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天閏把話頭勾誘嶽飛,紅臉小将卻當面打臉,說他才似無頭蒼蠅。
厲天閏自恃身份,吃這少年人嘲諷,頓時面上挂不住,狠狠瞪向對方:“你是何人?敢對厲某無禮!”
紅臉小将把臉一揚:“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爺‘金刀将軍’王貴!你不服麽?且看小爺金刀在此!”
說話間,還把手中大刀舞了個花,月光之下,那刀金光燦燦,果然是金刀一口。
嶽飛喝道:“王貴,休要無禮!不管西風軍、東風軍,如今既肯殺金人,便不是我等對頭。”
王貴叫苦道:“大哥!你看這厮狼狽模樣,定是吃金狗殺敗了,卻要勾伱替他報仇,又不明說,隻顧繞彎,分明是欺你年少好騙,豈能同他客氣?”
嶽飛道:“要你來說?他的心思,爲兄難道不知?隻是他既敢戰金兵,便可稱作好漢,既是好漢,雖未待我以誠,我隻待他以義,須知人心都是肉長成,他見我等誠意,自然不會欺我。”
說罷向厲天閏一抱拳:“舍弟年幼魯莽,将軍大人大量,幸勿見諒則個。”
厲天閏老臉一紅,暗暗驚道:這小子好厲害!這番話當面說出,反顯得是我量窄。這幾日見那敖盧斡爲人,已是年少有爲,若比這個少年,卻不是将地比天?
當下抱拳還禮:“小将軍休怪,卻是在下小看了人,怕你們人少不敢上陣,故要設法相激。如今實話同你說罷,我哥哥便是西風軍大首領,領我等奇襲殺虎口,鎖了山後九州,又打雲州,吓跑了降金的天祚帝,偷出遼國皇子,撺掇做了新皇,打大遼旗号對付金人,是爲驅虎吞狼也!”
“今夜一戰,我哥哥布局,借桑幹河吞了他一兩萬兵馬,震懾敵膽,我等兄弟兵分四路,趁機大殺,本待一舉完敗敵軍,不料那些女真人恁般善戰!眼下這般态勢,兀自厮殺不休,我同他交戰不敵,轉戰殺出到此,正要殺回,卻巧遇見你等。”
嶽飛見他神色誠懇,曉得不假,不由失驚道:“你家首領,好大氣魄,好辣手段!金國主帥婁室深通軍略,能讓他吃這般大虧,當真了得!”
贊歎一回,複正色道:“如今局勢難得至極,若竟爲金人力挽狂瀾,着實可惜!既然如此,我等便同你西風軍聯手破敵。”
回頭喝道:“弟兄們,前番吃了金狗大虧,多少袍澤填了溝壑,如今金狗落水,正是痛打之時,你等可願随我嶽飛,再同金狗一戰?”
身後數百人齊聲道:“願随将軍死戰!”
雖隻數百人,其聲可徹雲霄。
厲天閏又吃一驚:這個少年,好得人心!他帶這些殘兵才幾日?竟養出這等高昂士氣!
便聽嶽飛道:“這位将軍,還請引路!”
厲天閏一點頭,雙方兵合一處,将打一家,又往陣中殺去。
王貴騎在馬上興緻高昂,把手中大刀盤來轉去,見厲天閏頻頻看他刀,忍不住炫耀道:“你這厮倒有眼光,看出了我這口寶刀?嘿嘿嘿,告訴你,前番随我哥哥來山西投軍,路遇太行山巨寇‘金刀閻羅’王善攻打縣城,欲趁宋遼交兵趁機造反,我大哥帶着我和張顯、湯懷三個,以四人之力,夜破千軍,小爺親手斬殺王善,奪了他這口刀。”
厲天閏聽他吹噓,看向嶽飛面色,見嶽飛神情淡然,心知王貴說得多半不假,贊他道:“‘金刀閻羅’乃是河北綠林有名巨寇,當年田虎那般聲勢,都不曾降伏他,不料死在你手上,娘的,還真是英雄出少年!”
王貴聽了大喜,再看厲天閏,不由十分順眼,拍着胸口道:“你這老兄,倒肯說實話。我喜歡你!等會殺将起來,隻顧在我身後,看我這口金刀保你萬全!”
一行人撞入陣中,嶽飛一馬當先,白馬長槍,如入無人之境。
厲天閏見他身手,暗暗喝彩:果然不曾看錯人,此子當真厲害!
一時起了好勝心,把馬一催,也殺上前去,那條槍紮戳挑刺,便似巨蟒化蛟,殺得面前亂軍紛紛遁逃。
王貴望他使槍,頓時羞臊:啊呀,這厮原來這般狠的麽?虧我還說要護着他,這個嘴臉可丢得大了。
好在他本來臉紅,此刻更紅幾分,别人也難得見。
看官聽說:這場大戰,圍着桑幹河兩岸,覆蓋老大地面,筆者道行淺薄,一杆孤筆哪裏寫得盡全?無外乎是東一筆、西一筆,叙述雖有先後,其實很多事情,幾乎是同時發生。
厲天閏、嶽飛這支軍合計千餘人,橫沖直撞進來,殺了一回,正見兩股兵馬厮殺慘烈,核心處兩員悍将,一個披頭散發,一個血貫瞳仁,一使狼牙棒,一使三尖刀,正是秦明、韓常。
二将聲聲怒吼,打得難分勝負。
厲天閏忙一指:“那使狼牙棒得是我兄弟!”
嶽飛一眼掃過血戰的豹騎,驚訝道:“你們這西風軍,竟有如此精兵!”
他兩個人兩條槍當先,從怨軍側面直殺入去。
身後王貴的金刀,湯懷的長槍,張顯的鈎鐮槍,各顯奇能——
他三個雖無嶽飛這般悍勇,一身本事也是周侗悉心調教,不輸韓韬、彭玘等人。
怨軍和豹騎殺得平分秋色,此刻被這夥生力軍一沖,好似百上加斤,再也難挨。韓常一驚,便見一員白馬小将自人群裏突出,斜刺裏奔來,擰槍就刺。
這時秦明已是殺得發了狂,那條狼牙棒沒頭沒臉亂砸,韓常應付他,已花十二分精力,忽然殺出個嶽飛,如何還能抵擋?
大叫一聲,滾鞍下馬,躲開嶽飛惡狠狠一槍,同時秦明一棍,把他坐騎砸殺。
韓常不甘地狂怒一聲,扭頭便走,亂軍中扛起他爹遺體,餘下的怨軍團團圍住四下,裹着主将向後飛撤。
厲天閏追殺一回,但此時亂兵縱橫,怨軍退得又快,隻得回來,卻見秦明下了馬,跪在黃信身旁,流淚道:“兄弟,你要撐住!”
厲天閏吃了一驚,下馬相看,卻見黃信右胸處,冷森森箭矢透甲而出,面色慘白一片,又見秦明要扶他,連忙阻止道:“他這個位置,怕是射壞了肺葉,卻不可輕易移動。”
原來黃信中箭落馬後,數十個豹騎殺将上來,團團将他圍住,死戰不退,這才沒死在亂軍中,但是傷勢卻是極重。
黃信喘息粗急,口中湧出血泡,反手抓住秦明的手,苦笑道:“小弟無用,一支冷箭也躲不開。哥哥你勿以小弟爲念,快快去殺敵!”
秦明低吼道:“我此時豈能棄你而去?”
黃信手上加力,咬牙道:“哥哥糊塗了?我等身爲戰将,豈以生死爲念?武大哥好容易布下此局,方才有這以少勝多之機!哥哥若因我誤了大事,小弟便死也難瞑目!”
秦明聽罷,心亂如麻,淚珠子撲簌撲簌落下。
他是老行伍,如何不曉得黃信所言乃是正道?隻是兩個人之間,既有師徒之情,又有兄弟之義,又豈能忍心不顧他?
嶽飛旁觀片刻,忽然道:“這位将軍,我看你手下将士甚爲勇銳。如今金兵大潰,隻有一幹老女真還在厮殺,不遇上他們便無大礙,你且留一百人在此保護傷者,餘下帶去殺敵,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雖是好意相勸,秦明急得滿嘴燎泡,哪裏能夠聽進良言?瞪起眼兇道:“放屁!若有勇将來襲,一百人豈能護住我兄弟?”
嶽飛一笑,絲毫不在意秦明語氣,依舊和顔悅色道:“将軍顧慮的有理,我留兩個義弟在此相助如何?你且放心,我兩個兄弟聯手,便是猛将也能一戰。”
厲天閏暗自點頭,也勸道:“秦兄,我等若不殺散了敵軍,如何好施救黃信?”
秦明雖然性急,卻也不傻,被這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轉回了念頭:不錯,此刻殺得亂成了一鍋粥,若不徹底取勝,果然不好救治。
歎一口氣,起身看向嶽飛:“小将軍,素不相識,承你肯相幫,卻不知要留哪兩位兄弟在此?”
王貴一心湊熱鬧殺敵,見嶽飛扭頭,忙轉開了臉去。
湯懷、張顯對視一眼,都把胸膛挺起。
嶽飛指着道:“這兩個是我兄弟湯懷、張顯,也是我的師弟。”
秦明看去,見兩個小将身材精壯,氣宇不凡,湯懷舉止沉穩,一派樸實細緻之态,張顯眼神明亮,顯得聰明忠厚,不由暗自點頭。
便見秦明單膝跪下,抱拳道:“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這一拜,權謝二位小兄弟替我守護他,此戰之後,秦某再當正式拜謝。”
湯懷、張顯連道不敢,嶽飛亦是大奇,眼中露出贊賞光芒,伸手托起秦明:“将軍,我等皆是晚輩,你肯爲兄弟而行此大禮,可見義氣!能替你這等人物奔走盡力,亦是我兄弟們福分,因此不必客氣。”
厲天閏亦道:“秦兄,這位小兄弟雖然年少,卻是了不得的豪傑,回頭大哥見他,亦必欣喜。如今要務,還是破敵!”
秦明連連點頭,提起狼牙棍上馬,留了一百豹騎,及湯懷、張顯二将,守護黃信,衆人便繼續往前殺去。
卻說完顔婁室幾人,逼得徐甯自盡,便要趁機整軍,方聚起三四千人,關勝、石寶在左,孫安、杜壆在右,又似剪刀般絞殺來。
婁室大喝道:“女真将士,列陣迎敵,其他兵馬,随我陣後。”
金人用兵,除了開國前幾場大戰,待後來漸漸人強馬壯,每每作戰都是其他各族兵馬當先,能勝則勝,若不能勝,再有女真精銳一舉破敵。
婁室此刻反其道而行之,甘願以本部人馬,替那些降軍做先驅,其意便是要以女真本部兵馬的勇猛,激發出那些降軍的士氣。
如此邊聚邊戰,反複幾次,便能力挽狂瀾,縱不能徹底擊潰對方,也得以收拾起兵馬回城,再覓機會決戰。
幾支軍絞殺在一處,正纏鬥的緊,忽然徐甯那匹坐騎,自己踢踢踏踏走了過來。
關勝一眼看見徐甯低頭坐在馬背上,身前身後,并無一個兵卒,還以爲他孤身陷陣,連忙叫道:“徐兄弟,這裏來!”
喊了幾次不見回應,心裏感覺不好,把刀一擺,帶馬殺了過去接應。
至近前,卻見徐甯滿身鮮血,喉頭一個血洞,腿腳都是縛在馬背上的,心中頓時大震,一雙丹鳳眼瞪得溜圓,失聲大叫:“啊呀!這些女真狗,害了我徐甯兄弟!”
石寶聽他大喝,亦吃驚道:“甚麽?”
關勝猛回頭,眼中灼灼,似有火燒,厲聲道:“石寶,你替關某掌軍,待吾爲徐甯報仇!”
發力一踢赤兔馬,那馬一聲狂嘶,發足便奔,徑直撞入敵陣。
馬上關勝,豎眉瞪目,長須飄灑,口中雷霆般暴喝:“女真狗才!害死宣贊在先,又傷徐甯在後,不殺盡汝等,豈消關某心中之恨!”
那口青龍刀,仿佛稻草竹竿般,輕若無物的上下翻飛,劈得女真強兵,紛紛落馬。
完顔活女正指揮兵馬厮殺,見他單騎踏陣,心中大怒:“我大金自起兵以來,何曾吃人這般小觑?那南蠻,你當我女真無好漢麽?”
揮動手中大刀,躍馬迎向關勝。
這厮口中喊得壯烈,心裏想得卻甚精細:關勝刀法高明一望便知,但他不合單刀蕩入,隻要擋住他鋒芒,四面八方都是女真精銳,他便是天神下凡,也要飲恨此處!
婁室正同完顔宗雄,各引數百人狂攻孫安、杜壆這支兵,忽聽兒子叫喊,扭頭一看,大驚失色:“活女,不可輕敵!”
話音未落,那邊兩馬已然相逢。
婁室眼睜睜見得關勝踩镫起身,居高臨下劈出一刀,“哎呀”一聲驚呼,心中頓時一片蒼涼。
這一刀,同關勝先前面對婁室所使,正是一模一樣招數!
隻是婁室天生巨力,硬生生扛住了關勝力道,兩個各自震退,後手自然化爲流水。
然而婁室有這等實力,他兒子完顔活女,雖然也是女真有名勇将,卻無乃父那般神力。
完顔活女見敵将暴起,一刀猛劈,隻覺呼吸一滞,萬沒料到敵将出手如此猛惡,連忙舉刀招架,但聽當的一聲巨響,雙臂頓時麻痹。
關勝大刀往起彈起半尺,忽然詭異一凝,在半空中靜止了極短一刹,刀鋒一轉,閃電般向前去推,活女隻覺滿目都是刀光,瞬間亡魂大冒。
下一刻,萬念全消。
婁室坐在馬上扭着頭,眼睜睜望見自家最得意的長子,頭顱沖天而起,一瞬間,隻覺胸口内空蕩蕩一片,說不出的茫然難受。
關勝一刀斬殺完顔活女,刀勢不停,迅速一圈橫掃,擋開女真兵諸般器械,單臂探出,就空中接下活女人頭,一磕馬腹,赤兔馬早知主人心意,回身就往外走,青龍刀刀光炸裂,殺十餘人落馬,徑直沖出陣去。
石寶本來見關勝殺入,以爲他怒急攻心,昏了神智,心中大急,不顧一切帶兵猛沖,要去接應,誰知幾個呼吸功夫,女真兵如波開浪裂,關勝一手提頭,一手揮刀,神威凜凜,不由失聲叫道:“哥哥,真神人也!”
石寶心中,一向自認爲刀法不輸關勝,大家若是拼命,便是五五開的局面,若他用上錘子,更是有七成勝算——至此才知,想象終究隻是想一想,這才真個心服口服。
這正是:怒向千軍裂浪波,吞天偃月青龍歌!恩仇快意孤身往,恰似當年白馬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