木槍神出鬼沒,槍上一點紅纓,便似一團火光,看似輕飄飄不着力道,落點卻是精準無比,不是眼球、便是咽喉。
周侗瞬間殺了十餘人,回首喝道:“還愣什麽?随我殺啊!”說罷槍杆一抖,打在一匹沒了主人的戰馬屁股上,那馬一跳,正到林沖身旁。
林沖腿上受了傷,本不便行走,頓時大喜,翻身上馬,一杆蛇矛,壓榨出身體中餘力,奮力揮舞厮殺。
周侗看在眼裏,忽然冷笑:“蠢材,蠢材,方才看你蕩陣斬将,還似那麽回事,怎地如今又變蠢了?你沒了氣力,便不知怎樣殺人麽?”
林沖聞言,眼神一亮,再看周侗殺敵,心中瞬間明朗!
他此前見周侗用一杆最尋常不過的木槍,還道是随便撿來使用,此刻才看出,原來周侗力道大不如前,故此用這輕巧木槍。
周侗見他眼神,便知懂了,這才笑道:“到你這般境界,‘舉重若輕’,‘舉輕若重’,已是槍法的極緻,卻不知輕便是輕,重便是重,何必以技巧逆它本質?林沖,徒兒,記住爲師這路槍法,‘舉輕若輕’,我演給你看,‘舉重若重’,你自家悟去!”
說罷大喝一聲,手中槍影頓時漫天,這般使槍,林沖自忖也行,隻是林沖使來,必然槍影如潮,氣勢澎湃,但是周侗使出,那無數槍影,便似落花飛絮,輕靈曼妙,愈發令人防不勝防。
林沖此時武藝,早已圓融大成,然而此刻看周侗使槍,靈妙之處,迥非塵世所應有,霎那之間,腦海中關竅全通,正是“輕是輕、重是重”,繼而“輕可重、重可輕”,終于“輕還輕,重還重”,一時間莫名歡喜,長嘯一聲,矛影四面紮出,卻盡是輕靈之意,比此前使槍,同樣速度,至少省下五分氣力!
周侗大笑:“你這腦筋,年紀大了,反倒好使!徒兒記住了,此間變化,便是百鳥朝鳳至七探盤蛇的區隔,自古及今,猛将多矣,爲何獨趙子龍最能鏖戰不懈,關節便在此中!”
林沖本來沖突不出,便是力道竭盡,此刻忽然悟出妙法,力道雖然不足,卻仍能施展出精妙無比的殺招,一瞬間信心大增,歡喜道:“多謝師父傳槍!”
卻聽周侗笑道:“此乃爲師新近悟出之法,萬事當順其自然,以後遇見你師弟嶽鵬舉,記得告訴他其中關竅,去吧!”
真個是:眉底插花已甚奇,喉頭綻血更難敵。男兒代代心如鐵,撞碎南牆志未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