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興皇帝敖盧斡,被老曹連環計策所驚之餘,忽然起了疑心:這厮如此了得,如何竟會被童貫打成喪家犬,逃到俺大遼來?
畢竟年輕,雖然有些聰明勁,城府終究不深,當下問出口來。
老曹看了看年輕的皇帝,眼神難測,淡淡道:“童貫那厮沒有武德,派了一個了不得的高手,刺殺麾下衆将,況且敵衆我寡,因此一時失機。
敖盧斡皺皺眉,覺得這個理由甚不充分,還待追問,完顔謾都本已然奔過河面,呐喊着殺來。
曹操高叫道:“金人至矣,陛下快跑!”伸手就拉敖盧斡辔頭。
敖盧斡一踢馬腹,坐騎往邊上一躲,避開曹操的手。
老曹愕然看去,卻見敖盧斡臉上露出狠色:“不必演了!敵軍已入甕中,何必畫蛇添足?正好趁機斬殺金将,讓國人知道朕之勇武!”
說罷抽出長槍,“駕”的一聲大喊,策馬迎着謾都本殺去。
望着這少年皇帝的背影,老曹臉上的愕然,慢慢轉爲贊賞。
咂嘴點頭,輕聲歎道:“倒是有些骨頭!小小年紀,若此便算不凡了,假以時日,砥砺成長,未必不是一位雄主,可惜了……你遼國國祚,畢竟已盡呵。”
謾都本聽得懂契丹語,曉得面前這金甲輝煌、白馬銀槍的少年,便是遼國新帝,眼見他不逃,反不自量力殺來,樂得嘴都歪了,哪裏記得婁室令他活捉?揮動狼牙棒,當頭就打。
敖盧斡将槍一架,大覺吃力,但他也自要強,掙紅了臉,大叫一聲,強行蕩開大棒,長槍怪蟒翻身,疾刺對方胸膛,被謾都本輕松避開。
這時金兵馬快的,又沖了二三百個上岸,各自都要争功,見敖盧斡盔甲鮮明,齊齊撲了上來。
老曹把嘴一歪,呂方、郭盛會意,立領千餘人殺出,兩條戟當頭,便似蟒蛇吐信,瞬間纏住金兵。
此時桑幹河上,無數兵馬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争先恐後沖來。
焦挺呆呆看了片刻,忽把雙手攏在嘴邊,叫道:“咔嚓咔嚓!噗通噗通!”
一聲叫出,河面之上,咔嚓咔嚓連聲大響,粗如人腿一般的裂紋,似蛛網一般,頃刻間遍布冰面。
原來蕭奉先領兵走後,老曹便派人以重兵器,自南及北,把老大一片冰面,敲出無數細紋。
後來敗兵逃回,人踩馬踏,那些裂紋,亦不斷加深。
隻是一者天黑難見,二者追兵心急,竟無一人留意到冰面的變故。
直到此刻。
寰州追來的四五萬兵馬,至少一二萬人,同時踏在冰面之上,發足狂奔,其中又有許多馬軍,格外沉重,那冰面至此,終于到了極限,密集粗長的裂紋瞬間畢現,人人看得分明,個個魂飛魄散。
還不待他們有所反應,下一刻,冰面訇然粉碎。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堅冰蓦然翻起,仿佛瞬間出現了無數陷阱。
驚呼聲中,河面上黑壓壓的人馬,陡然沒了一半。
另一半也沒處逃跑,噗通聲絡繹不絕,先後都落入冰冷徹骨的桑幹河中,除了近岸邊的少數幸運兒,勉強掙紮爬出,其餘都被冰水吞噬。
一時間,河面之上,悲嚎四起,岸邊老曹,放聲大笑。
焦挺左右看看,見老曹自顧大笑,便尋栾廷玉,扯扯對方袖子,低聲道:“栾哥哥,你看我這本領,比喬道清如何?”
栾廷玉一時絕倒。
老曹當初征伐田虎,沁水遇見喬道清,施展出三昧神水的驚人道法。
這樁往事,焦挺并未親曆,卻多次聽别的兄弟說起,不料竟牢牢記在心中,此刻卻拿出來比較。
老栾正要取笑他幾句,忽聽老曹高聲喝道:“衆将士!殺敵!”一時哪裏還顧焦挺,大叫一聲,策馬殺出,把那上岸的兵馬亂殺亂沖。
謾都本正自志得意滿時,誰料竟有這等驚天巨變,一時手足無措,險些被小皇帝趁機一槍挑落。
回過神來,哪還有心戀戰?狼狽叫道:“中計了,走!”
領着女真精兵,順着河岸往下殺去,敖盧斡激動的面目都扭曲了,哪裏跟放他走?大喝一聲,帶着數百遼軍,死死咬着追去。
老曹正欲跟上,忽然又勒住馬,沖着焦挺一抱拳,一本正經道:“賢弟一聲喝裂千丈冰,陷沒金國數萬軍,本事之高,絲毫不遜‘幻魔君’,爲兄佩服、佩服!”
說罷哈哈一笑,縱馬追了下去。
焦挺呆了片刻,一向無甚表情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爛漫的笑容,“哈哈”一聲傻樂,暗自決定,自己從沒進過雲州行宮。
北風呼嘯,大夜幽長,桑幹河畔,徹地殺聲。
僥幸沖過河去的金兵,無論是金國老兵,還是遼國降兵,除了謾都本帶着幾十人逃竄外,其餘的早無半點鬥志,耶律撻曷裏見之狂喜,當即帶了一二萬新降兵馬,打起無數火把,亂哄哄殺出營來。
而在南岸,婁室帶着兒子完顔活女,以及完顔宗雄、韓慶和、韓常等猛将,說說笑笑,壓陣而來。
沒及到河邊,便見河上變故,饒是這些人見慣了慘烈大戰,此刻也不免被這天地之威所驚,一個個瞠目結舌,顫栗不能言語。
婁室愣了半晌,低聲說道:“全、全是假的?說降蕭奉先是假的,令他來詐城是假的,數千遼兵性命是假的,隻爲了我們陷在這條河上,才是真的?”
韓慶和聽他聲音幽幽,不由打個寒戰,驚呼道:“好狠啊!元帥,對方主将好狠的心腸!莫非那敖盧斡,竟然是個英主不成?”
“不、不會!”婁室臉上震驚之色未退,卻是立刻搖頭否定道:“那少年若有此本事,早奪了他爹的位子,也不會是撻曷裏,那厮若有這本事,豈會被雲州王下入死牢?我們、我們怕是……看錯了那支西風軍!”
說到這裏,他眼神漸漸有了神采,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撒離喝去打居庸關!自最初奪回新、武二州,一個多月時間,竟無半點消息!呵呵,我等近年所向無敵,隻怕這次……真的是輕敵了!”
活女等都露出了茫然神色,撒離喝所部三萬三千,兩萬降軍就罷了,那一萬老軍,可是跟着女真人打了不少勝仗,極爲能戰的,至于三千女真兵,更是戰力無雙,難道竟會有失?
他們一直還以爲,居庸關險峻難打,撒離喝那厮要面子,一直在默默啃骨頭呢。
“父帥,那當下如何是好?”完顔活女急急問道。
完顔婁室雙目如鬼火,盯着桑幹河對岸,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片刻後才狠狠道:“收攏殘軍,回寰州再說,把雁門關外的兵馬也調回寰州。”
話音未落,喊殺四起,婁室駭然回頭,幾支兵馬,自身後卷殺上來。
南岸雖還有數萬人馬,但一來追殺時,早跑散了陣勢,二來目睹了方才冰河食人的慘烈一幕,三魂七魄都飛出一半,一時間哪裏回過神來?
吃那幾路伏兵一攪,頃刻便是大潰。
婁室低吼道:“竟然還有後手!區區殘軍,竟要将我全滅?此人好毒的心腸,好大的氣魄!”
他終究是一代名将,到了此刻,猶不服輸,策馬往複奔行用女真語高喊,卻是要聚集起女真兵,同對方決一死戰。
韓慶和、韓常見婁室這般關頭,還有戰意,都不由佩服。
父子兩對視一眼,齊聲高喝,收攏手下漢軍,相幫婁室殺敵。
老曹在南岸布置了八千人馬,分爲四軍,各有兩員猛将統領,此刻一起殺出,便似四條毒龍,在數萬亂軍中,如入無人之境。
婁室放任不管,隻顧聚集本部精兵,不多時,聚起女真兵八百餘人,當下分爲兩支,一支親自領者,一支交給了完顔宗雄、完顔活女,分左右殺出。
有過片刻,韓氏父子也收攏起一千餘人,都是他們從怨軍帶出的老卒,領着殺了出去。
關勝等人,先前一炷香功夫,殺得淋漓酣暢,然而殺着殺着,本該徹底崩潰的敵軍中,竟然聚集起小股人馬,迎着殺來,都不由吃驚:怪不得哥哥這般忌憚女真人,到了如此境地,還能聚集作戰,當真聞所未聞!
然而這幾個也都是老曹手底,最受重用的兄弟,心中豈無傲氣?
見敵人如此勇猛,越發要殺盡了他,都把出平生本事,一個個高呼酣戰。
亂軍之中,秦明、黃信正撞着韓氏父子,秦明見他兵卒服色,不是女真兵裝束,先自有些小觑,不料兩邊兵馬一交,秦明分明人還多些,但除了豹騎,其餘軍士,竟遠不是對方的對手!
秦明不知他這些怨軍,遇上女真精銳,也隻稍遜一籌,頓時大驚。
韓氏父子也自吃驚不淺。
老曹此次出征,所帶的五千精銳中,豹騎占了兩千,後來分了五百給聞達,陸續戰死數百,又留三百在扈三娘處,所剩八九百,都在秦明麾下,與怨軍對戰,絲毫不落下風,韓氏父子曉得自家兵卒戰力,如何不驚?
這一來,雙方将領便想到了一處去:欲以各人武力,殺潰對方軍心。
秦明、黃信兩個,搭檔多年,又是師徒、又是兄弟,彼此默契十足,韓慶和、韓常,更是父子連心,四将同時往前厮殺,不多時便照了面,齊聲大吼,狼牙棒、喪門劍,揮蕩而起,同兩口三尖刀殺在了一處。
這正是:人鬥人、馬咬馬、兵對兵、将碰将!
四人各程威風,大戰三十餘合,秦明、黃信忽然察覺出不妙!
怎麽呢?
原來兩邊手下,秦明人馬稍多,但是能戰的隻有八九百豹騎,對方人少些,但千餘怨軍個個不要命般肯厮殺,倒也正是對手。
然而周圍那些亂兵,見秦明這支兵被敵住了,有那膽大的,漸漸鎮定,抽刀提槍,殺上來幫忙,如此一來,秦明的兵馬便漸漸難支。
秦明心急,一條狼牙棒使得潑風一般,恨不得一口氣砸殺了敵将,但韓氏父子都是好手,此刻二對二,彼此支撐呼應,秦明本事縱大,一時又豈能得手?
又戰幾合,見情形越發不利,急得吼道:“我來對付這兩個番将,你去帶兵厮殺。”
黃信一點頭,咬牙道:“哥哥千萬小心!”就此退出戰團,去領兵馬厮殺。
那邊韓氏父子一見大喜,老将韓慶合怪叫一聲,手上三尖兩刃刀沒頭沒腦亂斬,暫時逼住秦明,韓常卻是趁機跳開幾步,放下大刀,摸出弓箭。
秦明驚叫道:“小心冷箭!”
韓常大吼道:“今日叫伱識得‘射入鐵’之威!”
唰的一箭射出,黃信扭頭看見,急待閃時,那箭早到。
韓常的箭,本來就已極硬,不然如何叫做“射入鐵”?
此刻手中所持,又是阿骨打禦賜的鐵弓、雕翎箭,那箭射出,更是格外有力,黃信避讓不及,吃這一箭射透重甲,自右背而入、右胸鑽出,翻筋鬥落下馬背。
秦明驚得魂都沒了,雙眼瞬間赤紅,眼見韓慶和将刀劈來,不招不架,怪叫着砸出一棒。
韓慶和拼了老命使出這路快刀,正是要讓兒子射殺黃信,然而父子兩合力,慢慢擺布秦明,不料射了黃信,秦明竟然直接拼命!
他卻不肯同對方同歸于盡,驚呼一聲,回刀招架,秦明左手微拉,狼牙棒微微一收,砸在韓慶和馬頭上。
那馬兒叫都不叫,撲地便倒,秦明腳踏馬镫,立起半身,狼牙棒使足力氣一搗,正中韓慶和胸前。
盔甲碎裂聲中,老将噴出一口鮮血,離鞍倒飛,滾倒在地沒了聲息。
韓常周身一顫,大吼道:“爹啊!”
頃刻間咬牙出血,搭箭開弦,便射秦明。
秦明卻是更快,猛扯下頭上銅盔,劈面擲去,無巧不巧,正砸在射來的箭矢上。
韓常倉促間不曾使連珠箭,一箭不中,秦明披頭散發,瘋魔一般撞了上來,韓常隻得棄弓,提刀擋架。
兩個猛将,一個要替兄弟複仇,一個要給親爹讨債,都使出了吃奶的力,叮叮當當殺做一團。
怨軍尚如此善戰,那些女真精銳,自然更加不俗,老曹四支兵馬,倒有三支吃他敵住,隻剩一支在亂軍中絞殺,威力不免大減。
這當口,誰也不曾留意,自東面應州方向,一支兵馬約莫三五百人,悄悄掩了上來。
前面幾個騎馬的将領,都還是少年摸樣,幾個人正抱怨:“嶽大哥,我們躲在恒山,有什麽不好?金兵千軍萬馬堵着,我們如何混得入雁門關去?”
又有一個道:“大哥,老張說得不錯啊,我們不是攔住了好幾撥斥候麽?金兵幾萬人都打不動占居庸關的土匪,可見戰力不凡,爲何不去收攏了他們,再來同他大軍交戰?”
再有一個道:“對對,聽說那夥土匪,領頭的還是個女将,憑咱們嶽大哥容貌、本領,說不定就做了壓寨相公,嘿嘿,嚯嚯,便似當年楊宗寶将軍收穆桂英一般,豈不是一段佳話?”
最後一個年輕卻極沉穩的聲音低低道:“誰再胡吣一句,立刻給我滾蛋!”
那三個聲音頓時一顫:“好好,不說、不說……”
那少年微微一笑,擡頭看向前方。
月光灑下,照着此人白馬長槍,說不盡的風華年少。
有分教:冰河吞沒萬千兵,毒計嚣狂肝膽驚。未必金遼無大将,老曹談笑會群英。
《遼史·卷七十二·列傳第二》:
晉王,小字敖盧斡,天祚皇帝長子,母曰文妃蕭氏。甫髫龀,馳馬善射。出爲大丞相耶律隆運後,封晉王。性樂道人善,而矜人不能。
時宮中見讀書者辄斥,敖盧斡嘗入寝殿,見小底茶剌閱書,因取觀。會諸王至,陰袖而歸之,曰:“勿令他人見也。”一時号稱長者。
及長,積有人望,内外歸心。
保大元年,南軍都統耶律餘睹與其母文妃密謀立之,事覺,餘睹降金,文妃伏誅,敖盧斡實不與謀,免。二年,耶律撒八等複謀立,不克。
上知敖盧斡得人心,不忍加誅,令缢殺之。或勸之亡,敖盧斡曰:“安忍爲蕞爾之軀,而失臣子之大節!”遂就死。聞者傷之。
前面都是誇敖盧斡不凡,小小年紀就善騎術射箭,又寬厚和藹。
最後一句是天祚帝要幹掉兒子,不忍心整的太殘忍,令人勒死他算了,有人偷偷告密,勸這孩子逃亡,孩子說:怎麽能爲了區區性命,就丢失節操呢。于是安安靜靜迎來了自己的結局。
老槍評價曰:第一生不逢時頗爲可憐,第二終究乏了雄主之資。
若換曆代雄主如劉邦曹操劉備李二趙大朱洪武等,絕壁都是有多遠跑多遠,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