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州城北桑幹南,動地殺聲驚魄寒。
馬叫人啼金戈斷,雲橫旗卷血痕幹。
蒼天豈有慈悲念?塵世從來憐憫難。
數萬男兒皆奮力,各掙性命欲家還。
欲家還,誰還家?
生死輕飄風裏沙!
妻子爺娘呼不見,殘軀骨肉飼饑鴉。
不知何時,漫天雲霧,都被殺氣沖開。
一輪冷月,照徹大地如銀。
這等景色,地上衆人都未留意,依舊嘶嚎怒吼,把刀槍狠狠向對手殺去。
亂軍陣中,金兵主将完顔婁室,領着數百女真精銳,劈面攔住一支橫沖亂撞人馬。
對方領頭大将,赤面長須,大喝殺出,但見手中大刀擺動,招式妙至巅峰,一刀一個,連劈六七名女真兵下馬。
要知這些女真,莫看隻是軍中戰卒,武藝卻是不弱,一個個力大甲厚,若在别個軍中,一個隊将頭銜,便想不要也難。
完顔婁室見了吃驚,暗忖道:俺這些兵,都是屍山血海裏滾出來,哪個都是千金不易,豈能任他這般放手大殺?
大喝一聲,縱馬向前,揮大刀擋住敵将。
這廂關勝見他殺來,觀其形表非凡,心知定是大将,戰意燃起,踏镫長起,使足平身力氣,就是一招“力劈華山”!
完顔婁室也是鬥将出身,當年達魯古城之戰,當先摧鋒,九陷其陣,殺得遼兵潰敗如山,阿骨打譽其“婁室之勇,冠于三軍”!
如今婁室四十三歲,正值壯年,眼見敵方猛将全力以赴,也自不肯退避,持定大刀,一聲暴喝,全力向上猛斬。
兩刀相擊,恰似龍吟,一時間火星四濺。
關勝、婁室都覺雙臂酸麻,連帶胯下馬匹,都雙雙震得後退。
關勝心中暗震:吾立身劈刀,人馬合一,居高下擊,此力何其磅礴?竟同他平分秋色,單以力道論,吾不是輸了一籌?
說時遲、那時快,旁邊忽然蹿出大将石寶,劈風刀光華一閃,斬向婁室胸膛。
要知此刻婁室與關勝拼刀,雙雙震退,正是舊力耗竭、新力未生當口,石寶此時一刀,真似閻羅索命、惡鬼奪魂!
婁室倉促間刀也舉不起,急往馬背一仰,但見一溜火光,卻是刀鋒貼着金甲掠過,劃得甲葉紛飛,又把他下巴翹起的胡須盡數割去。
周圍女真将士見狀,齊聲怪吼,不顧生死撞來,石寶大刀揮動,連斬幾人下馬,卻也被逼得側面馳去,失了再給婁室一刀的機會。
婁室坐起身來,一部胡須割得七零八落,心膽都寒,暗叫道:我厮殺半生,何曾見這一雙狠辣的刀手?此刻沒有猛士輔佐,如何能勝他兩個?
他心性果決,呼嘯一聲,勒馬便逃。
關勝本欲追擊,石寶叫道:“哥哥,防他使詐!”關勝忽悟:他自家有回馬刀絕技,石寶最愛詐敗丢錘子,這金将武藝奢遮,焉知有甚絕活。
雙方這一場交戰,雖然短暫,傷亡卻是不小,婁室麾下女真精銳,折了百餘,關勝手下破陣士,亦折百餘,至于普通兵卒,死傷更多。
婁室被關、石二将驚走,依舊不退,腰帶上扯下個海螺,吹得嗚嗚作響。
活女、宗雄正領兵同孫安、杜壆纏鬥,聽得海螺聲,齊齊打個唿哨,領兵就走,彼等部下皆是騎兵,真個來去若風!
孫安、杜壆雖然不甘,也隻得目送對手離去。
他兩個簡單盤點了人手,都不由動容:二人手下沒有豹騎、破陣士這等精兵,一番厮殺,竟吃他殺了六七百人!要不是二人武藝着實高強,所領隊伍,幾乎便要遭他擊潰。
杜壆恨恨道:“不料女真人如此厲害!”
孫安歎道:“那兩個金将我認得,一個完顔活女,一個完顔宗雄,都是金國有名悍将,完顔活女這厮,當初還和我比過武藝,不料戰陣之上,卻是更加兇厲。”
杜壆奇道:“他不曾認出你?”
孫安摸了摸臉側粗大的狐狸尾,搖頭道:“該是不曾認出。”
原來北地天寒,他們一衆将領,大都換了遼國戰将的兜鍪——
于鐵盔之外,厚厚翻起毛皮,又有兩道狐尾,垂落兩頰,遮住半邊臉龐。
因此兜鍪緣故,加上又值黑夜,孫安雖同活女、宗雄幾番照面,認出了人家,人家卻不曾認出他來。
杜壆也不深究,發狠道:“他兇也罷,厲也罷,咱們兄弟也不是吃白飯的,趁他不在,殺翻這些兵馬。”
兩個把部下略作整頓,抖擻精神,繼續往前沖殺。
隻是無論關、石,還是孫、杜,都不曾和金兵做過大戰對手,自然不知金人兵法,多有從漁獵之術中化處者,于這混亂戰場間,以小股精銳分進合擊,正是拿手手段。
徐甯、厲天閏二将,正領兵殺得痛快,忽聽螺号嗚嗚聲響漸近,扭頭看去,卻見一個短髯大将,領着數百惡鬼般騎兵,呼嘯卷來。
厲天閏大喝道:“正嫌殺得不痛快,卻來了夥狠的!”當即挺槍直殺上去。
他是明教五方元帥出身,“鬼帥”名頭,震動江南武林,然而對戰童貫時,早早便吃楊惟忠偷襲受傷,全程劃水,不曾立下耀眼功勞。
但縱使如此,憑着既往地位,上梁山後,依舊被老曹舉入神将之列,别人雖然不曾說什麽,他自家心中卻常常煩惱,擔心别個不服。
此次老曹遠赴北國,又把他帶在身邊,但數月一晃而過,仍未立下大功,因此求戰之心,越發炙熱。
徐甯見厲天閏單騎突出,連忙召兵馬殺去,隻見厲天閏一馬蕩入敵群,那條槍翻翻滾滾,當面金兵,紛紛落馬。
領兵短髯大将,自是被石寶割了胡子的婁室,見厲天閏殺法犀利,暗自驚道:這夥賊軍甚麽來頭?哪裏來這許多猛将?
口中暴喝,舞刀上前交戰。
厲天閏建功心切,恨不得一口水平吞了對方,不料金将武藝高的吓人,一條槍使發了,也進不得他周身。
徐甯也瞧見婁室武藝高明,一挺鈎鐮槍,上前夾攻。
婁室以一敵二,滿口叫道:“兩個并一個,算什麽好漢?”
徐甯喝道:“又非鬥将,兩軍亂戰,哪裏還來規矩?”
婁室冷笑道:“既然如此——活女、宗雄快來!”
話音未落,完顔活女、宗雄二将,側側面掩殺上來。
徐甯這支人馬,也無梁山精兵在内,頃刻間吃他撞開,完顔活女大叫道:“父帥休慌,兒子來也。”
完顔活女學得乃父武藝,亦使大刀,完顔宗雄則使一口長柄戰斧,這兩個亦是猛将,殺伐猛烈,以三對二之下,厲天閏、徐甯頓時有些手忙腳亂。
戰了十餘合,徐甯見不是頭,大叫道:“厲兄,分頭突圍,去同别的兄弟彙合!”
厲天閏也知這般厮殺,久後必敗,一咬牙道:“各自保重!”
好在這場面不同于鬥将,四下亂兵穿梭不絕,彼此遊走間忽近忽遠,卻不易被敵将死死纏住,當下各自翻身殺入重圍,厲天閏往後殺、徐甯往前殺,欲分領前軍、後軍殺出。
若按徐甯想法,他兩個分散,金将必然也要分散追殺,不料厲天閏殺出無人過問,三個金将遠遠近近,隻顧圍着他一人厮殺。
他卻不知,這些金兵都是漁獵出身,深知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道理,以往追擊獵物時,獵物若分散逃走,每每棄小追大,這已是融入骨髓的本能意識。
他亦不知,在婁室三将眼中,他同厲天閏比較,他便是那隻大的獵物。
這便是豐狐文豹、其皮爲災的道理了。
徐甯身披家傳的雁翎圈金寶甲,于月光下燦爛異常,婁室等自然認爲他的身份地位更高,因此死死纏住不放。
卻不是——
羚羊犄角虎毛皮,物至珍時害至奇。
寶甲護身難護命,枉傳數代賽唐猊。
混戰之間,完顔宗雄挂住斧頭,連連放箭,箭無虛發,都中徐甯。
然而準頭雖然高明,高明不過徐甯這身寶甲,箭矢方及身,早已牽動甲葉間暗線,紛紛倒翻,撮住箭矢不入。
完顔宗雄射不倒他,反而喜道:“這厮能披這般好甲,遮莫便是他軍中的主帥?”
婁室心中一動,定睛一看,徐甯生得圓圓白白一張臉,三牙細細胡須,果然一派儒将模樣,不由大笑:“生擒了這厮!逼他這夥賊軍投降!”
三個女真猛将,領兵三面圍殺,徐甯左右沖撞不出,部下漸漸凋零,最後剩得百餘人,都跪倒請降,三将哈哈狂笑,打馬圍殺上來,兩口大刀、一柄長斧,此起彼落亂剁。
婁室把有些生疏的契丹話、漢話,交替換說:“你若投降,你這支兵馬都降,我不殺伱。”
可恨呐!
他一個個刀法斧招,都見高明,徐甯隻此一條金槍,雖盡力左遮右攔,卻哪裏能招架得住?
他也不曉得婁室誤把他當作主将,聽其話語,還道是要拿了他威脅老曹投降。
暗自忖道:罷了!瓦罐不離井口破,将軍難免陣前亡,想我徐甯,本是禦前一個班頭,空學這身武藝,無處張揚志氣,卻蒙武大哥錯愛,不見棄我一介降将,做自家兄弟般愛戴,又在梁山上結識這許多英雄好漢,又在這北國施展得本領才幹,這幾年活法,不比前面半生還痛快?
又想道:妻兒在梁山,自然有人照料,一幹兄弟,本事驚天,亦不愁孩兒無人教養看顧,我有什麽不能安心上路?難道任他拿了受辱,又教我哥哥難做?罷了罷了,老爺這幾根骨頭,便埋在這桑幹河畔也罷!
轉念間計較已定,奮起餘勇,把那杆金槍猛然掃了一周,擋開諸般刀斧,喝一聲:“且慢動手!”
婁室見他開口,心中大喜,忙收了刀,勸道:“大金國,如日中天,投降乃上策。”
徐甯呵呵一笑:“女真狗,你以爲老爺是殘遼那些沒骨頭的軟漢?老爺今日死在此處,魂魄不散,要見你等不能生歸故鄉,方才開懷也!”
笑罷,扭頭望向桑幹河對岸,高叫道:“哥哥,小弟去也!”
手中金槍調轉,照着自家喉頭隻一戳,一點忠魂,直飛九霄,身體倒撞下馬,當場氣絕!
有道是——
從來義重生死輕,幸哉梁山有徐甯。
刃帶鈎鐮堪絕世,家傳寶甲任縱橫。
陣前數度斬大将,馬上幾番克名城。
絕迹人間金槍将,恨天不佑天佑星!
婁室、活女、宗雄,三個金将齊齊一呆,活女失聲叫道:“好個烈漢,放着活路不走,竟是甯死不屈。”
婁室歎息道:“這等好漢,本該爲我大金所用,才不屈他,如何偏偏于契丹狗賣命?罷了,來幾個人,扶他去馬鞍上,拿繩索栓定,待他自家兵馬發現,也好安葬,這身好甲,看他剛烈份上,便依舊留于他罷。”
說罷,看向那些投降的西風軍,冷笑道:“将是勇将,兵是孬兵,似這等兵卒,我軍要之何用?”
活女聞言,曉得其父心意,喝道:“都殺了。”
女真兵刀槍齊下,頃刻将降兵殺絕。
徐甯這廂壯烈身死,厲天閏哪裏知曉?他和徐甯分兵後,領着數百殘兵,一口氣撞出重圍,混亂間不辨南北,竟是從亂陣殺透了出來,回頭看了看,驚道:“不好了,我待尋石寶幫手,如何殺了出來?”
扭身正要再行殺入,忽見一彪人馬無聲無息近前,先自吃了一驚,定睛再看,愈發吃驚——
這些人馬,穿得竟然是宋軍服色!
那夥宋軍見了厲天閏,也都驚叫起來:“是遼狗!”
厲天閏大怒,罵道:“你才是遼狗!我們是西風軍!”
宋軍陣前,爲首一個少年小将,上下看了看厲天閏,皺眉道:“西風軍,趁遼金交戰,忽然而起,占據幽州,據守居庸關,擊敗金将完顔撒離合三萬餘兵馬,分兵去了武州……如何竟來了這裏?”
厲天閏冷聲道:“你又如何得知這些?”
一個紅臉小将大喝道:“是我大哥先問你,你如何反來問他?”
厲天閏不屑道:“蠢貨,他又不是我大哥,你管我問不問。”
先前那小将擺擺手,止住自家兄弟,神情鎮定,淡淡一笑:“好,那我便先說。在下嶽飛,乃是大宋王彥将軍親将。前番宋遼決戰,金兵突襲,嶽某領兵欲擊殺金兵主帥,不曾得手,宋軍敗退雁門關,嶽某便領殘軍殺出,襲破應州,金遼聯軍回援,嶽某兵少難守,棄了城池,撤入恒山休整,撒離喝幾次遣人送信往寰州,都被我劫下,你們的事,皆是從信中得知。”
他一番話娓娓道來,神情淡然,厲天閏聽在耳中,卻暗自吃驚,心道那時宋軍兵敗如山,此子竟然要去擊殺金兵主帥,雖然不曾得手,單是敢動此念頭,已不失爲豪傑!況且那等潰勢之中,竟能殺出,本領想必也不凡!
定睛細看,果然嶽飛肩寬身雄,氣度沉凝,一介少年,便有不怒自威之色,不由暗自心動: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此子雖年少,武藝隻怕超群,我一時尋不到石寶,何妨借一借這少年之力,去對付了那夥女真兵!
思及此處,擠出一絲笑臉,往身後依舊紛亂的戰團處一指:“嶽将軍,你可知此處,究竟發生了何事?這數萬金兵,又是如何都做無頭蒼蠅?”
紅臉小将嗤笑一聲:“好笑,你方才奔來的模樣,卻是有些像無頭蒼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