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州城外,曹操營中。
日過晌午,林沖領兵三百,例行出營挑戰。
連日以來,曹操麾下諸将輪番出陣,城上總是視若不見,于是罵上個把時辰歸寨,便算做完了日常任務。
林沖來到城下,也不多言,揮一揮手,自有那嗓門兒大、口齒伶俐的罵将,一蹦一跳出陣,指天跺地開罵——
“城中金狗且聽真,爾等本是豬狗身,昔日契丹貴胄子,降與豬狗做奸臣。
完顔婁室老淫人,穢亂宮廷不關門,雲州王爺把耳捂,皇妃哎呀呀叫春……”
要麽說老曹用人,不拘一格呢?
當年一紙求賢令,真正叫做唯才是舉、人盡其才,便到今日,手段也還是一般。
似這個罵陣的,長得窩窩囊囊,文不成武不就,也不知是哪族的人,本名叫做司達,隻因天生嗓門大,又能順口編造詞句,罵起來抑揚頓挫、花樣百出,便被老曹指爲人才,拔其爲校尉,專司罵陣一職。
此人罵起陣來,利落好聽,便似唱歌兒一般,卻又不合時下曲譜,因此滿軍中嘴順,都喚他做“歪譜兒”。
歪譜兒司達!
但見歪譜兒一邊唱,一邊點頭跺腳,兩手更是誇張地揮動,整個人便似彈簧成精一般。
莫說兩方兵卒,便似林沖這等低調的人,魔音貫耳之下,都不由随着他點頭。
“皇妃臉紅裙子破,婁室笑得霍霍霍,耶律延禧綠帽王,這日子他不想過……”
歪譜兒司達正罵的開心,忽然城門大開,完顔銀術可居中,撒離喝、韓常分列左右,領兵五百殺出。
驚得司達腳下一滑,一跤坐倒,不及起身,手腳并用望後就逃。
林沖回過神來,摘下蛇矛便待厮殺,那三個金将齊齊勒馬,止步于一箭之外。
銀術可喝道:“慢來慢來,今日出城,非是要和你等動手,專程要問一句話:你家大哥武植何在?我家元帥,欲請他當面叙話?”
林沖一愣:怪哉,他們怎曉得我哥哥在此?
随即恍然:不對!這厮們莫不是詐我?
他這一猶豫,痕迹便露,不待開口分說,銀術可已然大笑起來。
隻是銀術可面上雖笑,眼神中都是冰冷之意。
“罷了,果然是那姓武的!哼,隻恨當初不曾留下他性命,緻有今日之患。”
林沖怒道:“放屁!分明是我哥哥自家知機先走,倒說得你們發善心一般。”
他這話一出,銀術可幾人心中愈發确鑿,冷哼一聲,不再多言,徑自策馬回城。
林沖也無心戀戰,匆忙回轉大營,将此事告知老曹。
老曹聽罷,不由皺眉:“教頭和花榮,都是在北國露過相的,青天白日上陣,被他們認出也不爲奇。隻是伱們都随使團先走,他便是認出,也隻當是宋廷參與了此事,如何忽然來詐我在與否?”
起身踱了兩圈,一拍手道:“不好了!隻怕宋國同金國,有所媾和,雙方說開了因果,這才疑到我身上。”
衆将聽了都是一驚,又似不信,唯有公孫勝起身,淡淡道:“若這般說來,老種相公,怕是敗了。”
老曹猛醒,咬牙道:“正是!想來趙佶病急亂投醫,要引金兵對付遼兵!”
呼延灼滿臉荒誕神情,驚呼道:“他堂堂一個皇帝,縱昏聩些,也不至如此吧?”
曹操擺手歎道:“前番我讓馬靈去雁門關,約種帥夾攻金兵,馬靈回報,種帥領四萬人往援汴京,關中隻有宗澤老頭兒帶了五千老弱鎮守,不敢輕出。趙佶那時又不知我等鬧出的事業,明知金兵十餘萬叩關,還調走了大部人馬,可見惶急之态。若種師道兵敗,想起引金兵禦敵,也屬常理。”
老曹這時候還不知道,人家趙官家上一遭便是要請動金兵,純是老種自作主張,這才拖延至今。
呼延灼聽了,還是有些不信:“哥哥說得雖有來龍去脈,隻是小弟依舊想不通,這官家要昏聩到何等地步,才能走出此招?”
曹操苦笑道:“賢弟,你是好漢,自不知小人心腸。小人君子何别?君子尚有公心,小人唯見私利,如此而已。”
見他還是茫然,又舉例道:“石敬塘爲一己之利,割幽雲地,借契丹兵,他是沙陀人,且不說之。便說唐肅宗李亨,那是大唐正朔吧?然而當年平安史之亂,亦同回纥人借兵,約定破城後,‘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歸回纥’——
“呵呵,攻破洛陽後,回纥縱兵大搶,黎庶之慘,李亨難道不見乎?見亦無動于衷也!因其眼中,隻見私利,不存一點公心。”
呼延灼這才聽懂,咬牙道:“這等人,也配做皇帝!”
公孫勝卻是眼神一亮:“小弟昔日同師父讀書,魏人李康的《運命論》有雲:‘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其字意雖明,道理始終不能盡解,方才聞哥哥言語,猛可省悟,豈不正是君子小人之别?似那皇帝寶座,若君子坐得,便是一人治天下,小人坐去,便是天下奉一人!”
正說間,時遷搶入帳中報信:“哥哥,營外來了百十個宋軍,道是哥哥故人,有天大急事要來相告!”
曹操精神一振:“必是宗汝霖來也!”
當即便往帳外沖去,莫看他兩條短腿,倒騰開來,時遷展開輕功都難追上,真不愧是“說曹操曹操到”的千古第一快人!
大營門口,牆上門前,士卒們箭上弦,槍指前,千餘人虎視眈眈,圍着百餘風塵仆仆宋軍。
老曹一道煙般奔來,口中大呼道:“都散開、都散開,不見我家長輩來此麽?”
把門小校聽了一驚,連忙領人收了兵刃。
曹操呼的穿過人群,一眼望去,便見宗澤。
“哎呀”一聲,雙手握住宗澤手掌,兩行眼淚說來就來:“汝霖公,老人家,數載不見,白發又添,人間風霜,可謂無情也!”
宗澤不得已而來投,心中本不自在,見曹操一派真情流露模樣,心下稍慰,強笑道:“呵呵,邊塞風霜,自然無情。然而若非‘武孟德’手段通天,老夫現在還在登州飲酒吃魚,也不必受此風霜也。”
這是點老曹當初勾結高俅,把他一個通判調到雁門關當副将的故事了。
然而老曹何等面皮?慨然道:“公有大才,豈能屈居一通判?平田虎、戰契丹、鬥女真,這數載雖辛苦,當能慰公胸中本事也!”
宗澤苦笑擺手:“老夫有個屁本事,若有本事,也不會來此見你。直說吧,皇城司指揮使葵向陽,攜聖旨、将印、金牌來,令我領兵去忻州,讓雁門關于金國,我不肯從,被他捉住下在牢獄,多虧這幾位後生搭救,想來想去,也隻得來找你。”
曹操眼珠亂轉:“汝霖公怎知武某在此?”
宗澤不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前番那個踩輪兒的漢子來約我攻金,便是‘神駒子’馬靈吧?他是田虎的大将,我難道不知?還有救我的小哥幾個,桑幹河大戰,曾同你們并肩作戰,曉得你那幾個大将都是梁山的人,自然猜出是你。”
曹操大笑:“武某行事,本來坦蕩,亦不曾特意瞞人。隻是當初耶律淳南下,擔心童貫等人坐失良機,因此不得不來占住幽雲地面,免得白白爲金國所奪。”
宗澤歎道:“但願你心能如口方好。”
曹操正色道:“老人家,前歲太原一别,雖不曾謀面,公之教誨,卻銘刻于心,牢牢不敢或忘。”
原來當初平田虎,太原大戰後,曹操回師去打沁縣,臨行前欲見宗澤,宗澤婉拒,使武松轉告他八字:人各有志,莫愧青天。
宗澤面色複雜,良久,長歎道:“我在登州,頗有故舊,常常通信,知你治下數州,政通人和,百姓不受欺淩,這幽雲之地……若朝廷無力入手,在你手中,倒好過在那些異族手裏。”
曹操擺手,嬉笑道:“汝霖公所言差矣,什麽你手裏我手中?區區在下,青州節度使武植!麾下土地,和宋境一般,都是漢人之土也。”
宗澤文才不凡,豈聽不出他話中兩可之意,唯苦笑罷了。
曹操擡頭,看向人群裏幾張隐約熟悉的面孔:“小嶽飛,哥哥說得沒錯吧?”
嶽飛不料他把出哥哥弟弟的稱呼來,他爲人穩重正直,不見長于辭舌之鋒,一時不由愕然。
王貴反應卻快,高聲道:“哼,誰是你弟弟!”
曹操把手一劃拉:“四海之内皆兄弟!”
王貴雖有辭鋒,卻沒文化,頓時也呆滞住了。
嶽飛這時反應了過來,接口道:“雖然四海之内皆兄弟,然而道不同不相爲謀。”
曹操擺手道:“謬矣!鵬舉賢弟,汝言道與我不同,不過是當年和令師有些分歧,嘔得老人家吐血,因此汝心中記恨,隻是汝且細想,當初我同他争論,各自持了什麽道理,如今回頭再看,卻又如何?
嶽飛神情一凜,忍不住回想當初,面色不由大變!
曹操眼神掠過諸人,淡淡道:“我和周侗先生,數年前曾有争執,起因是他說我二弟,性情倨傲、殺心沸騰,吾便言道,二弟性傲,因此見不得宵小,好殺,隻對欺世之狂徒,異日天崩地裂,才知誰個真是丈夫。”
說罷看向嶽飛:“我二弟如今乃是高唐州兵馬都統制,遼兵二十萬南來,殺得童貫丢盔棄甲,卻不能過高唐州半步,山東無數生民,因他不遭屠戮,他武松,可算丈夫麽?”
嶽飛臉色一白,還未言語,宗澤先把手一拍,哈哈大笑:“好個武二郎,好小子!老夫不曾看錯他,這些日子一向聞得遼兵高歌猛進,卻不知他寸步難入山東。”
嶽飛這些日子在軍中,甚慕宗澤爲人,見他大贊武松,愕然之餘,越發不知所措。
王貴卻叫道:“噫!你二弟這般厲害,爲何不去勤王救駕?”
曹操笑道:“是啊,你快快去問官家和童貫,我二弟這般本事,山東又不遠,爲何甯願調雁門守軍,卻不喚他勤王?”
王貴等人自然不知武松和童貫決裂,吃他一記反問,忍不住抓耳撓腮,便問嶽飛:“是啊,大哥,爲何皇帝老子不召山東兵馬勤王?”
嶽飛斥道:“住口!朝堂諸公,自有高論,豈是你我能臆測的?”
曹操指一指嶽飛:“我和周先生争論的第二點,就是我說天崩地裂,他說天下太平,我說金人如虎,他說老子不信。”
宗澤聽到這裏,饒是一腦門子官司,也不由啞然失笑。
嶽飛忍不住翻個白眼,駁斥道:“我師父原話可不是這般。”
曹操說:“大概一個意思罷,呵呵,如今天下是否太平,世人有目皆睹。鵬舉啊……”
他聲音忽然變得凝重、真誠:“須知風起于青萍之末,我等爲将者,察天時,料先機,乃是本分,若等狂風大作,人盡皆知,我等再做主張,是不是遲鈍了些?”
嶽飛眼神明滅,咬牙不語。
曹操一笑,又道:“你方才說你兄弟,不該臆測朝堂高論,我和你師父争論的第三點,便是我說朝堂上主昏臣庸,将弱兵疲,比遼尚不足,安言争雄于金?你師父罵我大膽。”
說到此處,笑容越盛:“我又據理力争,說趙官家除了寫字作詩搞女人,再無長處,便是寫字作詩搞女人,我也勝他,你師父便搶了你的槍紮我,又氣急攻心,吐出血來。”
他本來還想說林沖之事,但這時衆将都來到身後,曹操不願提林沖往昔傷心事,故此捺下不言。
隻說道:“你看,趙皇帝放着山東雄兵不用,讓天下奇險于金人,滿腦子驅虎吞狼念頭,卻不知他自家不過鼠兔之流,憑什麽自以爲能調度虎狼?爲兄的說他隻會寫字作詩搞女人,難道錯了不成?”
王貴忍不住要倒戈:“大哥,這姓武的所言,似也不無道理……”
嶽飛怒道:“閉嘴!”
說罷看向武植:“吾師堂堂大俠,若論眼光,或不及你長遠,但是胸中正氣……”
曹操搖頭哂笑:“鵬舉賢弟,不是這般說道理的,愚兄同你說國家大事,你和我扯江湖綠林,不過說江湖便說江湖!你家陝西大俠鐵臂金刀周老爺子,一生仗義行俠,殺過許多江湖宵小,因此以國士自诩,看不起我二弟,那你可知,我二弟又做了什麽事業?”
王貴嚷道:“不就是擋住了遼兵麽,這卻不是江湖事業。”
宗澤咳嗽一聲:“河北虎王田虎,是武二郎陣前斬殺!”
嶽飛幾人齊齊一滞,田虎江湖黑道巨擘,這總算江湖事了吧?
曹操又道:“還有一事,怕是汝霖公也不知。朱勔此獠,禍亂江南十餘載,可謂惡貫滿盈,聖公方臘起義,數十萬人要殺他,尚不能得手,你等可知,卻是誰于金陵雞鳴寺下,沖突千軍,力戰六大高手,斬朱勔狗頭于萬衆目前?”
幾人聽了一驚,王貴失聲道:“不是明教元帥‘屠虎刀’司行方麽?”
曹操大笑:“石寶!你來說。”
石寶在後面聽他們談論往事,雖然有些不大聽懂,也不由熱血沸騰。
這會兒聽到喊他,不由大喜,昂揚走出,抱拳道:“在下‘南離神刀’石寶,明教昔日五大元帥之一!”
宗澤、嶽飛等人聽了,都不由吃驚,見石寶雄健昂揚,心知多半不假,也都抱拳還禮。
石寶侃侃說道:“朱勔遭誅之時,司行方還在洞中養傷,無數明教兄弟,都是見證。那殺人者,當時奉旨來剿我明教,駐紮在宣州,一路上聽說朱勔惡行,怒發沖冠,悄然離營,隻帶一員小将,奔赴金陵,冒‘屠虎刀’之名,誅殺此獠!”
“此人,正是‘活典韋’武松武二郎也!”
宗澤等人,都是一驚,唯有王貴跳起腳,一拍嶽飛道:“我說什麽來着?哥哥,我當時是不是就和你說,這人定是我們仇家,不然爲甚跟着他的小子,殺了朱勔替身,偏偏報出嶽飛名号?”
他興奮莫名,又對湯懷、張顯嚷道:“你們還說是重名,隻有小爺智慧不凡,曉得必是對頭。”
嶽飛想了一想,神情古怪地笑了起來:“冒我名字的,是那楊再興?”
曹操點頭:“你沒忘了他?他也不曾忘了你也。鵬舉賢弟,所謂殊途同歸,當年我等雖有争執,天下局勢變幻已多,你我如今,莫非依舊是‘道不同’乎?”
嶽飛一震,不知如何作答。
曹操也不逼問,哈哈一笑,左手扶住宗澤,右手扯住嶽飛:“汝霖公、鵬舉賢弟,此處也不是說話所在,且入營中叙話。”
宗澤猛省:“啊呀,不知不覺被你扯開了話題!武大郎,不管你究竟是何立場,雁門關終究不可讓渡于異族呀!”
曹操振眉道:“汝霖公勿憂!國者,趙氏之國也,他家祖宗打得基業,他要敗壞自由他。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他要賣國随他便,若要賣天下,武某第一個不答應!”
嶽飛一震,心想這厮真是狼子野心,忍不住便要扯開手,然而老曹便似一個無恥渣男,笑嘻嘻握緊了拳頭,絲毫也不肯松開。
若論嶽飛力氣,真個要發力掙紮開,原也不難。
隻是他畢竟君子,此番來有求于人,對方不肯撒手,他便扯不開面皮——
便似那好面子的小閨女,被渣男硬拉住了手,又欲掙紮,又怕鬧出動靜引人圍觀,羞答答好不爲難也。
這正是:小人手段君子心,人間難覓幾知音。滔滔俗世皆罪我,但見沙礫不見金。
算了算時間,七小時,五千字,中間就吃了幾個包子,哎。
手殘可恨也!
今天應該沒錯字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