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自稱郭京的,除了“幻魔君”喬道清,更有何人?
他同馬靈兩個,雖然都是一身術法,畢竟不是神仙,皇城司中卧虎藏龍,憑他區區兩人,如何救得出兄弟?
故此設下此計:先由馬靈以土靈珠之力,催動地脈,顯化玄黃;再由喬道清施展三昧神水法,呼雲喚雨;又是馬靈催動金磚,模仿劍光;再是喬道清使攝物點靈之術,招來龍王廟裏泥塑龍像,冒充妖龍……
最後更把出當年走江湖的本事,裝神弄鬼、自言自語,這才造就一幕視聽盛宴。
他這一計,正是吃準了趙官家性情浪漫,崇仙慕道,又把兩人本事施展的淋漓盡緻。
馬靈收回土靈珠後,當即離了皇城,回到下處。
次日養足精神,溜達出來,滿城已然傳遍:北國妖龍偷攝大宋國運龍氣,以至東南動搖,方臘造反,雖有童大帥揮師蕩平,國運洩露不覺,異日必有奇災。
幸有中南山練氣士郭京,感于當今天子德行仁厚,下山除妖,驅那妖龍北逃,立下不世之功,被官家禦口親封爲“護國威靈顯祐真人”,留他永駐東京,護持萬民。
馬靈大笑一回,去到皇城司外窺伺,晌午時分,數百人鼓瑟吹笙,香花鋪路,擁着一架雲辇前來,車架上喬道清仙風道骨,親自入皇城司,接出李助、雷橫二人。
這兩個一個久走江湖,能掐會算,一個奸滑縣吏,見多識廣,正是響鼓不用重錘,見喬道清光明正大來接,聲息都不必通,三言兩語,便接上了話茬,天衣無縫。
可憐葵向陽,本待養好傷勢再細細拷問,此刻卻隻能眼睜睜看他離去。
馬靈曉得計售,也不同他三個相見,按早先所議,徑自出城,直奔青州尋曹操,告知喬道清“一箭雙雕”之策:救下李雷後,順勢留在汴京爲道官,以充内應。
曹操聽他說完,縱聲長笑,喬道清此計因地制宜,端的高明,不惟救護得兄弟們無恙,更是直接在趙佶身邊插了顆釘子,如此一來,諸事周旋卻又便利許多。
留馬靈歇整數日,便請他回返梁山,要安道全不惜工本,配置那等燥而不烈、有助持久的丹藥,送去喬道清處,助他進一步争奪聖寵,配完藥後,便請安道全青州聽用。
八月,安道全如約而至。
七八日後,玉藻前臨盆,比預産日期早了十餘日。
起初衆人還不大在意,以爲有安道全、王婆二人,生個孩子不過手拿把掐,誰料卻是平生波折!
原來玉藻前年紀既幼,身姿又嬌小,骨盆相對也顯狹窄,若要順産,本就不易,偏偏懷胎期間,滋補過甚,腹中胎兒長得極大,小雞孵大蛋,越發難下。
院中等待的衆人,起初還滿臉期待神色,随着時間過去,見産婦聲聲哀叫,始終不絕,都漸漸收起笑容,一個個屏息凝神,目光惶恐。
安道全眉頭緊皺,一碗碗湯藥送入,卻如揚湯止沸,不見其成,又過不久,王婆的聲音也漸漸慌亂起來,最後甚至帶了哭腔,顯然這婆子也有些慌了手腳。
玉藻前的嘶喊聲,反而低了下去,仿佛是耗盡了力氣。
老曹披件輕薄葛衫,猶覺燥熱難耐,一把扯開胸懷,胸口遍布黃豆大汗珠,緊緊攥了雙拳,額上青筋,一根一根暴起。
又過一刻,王婆渾身汗透,跌跌撞撞沖出屋子,哭叫道:“武大官人,夫人們,玉夫人、玉夫人怕是不好了,大官人要、要做決斷,真個難時,保大還是保小?”
沒生過孩子的看官不禁要問,怎麽叫做保大保小呢?若在宋朝,保大便要折斷嬰兒骨頭,甚至殘毀身體,以便取出,若是保小,則直接剖腹取子,那時産婦多半熬不到縫合,便要氣絕。
因此“保大保小”四個字,便如一道鬼門關,女人,孩子,必須扔進去一個。
老曹目光陡然兇狠起來,似乎餓虎,直欲擇人而噬,緊緊咬着牙關,不說一字。
王婆被他目光一逼,幾乎軟倒,也多虧這婆子見多識廣,此刻強自支撐,哀聲哭道:“大官人,婆子無能,隻是若不早做決斷,怕是大小都要難保。”
老曹跳起身,一拳擂在柱子上,頓時皮破血流。
院中女眷,個個面如土色,方金芝摸着自己小腹,更是吓得臉色蒼白,身形都站不穩了,幸好方百花在旁,連忙扶她坐下。
消息傳出,等在外面的兄弟紛紛搶進小院,卻見老曹面色如鐵,目光如虎,周身煞氣蒸騰,身邊數丈,無人敢近。
這時武松回了高唐州,兄弟們面面相觑,最後都看向盧俊義。
盧俊義無奈,咬了咬牙,苦笑一聲,上前拉住老曹的手,哀聲道:“兄長,要不……保小吧?事已如此,終要有個決斷。”
方百花聞言,美目怒瞪玉麒麟,咬了咬牙,終是不曾開口。
扈三娘歎一口氣,低聲道:“夫君,要不問一問妹妹自家意思?我猜她也是要保小。”話音未落,兩行眼淚早已滾落。
李師師、潘金蓮抱在一處,都哭成了淚人,卻把手帕塞住了口,不敢發出聲音。
王寅看看女兒,似是想起往事,面色難堪,雙眼泛紅,靠在牆壁上不語。
“兄長……”“夫君……”盧俊義、扈三娘雙雙開口。
老曹不待他二人說完,忽然開口:“保大!”
他擦了一把滿臉的汗水,提高聲音:“保大!王婆,安神醫,全仗你二人,好歹保住玉藻前的姓命。”
安道全重重點頭,藥箱裏翻出幾味藥,便開始煎煮。
王婆仿佛不認識般看了老曹一眼,飛一般轉回房去。
“好哥哥!”段三娘這個虎婦,忽然落淚,低聲道:“不枉了玉藻前妹子抛家舍國嫁你。”
方百花也是一臉激動,高聲道:“侄女婿,好樣的!”
衆兄弟大都露出異色,唯有鐵牛怪叫道:“這有什麽好說?當然是保大的,自家女人自家不疼,卻讓誰個去疼?”
他這話音還未落,王婆又沖了出來,苦着臉道:“大官人,玉夫人、玉夫人不許我們傷了孩子。”
扈三娘幾個姐妹,再難克制情緒,齊齊大哭。
老曹深吸一口氣,大步沖進産房。
本來就嬌小的玉藻前,此刻仿佛更加小了,猛然看見曹操闖入,似乎微微一驚,随即露出哀絕神色,音如蚊呐:“先、先保我的孩子。”
老曹上前幾步,半跪床邊,手撫其頭,低聲道:“先有爹娘,後有兒女,若是兒女叫爹娘吃苦,便是不孝,不孝的兒女,要他何用?”
玉藻前呆了呆,露出一絲苦笑:“胡說,他、他還不懂事……”
“老子管他懂事不懂!”老曹怪眼一翻,語氣斬釘截鐵:“你這扶桑娘們兒,既然嫁給了老子,便要守老子的規矩,老子的規矩就是,孩子再重要,也重要不過他娘!”
說着伸手握住了玉藻前的手,另一隻手愛憐地撫摸着她頭發,大喝道:“王婆何在?快給老子動手。”
玉藻前淚如雨下,本已耗盡氣力,仿佛垂死的魚兒一般的身體,不止如何又平添出一道力氣,使勁掙紮:“不,不要傷我孩子……”
老曹稍稍使力控制住她,蠻不講理道:“伱的孩子不是我給你的?你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玉藻前的指甲摳入老曹掌心:“夫君啊,夫君……”
她的視線被老曹擋住,那邊王婆正要下手,忽然見玉藻前高高隆起的肚皮,地震山崩般劇烈顫動,随即一個頭顱猛然滑出,忍不住尖叫道:“生、生出來啦……”
凡生孩兒,便以頭顱最是難出,頭顱若出,其後之事,不過水到渠成。
王婆隻覺精神一振,立刻施展平生手段,竟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孩子接生下來,輕車熟路的剪短臍帶,擦拭了羊水血污,倒提起來,沖着小屁股就是一掌,嬰兒頓時大哭,聲音頗是響亮。
王婆至此,才把憋了許久的一口氣長長歎出,疲憊的老臉堆起笑臉:“恭喜大官人弄瓦之喜。”
一邊讓請來的産婆助手抱了孩子,便替玉藻前擦拭身體。
玉藻前鼓蕩餘勇,鬼門關前奪回兩條性命,已是耗盡了最後一絲體力,忽然聽得“弄瓦之喜”四字,卻是大未失望,辛辛苦苦生了半天,竟是一個女兒,頓時兩行眼淚又流下來。
自古講究“母憑子貴”,她一個外國女子,孤身嫁來中華,又非正妻,自然想要生個兒子傍身,老曹豈不知她失望?連忙上榻,抱她在懷裏,柔聲道:“生子如璋,生女如瓦,不過是庸人陋見,吾之愛女,如珍如寶,難道便不如兒子?我們的女兒,以後便叫武璋,我要讓世人知道,我的女兒,就是比兒子尊貴!”
玉藻前聽得感動,淚卻越發流的多:“可、可我隻想替你生兒子。”
曹操微笑道:“我們女兒,若有她娘一半美貌,已是豔絕天下,将來不知多少英才要動心求娶,又有什麽不好?再者說,你若真是喜歡男孩,則更不該哭泣,好生養好了身體,爲夫同你再慢慢生便是。”
玉藻前年紀雖幼,卻是天然能洞悉人心的妖孽,她自然曉得,以她平日美貌,哪個男人都不免愛憐有加,隻是此刻生産辛苦,又無粉黛,便是再天生麗質,也免不得面黃唇白,憔悴不堪,不複平日容光。
況且屋中血腥之氣,着實不甚好聞,便連自己亦覺難以承受,但看老曹,卻似渾然未覺一般,眼中痛惜疼愛之色,倒比往日猶盛。
所謂患難見真情,老曹這般做派,怎不叫玉藻前死心塌地愛慕?忍不住便死死抱住曹操,不住吻他胸膛,又叼住他胸口不放。
老曹不由失笑,低聲道:“你這小妖精,哪裏還來得力氣?若要歡好,養好了身體,爲夫夜夜奉陪便是。”
玉藻前蒼白的臉上終于添了一絲紅暈,癡癡望着老曹,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王婆低聲贊歎道:“老身做人一世,不曾見這般疼老婆的男子,若是換了别人,便是氣味也嫌腌臜,從此不肯和婆娘親近的,也盡大有人在,似大官人這等奇男子,真個萬中無一,若是世間男人都能如此,我等做女人,替他死也心甘。”
其他幾個婆子也都啧啧稱是。
老曹正色道:“你不見她爲替我生孩子,性命都不肯顧?我若不憐惜她,真非人哉。”
一邊說一邊慢慢下榻,隻覺腿腳都軟了,自己揉了幾把,搖頭失笑道:“你看,又不是我生孩子,尚自唬得腿腳軟,何況真個受苦的?哎,爲人父母,各有不易,母親承擔的,卻又比父親猶爲多些。”
走出門外,笑道:“老天保佑,母女平安,兄弟們且散,待爲兄的将養幾日,請你們喝酒。”
外面衆人方才聽到嬰兒啼哭、王婆說話,已自曉得生了女兒,此刻聽說玉藻前也無事,都是大喜,李逵樂呵呵道:“若是鐵牛看,不止老天保佑,更是我哥哥一身威風,鬼神都不敢近,護佑嫂嫂生産順利。”
他話一出,安道全連連點頭:“鐵牛兄弟這番話倒非空穴來風,武大哥進房之前,我替嫂嫂把脈,氣息幾乎斷絕,正是難産大兇之兆,若不是兄長神威,威懾鬼神,真正是兇險之極、兇險之極呀!”
安道全醫術之高,衆人皆仰,此刻他口中說出這般話,誰人聽了不信服?再看這位武大哥,都不由倍加尊崇。
這時王婆忙完了,出得房來,老曹笑道:“王婆今日辛苦,卻是我家功臣!”當即吩咐扈三娘重賞王婆,所賜财物之多,猶在此前接生兒子之上。
好在扈三娘秉性大氣,曉得老曹今日險些生離死别,心境不同,倒不在意賞賜厚重,也拉着王婆的手,說了好些感謝的話。
王婆陪伴玉藻前苦戰七八個時辰,本來已是精疲力竭,此刻聽得賞賜,精神頓時大振,便似母雞下蛋般笑個不停,衆人都看得好笑,安道全更是忍不住贊歎:“佳人雖老,猶覺花好,美人遲暮,倍覺悅目。”
他今日也是險些砸了招牌,此刻不免情緒激蕩,一時聲音大了些,早傳入王婆耳中。
王婆頓時一驚,止住了笑,訝然望着安道全,思忖道:這個搗子,莫非是要打我主意?他這身醫術了得,一輩子吃穿不愁,又是武大官人的親信,愈發前途無量……隻是老身守節半世,難道老來還要翻船?
一時間百感交集,心頭也不知轉過了什麽念頭,隻是一雙陳年妙目,狠狠在安道全眼裏一剜,堂堂神醫,頓時憑空打了個過瘾的冷戰。
方金芝身懷六甲,以前不知厲害,今日見了玉藻前慘況,比旁人越發後怕,此刻上前拉住老曹的手:“夫君,待我将來生産,你也進房守着我好不好?”
老曹未及答應,便見方百花搖頭失笑:“這個蠢妮……”上前拉起方金芝走到一邊,在她耳邊飛快說了一通,饒是老曹耳力不凡,也隻聽得“……血盆大口……吓到他……再不親近……”幾句,不知其究竟什麽意思。
方金芝神色驚訝,卻又有些似信非信的意思,自家思忖一回,搖頭道:“那我便觀察玉藻妹妹康複後,夫君如何待她,才看要不要聽你的話……”
話音未落,忽然腳步急響,衆人一看,來者卻是鄧飛!
此前童貫調兵往河北大名府集合,鄧飛随穆弘等前往,此刻突然回來,衆人都曉得必有蹊跷。
方百花歎道:“罷了,此人面帶急色,隻怕又有什麽變故,待你生孩子時,你老公還在不在青州,怕也難說。”
這正是:狐女如何不愛子?老曹卻是更憐妻。明珠掌上千金喜,北地風來揚戰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