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向陽開口相邀,出手就是“自成一軍”。
李助看了侄兒一眼,做出心動之色:“此事……隻怕不易罷?”
葵向陽自矜一笑:“若是别人自不容易,雜家去同官家提起,卻有不同。”
其實葵向陽自己,也有一番心思在——
本朝官家,對宦官是極肯重用的,且看童貫、梁師成、譚稹、楊戬、李彥……哪個不是權傾朝野?
葵向陽掌管皇城司,本來也算大權在握,但是多年來醉心習武,便似那坐井觀天之蛙,隻守着皇城司小小天地,随着童貫等人崛起,從聲勢到權力,愈發脫節。
後來他得黃裳點撥,悟出無上武學妙谛,一身本事,臻于大成,跳出井口一看,才覺天地全非,争權奪利之野望,由是而起。
隻是如今朝野局面,糕餅早吃人分完了,若要坐大,便須從旁人口中搶肉,肉能吃幾口尚未可知,生死仇家,隻怕先要多出幾位。
值此之時,另起爐竈,重新做餅,才是上上策略——
官家令他辦金兵入境之事,葵向陽如此熱衷,便是這番心理作祟。
此刻見了紀山軍兵強馬壯,又有李助這位舊交,葵向陽自然立刻動心!
在他看來,自家同李助,正是不打不相識。
況且李助武藝之高,驚世駭俗,足以同自家比肩,又曾經是大反賊王慶的謀膽、當紅道長郭京的道友,無論本事、身份,俱非泛泛之輩,與他攜手,不失面子
而在李助心中,亦有一番計較。
老曹龍騰北境,宋國之事,一時無人做主,自然關注不到李懷這支兵馬。
但别人不管,李助作爲李懷親叔,豈有不關心的?
眼看遼兵入寇,他便觑出機遇來,一心要把自己侄兒安插入西軍,将來老曹若有大舉,身爲西軍一部,無論策應、反水,豈不遠比在伏牛山更加有用、更能立功?
隻沒料到,老種相公敗得這般快,皇帝又搞出個引金兵入界的騷操作。
得知金兵大肆收買各路江湖勢力,李助同侄兒商量,把自家實力彰顯一番,就混入金軍中,博一個“聽調不聽宣”的超然地位。
然而此刻見葵向陽招攬,心念又是一轉:若真能獨立成軍,設法安插在汴梁,豈不比在西軍、金軍更妙?
當即笑呵呵道:“不瞞葵兄,李某膝下無子,唯此一個侄兒,不得不設法替他謀個前程。葵兄若能讓他獨立成軍,那我侄兒和他麾下兄弟,定唯葵兄馬首是瞻!”
葵向陽要的就是這句話,頓時笑得葵花一般:“李兄的侄兒,同雜家親侄兒豈不是一般?”
呵,這兩個各懷鬼胎,端的是郎有情妾有意,越說越入港,當即談定初步條件:兩萬紀山軍改名伏牛軍,聽由宋朝皇城司差遣,至于具體待遇,都由葵向陽去同官家争取。
商量以畢,大家兵合一處,将打一家,重新化敵爲友,伏牛軍讓開位置,金軍、忠義軍,次第渡過黃河。
至于被馬勥殺死的“石羅漢”石恭,自然白死活該。
沿河向西,行得一日,便到鄭州。
此時遼人攻打汴京未下,渡河後的最大據點,便是鄭州,天錫皇帝耶律淳,同耶律大石,領兵兩萬坐鎮于此,防止西軍來援。
完顔婁室卻是老奸巨猾,他下令軍中不打金國旗号,隻把“忠義軍”旗号漫天打起,充作宋國地方豪強勤王人馬,把太行、太嶽那些山大王的叫花子兵,盡數列陣在前,以期示弱于人,騙得遼軍出擊。
耶律淳聽得斥候來報,道是一支十餘萬大軍浩蕩殺來,先自一驚,待其遠遠紮了營盤,列陣來到城下,細細一看,卻又大笑。
“大石林牙,你且看這幹宋狗,如此烏合之衆,也敢來讨野火?你且在城中掠陣,待寡人領一萬軍出,親自破敵!”
耶律大石卻是個老成的,連忙攔住道:“陛下不可!這夥兵馬,來得蹊跷,陛下且想——河北一帶,盡數歸我大遼,太行以西,種師道兵敗山倒,哪裏還來人勤王?若是南面湊起的兵馬,如何順着黃河而下?說不定他是大宋西軍,故意扮作雜牌模樣,誘我上當。”
耶律淳聽了一驚,連連點頭:“不錯!觀他來勢,豈不正是西軍?隻不知領軍的是種師中,還是姚古、折可求?”
婁室連續幾天,派遣忠義軍城下挑戰,一衆山大王,輪流罵陣,城中卻不見絲毫反饋。
銀術可看在眼裏,急在心頭,躲在人後看罵陣,見那些寨主一個個詞彙匮乏無比嗎,翻來覆去就是爹娘祖宗,不由懷念起寰州城下,老曹麾下那些罵陣校尉的風采,若是那些人物在此,何愁他閉門不出?
不過想也無用,難道去曹營請他來?
婁室也無可奈何,誘敵計策不成,也隻得另設一計。
他回得營中,擊鼓聚将,營中重将悉數到齊。
婁室展開趙官家所贈輿圖,正要發話,忽見帳簾一掀,幾個大漢踱步而入,
金将們皺眉望去,來人共是五個,後面四個,分别是耶律佛頂、耶律習泥烈、耿守忠、耶律馬五。
耶律佛頂乃是遼國永興宮使,顯州路都統,還做過怨軍的監軍;
耶律習泥烈乃是遼國趙王,天祚帝庶長子;
耿守忠乃是彰國軍節度使、朔州守将;
耶律馬五乃是烏古敵烈統軍使。
以上都是他們在遼國時的職位,目前的職位都是一樣:雲州王耶律延禧的侍衛。
走在四人前面的,正是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四十五六年紀,身軀粗壯雄健,留着濃厚的八字胡,相貌頗是兇惡。
婁室此次進軍宋境,全軍皆發,自然不會把這位降帝落下。隻是他一向老老實實,除了經過太行山時,鬧着打了兩次獵,很少有什麽動靜,卻不知今日如何在軍議時闖入。
耶律延禧對于金将們各色目光,視若不見,隻沖婁室抱拳道:“元帥,小王既然降了大金,自然是大金臣子,如今戰事将近,欲爲國家效忠出力,還望元帥允我!”
婁室呆了一呆,反應過來,臉上堆起笑道:“雲州王既有這番忠心,本帥豈能讓你失望?且來我身邊,我等正要商議,如何打這鄭州。”
耶律延禧大模大樣,果然站到了婁室身邊,旁若無人的看了幾眼輿圖,忽然笑道:“元帥,昔日阿骨打陛下派伱和阇母将軍攻打臨潢府,不過半日,即下外城,駭得小王膽破,遠遁雲州,那是何等軍威?莫非這區區鄭州,倒比臨潢府還能打麽?”
他說起自家醜事,面不改色,婁室又是一呆,轉念才明白過意思:稱帝的耶律淳如今便在鄭州,若是打得慢了,甚至打不下來,新一任的天錫帝,豈不把他這舊日的天祚帝比了下去?
可以輸給金人,絕不可輸給自家人!這便是雲州王的意思。
婁室想通,哈哈大笑,擺手道:“雲州王,莫要鬧脾氣,今時不同往日,打你臨潢府時,乃是陛下親征,麾下多少勇士?如今我這裏看似十餘萬人馬,金國老卒,卻不足萬,女真本族将士,更是隻有三千,若是折得多了,後面對上殘遼大軍,卻如何應付?”
耶律延禧聽罷,很是不滿,“哼”的噴出兩道粗氣,大叫道:“元帥,你是一軍膽氣所在,何故滅我金國威風?長他遼人志氣?别的人本王不知,耶律淳這厮我還不知麽?若論血脈,他是我的堂叔,不看親戚份上,廢他多時矣!此人是個志大才疏的,又沒膽氣,不是蕭幹支撐,他何德何能打到黃河以南?”
銀術可聽得連連搖頭,勸阻道:“雲州王,我等知道你看他不喜,但是打仗不是打獵,豈能兒戲看待?”
耶律延禧怒道:“銀術可,你看本王不起麽?是!本王在你手上敗過那麽兩三次,但你要曉得,這不是本王軍略不及你,實在是大金天命所歸,天地都要爲你助力!你這厮怎能貪天地之功,進而小觑本王?”
銀術可被他說得呆了,哭笑不得道:“你、你這番話說得,我都不知道你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拔離速替哥哥出頭,發怒道:“哼,耶律延禧,你這厮每每被我們打得兔子一般逃命,如何敢同我哥哥銀術可媲美?”
耶律延禧不屑搖頭:“你這莽夫,隻知道沖鋒陷陣,豈知兵法之妙?本王自幼讀了許多兵書,化用在打獵中,無往不利,豈容爾等小觑?婁室元帥,本王這便替你獻上一條計策,管教你一個時辰之内,大破鄭州城。”
一言到處,一衆金将齊齊一愣,你看我、我看你,随即哈哈大笑。
一時間,帥帳内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耶律延禧沒料到竟是這個反應,咧了咧嘴,似乎想跟着笑一笑,卻又收住了,神情頗是悲涼。
後面四個遼将,三個都低下了腦袋去,唯有耶律馬五,勃然大怒,暴喝道:“我家主公一心爲國,親自獻計,你等聽都沒聽,便敢放肆嘲笑,原來金國将軍就這般對待同僚麽?”
說話間拔出寶劍,一劍剁翻了案子:“你們且看,我契丹人的寶劍,亦能殺人也!”
笑容一靜,拔離速、烏林答泰欲幾人,都露出怒容,立刻便要拔刀,卻是婁室叫道:“住手!”
看向耶律馬五,點頭道:“馬五将軍說的不錯,我等卻是失了禮貌。”
銀術可幾人也點了點頭,他們敢笑話耶律延禧,卻不敢小觑耶律馬五,此人往日與金軍對戰,幾次逆勢反沖,很是斬殺過幾位女真猛将,因此受到欽敬。
婁室向耶律延禧一抱拳:“罷了,雲州王,方才倒是我等輕浮了,若有妙計,還請教我,若是功成,某親自爲你請功。”
耶律延禧搖頭,低聲道:“卻也不必請功,本王不求升官,做這雲州王已是知足。”
他自地上撿起輿圖,伸手一指:“其實要取此城,隻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一衆金将聽他述說,臉上先還有些不屑,聽着聽着,都不由認真起來。
次日,六萬多忠義軍分爲四隊,四面圍了鄭州,但聽一陣戰鼓敲響,齊聲呐喊,紛紛沖了上去,扛着粗制濫造的雲梯,蟻附攻城。
城中防務,自然是耶律大石做主,他把麾下四個副将:“房日兔”謝武、“虛日鼠”徐威、“昴日雞”順受高、“星日馬”卞君保盡數派出,令他各帶四千人馬,鎮守四門,自家亦帶四千人,坐鎮城中,哪裏未及,便好支應。
此前遼軍下鄭州,守将望風而降,城中各類守城器械,堆滿倉庫,絲毫不曾使用,如今盡數搬出——
什麽床弩、石砲、叉杆、抵蒿、刀車、鞭箭、火箭、灰瓶,乃至夜叉擂、狼牙拍、猛火櫃、遊火箱、奈何木……真個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門,隻顧往忠義軍腦袋上招呼。
這些忠義軍,說好聽叫做江湖好漢,說白了就是烏合之衆,哪裏抵得住這般狂轟亂炸?當時便要潰逃,卻有耶律佛頂四個降将,各帶三千降軍,皆持大斧、重劍,立在陣後,凡有潰逃者,盡數斬殺。
那些好漢們欲退不能,紛紛大哭,隻得回身去和城牆拼命,把膏血都塗了泥地。
如此戰了半個時辰,戰鼓聲又起,耶律佛頂四将,深吸一口氣,各帶三千人,親自往城牆殺去。
他這夥人,都是遼國昔日的皮室軍,若論本來戰力,比耶律淳的部下倒還稍高,隻是畢竟是降軍,士氣有限。
耶律淳的兵馬,一來打了不少勝仗,二來又城牆地利,依舊大占上風。
如此戰了兩柱香功夫,西面城牆,領軍的耶律馬五忽然深吸一口氣,放聲叫道:“女真兵來也!”
一聲即出,數千降軍同時高喊:“女真兵來也!”
城上遼軍齊齊一驚,便見城下不知何時,有千餘人馬列陣走近,此刻忽然掀開身上裹着的布匹,露出女真兵士的裝扮,齊聲怪叫,野獸般順着雲梯就爬。
說來也怪,這些遼兵,先前還高呼酣戰,此刻聞得一千女真怪叫如潮,卻是手也軟了、腳也軟了。
幾乎片刻之間,十餘個女真兵猿猱般躍上牆頭,領頭一個,正是金軍副帥銀術可,手舞兩口鋼刀,縱聲長呼,直撞入遼兵陣内,手起連殺十餘人。
城外,掠陣的婁室大爲驚訝,拍着耶律延禧肩膀道:“雲州王,果然妙計,直能洞穿人心也!今日之戰,是你的首功!”
耶律延禧搖頭:“說了不要功勞,隻要破門時讓我入城,親自去捉耶律淳那厮,方趁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