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而言,一個人的武藝與其意志,往往成正比。
或曰,任何領域,取得巅峰成就的人,大多意志如鐵。
姚平仲的武藝,不可謂之不強。
然而此人的意志,艾瑪~╮(╯▽╰)╭,一言難盡。
方七佛、魯智深四個團團将他圍住,雖曉得穩操勝算,卻也都各自提防,畢竟困獸猶鬥,這等猛将暴起搏命,說不定就帶了哪個去墊背。
不料這厮把眼掃視周圍一遭,臉色漸漸蒼白,忽然插槍于地,把眼一閉,語氣充滿消沉:“是好漢的,給姚某一個痛快,莫要零零碎碎叫我吃苦。”
魯智深眨了眨大眼,奇道:“怪哉,灑家們何嘗說要殺你?”
姚平仲一副灰心喪氣之态,擺手歎道:“既爲所擒,無論生死,聲名已然盡喪,前途亦必無亮,縱不殺我,又有何面目去見軍中袍澤?“
方七佛見他這副頹态,亦是詫異,試探道:“既無面目去見故舊……莫非将軍有意投我永樂朝?”
姚平仲翻個白眼道:“姚某久聞你是賊中智囊,文武雙全,如今看來,徒有武藝罷了。你這夥反賊雖然小勝,覆滅之局終究難免,我若投伱,不止膽怯,更顯愚蠢,連我養父姚古也要蒙羞。”
随即再歎,不耐煩看向衆人:“若要殺我,便請下手,若不殺我,放我自去尋個大山隐居,再無顔見世人也。”
魯智深等聞得這番言語,都不由面面相觑,隻覺此人思路古怪之極。
看官聽說:若按原本時空,童貫爲讨方臘調動西軍,雖然讨厭這姚平仲,卻曉得他一向沉勇,故取之同行,方臘既平,平仲功冠諸軍,見童貫曰:“不願得賞,願見官家。”童貫愈發不爽,還朝之後,王淵、劉光世等皆得召見,獨不許姚平仲面聖。
直至金人入寇,西軍勤王,欽宗即位,聞其勇名,召對福甯殿,姚平仲始償夙願,激動之下,“請出死士斫營擒虜帥以獻”,欽宗壯之,厚賜金帛。
姚平仲當夜出擊,連破兩寨,皆是空寨,始知中伏,金軍四面殺出,宋軍大敗,姚平仲殺出重圍,羞慚難耐,乘青騾奔逃,一晝夜狂奔七百五十裏,本要去華山隐居,又覺得華山太近,于是直奔蜀地,先至青城,複至大面山,鑽進采藥者都不會涉足的深山,這才止步,覓個石洞隐居,五十年後方才再度出世。
要知有宋一朝,領軍打仗,隻要不是惡意棄陣,力戰而敗,很少會加以問罪,南宋中興四将除嶽飛外,都有不少敗績,甚至屢戰屢敗如劉光世,還不是官兒越做越大?
因此若說姚平仲私逃是因畏罪,實難成立,大抵還是因其心高氣傲,受了挫折,臉面上挂之不住。
魯智深等人雖難以理解其言行,卻也看出他所說皆是肺腑之言,相互看了看,方七佛搖頭道:“你若不反抗,我等自不殺你,隻是也不能就此放了你,且捉你回去同王德做個伴兒,如何發落,還要看我家陛下之意。”
姚平仲失望道:“殺又不殺,放又不放,好不爽利。”
嘟嘟囔囔下了馬,拔出背後雙刀擲在地上,方七佛一揮手,幾個南兵上前,将他五花大綁押回洞中。
方七佛等人引軍回,面見方臘,訴說交戰始末,方臘大喜,不住口誇贊魯智深勇猛。
次日,方臘自信滿滿,又派鄧元覺、龐萬春領軍出戰,包道乙、鄭彪接應,誰知童貫卻是吸取教訓,也不派什麽先鋒了,親自領着大軍殺來。
雙方迎面撞見,童貫令馬公直出戰,步鬥鄧元覺,兩個大戰三十餘合,龐萬春見鄧元覺占不着便宜,偷偷摸摸欲放冷箭。
對面劉延慶卻因折了秦鳳軍許多人馬,心中不安,有心讨好馬公直,遂先放一支冷箭去射鄧元覺,那箭擦着鄧元覺的光頭走空,正中龐萬春肩窩。
可憐龐萬春小心翼翼,隻爲防範王舜臣,不料王舜臣未曾出手,“随緣神箭”卻是防不勝防,當即翻身落馬。
鄧元覺也被吓了一跳,丢個解數扭身就走,扛起龐萬春落荒而逃,童貫将手一揮,王禀、劉光世帶領騎兵左右殺出,南軍頓時大敗,一路遺屍兩三千,幸得包道乙、鄭彪趕來,做起妖法,黑霧彌天,接應了鄧、龐殘軍撤去,再不敢出。
次日,童貫大軍浩浩蕩蕩殺入洞前,就山谷中紮下大營,主帥童貫親自帶領一衆大将,列陣洞前,口口聲聲呼方臘答話。
方臘聞報,不甘示弱,用心打扮一番,點起兩萬禦林軍,出洞會他。
童貫打眼一看,這方臘雖是草頭天子,裝束卻也非凡,隻見他——
背後打一頂,日旋月轉的黃羅九曲傘;
胯下坐一匹,金鞍玉辔的銀鬃逍遙獸;
頭戴着,沖天轉角明金幞,身穿着,日月雲肩九龍袍;
腳踏着,雙金顯縫步雲履,腰系着,金鑲寶嵌玲珑縧;
方臘左右,乃是摩尼、彌勒二教兩位老教主:汪公老佛、陳箍桶。
左邊又列着方七佛、鄧元覺、包道乙、鄭魔君四員大将,右邊則列着魯智深、秦明、楊志、索超、朱仝五籌好漢,除兩個教主外,都是頂盔貫甲,殺氣蒸騰。
童貫看了一遭,指着呵呵大笑:“那邊幾位,都是梁山來的草寇吧?方臘啊方臘,枉你鬧出來這番大動靜,事到臨頭,還要靠梁山草寇保你性命!豈不好笑?”
方臘冷笑道:“你這沒卵子的閹貨,江湖上的義氣,同你說了你也不懂!且少說些廢話,若要厮殺,寡人同你厮殺便是。”
童貫毫不在意對方羞辱,淡淡笑道:“厮殺便是要厮殺的,隻是厮殺之前,我先教你看一個人!”
話音落處,後面親兵讓開一條路,隻見辛興宗滿面獰笑,打馬而出,手上持着一條繩索,橫拖倒拽,牽狗般牽出一個人來。
那人踉跄而出,形容狼狽,來到陣前一看,頓時大哭道:“父皇,救我啊。”
方臘聞聲一震,定睛看去,若不是方七佛及時扶住,幾乎跌落馬下——
那脖子上系着繩索,哭的滿臉鼻涕眼淚的,豈不正是永樂朝太子方天定!
“啊呀!天定!”方臘驚叫一聲,随即怒視童貫:“你這厮也是統軍大帥,以我兒子要脅,不覺可恥麽?”
童貫淡然笑道:“兩軍交戰,無所不用其極,誰叫你這兒子無用,落在我的手中?”
方臘緊緊捏着拳頭,半晌才按捺下激蕩情緒,狠狠一點頭:“好!是我兒子沒用!童貫,寡人亦捉了你兩員大将,一個叫王德,一個叫姚平仲,寡人願用他兩個換方天定一個,換罷人質,你我再分輸赢,如何?”
“不如何。”童貫淡淡道:“他們兩個能算什麽大将?況且技不如人,失陷敵手,若有志氣,早該自尋一死、殺身報國才是,如何還讓本帥來換他?”
方臘聽他說得斬釘截鐵,露出失望之色,深深看了兒子一眼,決然道:“童貫,你若想用我兒子逼我投降,卻是癡心妄想!永樂朝有如今基業,乃是大夥兒流血流汗,攜手造就,你縱把我兒千刀萬剮,也休想寡人會屈服于你。”
童貫哈哈大笑,擺手道:“堂堂聖公當面,本帥自然不會做此小人行徑。本帥意思嘛,是你我各派大将,相鬥五場,若你家先勝三場,我便把你兒子還了你,如何?”
方臘眼前一亮,便要答允。
陳箍桶忽然伸出瘦骨嶙峋老手,抓住方臘手腕:“陛下且慢!”
方臘疑惑望去,陳箍桶低聲急道:“你知這厮爲何行此畫蛇添足之舉?隻因我等兵馬若同他的兵馬比較,一則衆寡分明,二則亦不如他精銳,能夠相持至今,全靠七佛等将才,并不遜他軍中将領。隻是殺到如今,衆将凋零,非傷即死,童貫此策卻是要先行兌我餘子,待所剩幾将損耗殆盡,他再揮兵直入,我軍如何抵擋?”
汪公老佛點頭道:“老陳說的不錯,陛下,三思。”
方臘聽罷,露出迷茫、痛苦的神情,雙眼不眨地望着方天定,額頭上青筋漸漸暴起。
方七佛望着陷入兩難的方臘,忽然叫道:“陛下,兩位老教主,且聽七佛一言!童貫此舉,乃是陽謀,陳老教主所言雖然不錯,但是……”
他面上露出毅然之色:“所謂主辱臣死!如論私情,陛下乃我等長兄,若論公義,陛下乃我等君王,吾等甯可戰死當場,亦不肯見陛下受此奇恥大辱,坐視天定喪命!”
鄧元覺、鄭魔君面色漲紅,齊聲道:“七佛子所言,便是我兄弟們心意!”
汪公老佛把眼怒瞪,厲聲道:“放屁!豈不知大丈夫欲成大業者,必忍常人所不能忍,方可有成!”
他平素積威甚深,況且功力亦厚,這一開口,衆人齊齊一震,便連方臘都不敢多言。
然而汪公老佛倒是不知,任他威風百般大,此處卻還有個隻知公義、不問強權,一生剛直的真正好漢!
梁山魯智深!
魯智深聽他言語,胸中怒生,他是不知道克制爲何物的,當即把怪眼一翻,大聲叱道:“呔!你這老秃驢,說得卻是什麽鬼話?聖公家的小子,乃是你永樂朝太子,你家太子若吃他當衆剮了,你這軍心豈不是蕩然無存?還說什麽忍不忍、成不成?當真可笑!”
說罷意猶未盡,又對秦明等人笑道:“你們看這老秃驢可不可笑?他也學灑家剃個秃頭,心裏卻無半點慈悲,豈不知人間父母,若連自家孩兒都不肯眷顧,難道還能厚待兄弟、恩養百姓?當真是年紀活到了狗身上,經文念到了狗肚裏!”
說罷眼角一斜,看向氣得發抖的汪公老佛,挑釁道:“老狗看什麽看?灑家說的便是你!哼,若你不是同灑家一夥,一拳先打碎你狗頭!”
随即伸出手,重重一拍方臘肩膀:“聖公,你且休理這老狗!那童貫不是說鬥将五場麽?灑家數數啊,一、二、三、四、我,啊哈,我這裏可不恰好五個兄弟?”
随即神情一肅,一股子慷慨豪邁、視死如歸之氣席卷而出:“我等奉了哥哥将令前來相幫,如何肯見你這等豪傑受人脅迫?今日我五個,便是粉身碎骨,也給你把兒子赢回來!”
秦明、楊志、索超、朱仝聞他這番壯語,隻覺心中一股豪情直沖九霄,四個哈哈大笑,都把生死置之度外,齊聲道:“魯師兄所言,正合我兄弟之意,聖公且寬心,且看我梁山好漢,戰他個地覆天翻!”
饒是方臘一生結交豪傑,慷慨義氣之士不知見過多少,此刻也不由渾身發抖,兩行眼淚滾滾而落,緊緊握住魯智深的大手:“梁山好漢,當真義薄雲天!寡人……我方臘若脫此難,情願把大位讓與晁天王!”
魯智深把臉一擺:“聖公說的什麽話?我梁山處事,隻重義氣,難道是來謀你基業?”
方臘苦笑:我倒信你慷慨磊落,不如你且去同武孟德談一談……
這時汪公老佛勃然大怒:“方臘!我和老陳,全力輔佐你成就大業,是讓你空口白牙,要把我明教的事業送這個、贈那個不成?”
魯智深怒道:“你這老狗,當真讨打!且睡一覺罷。”
縱身從馬上躍起,胖大的身軀飛騰在半空,一拳擂向汪公老佛頭頂,汪公老佛怪嘯一聲,也躍起身來,将手一撥,魯智深那一拳忽然折回,重擊在自己頭頂,當即天旋地轉,摔下地面。
還好他這一拳不曾要殺人,隻打算擊暈了對方了事,又見對方年過八旬,隻用了二三分力氣,打在自己頭上,雖然腫起個大包,倒還不至于暈去。
隻是他平生厮殺,所向無敵,從未有這般一招即被反制的經曆,一時震驚,倒忘了再去撲打,呆呆看着坐回馬背的汪公老佛,又看看自己拳頭,皺起濃眉:“灑家聽說,江湖上曾有一門神奇本事,叫做什麽‘鬥轉星移’……”
汪公老佛臉皮一抖,大聲叫道:“胡說八道!這是、是我摩尼教的神功,乾坤挪移!你自家無知,不要胡亂猜測。”
魯智深還待再說,隻聽童貫喝道:“反賊,草寇,果然狗肉上不得席。方臘,你如何說,比,便派人下場,不比,這就爲你兒子收屍!”
誰知方天定忽然大哭着叫道:“收屍就收屍,不要爲難我爹!老閹賊,你殺我啊!”一邊哭叫,一邊試圖起飛腳去踹童貫,卻吃辛興宗一扯繩索,摔在地上半天掙紮不起。
方臘眼見這一向懦弱的兒子竟然剛烈起來,越發心如刀絞,淚似湧泉。
魯智深最看不得這等局面,揉了揉腦袋上的包,也不去同汪公老佛計較,抄起禅杖大喝道:“比,我們比!來來來,誰同灑家鬥上一場!”
童貫不屑一笑:“花和尚,你這遭若是不死,本帥自回去梁山讨伐你!今日五場,本帥自有規矩,卻是隻許明教衆人下場!呵呵,那老和尚,‘鬥轉星移’改了名字麽?好得很,好得很,怪不得皇城司一向追查不到你所在,原來卻是做了摩尼教教主,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又能忍人所不能忍啊,你若有意,也可下場一戰!”
汪公老佛面色陰沉,眼角不斷跳動:“徒兒……陛下,幹脆揮動大軍殺去,若能一舉殺了童貫,死局也能得活!”
鄧元覺大喝道:“全軍殺去,天定的命先沒了!陛下,臣僧去同宋将戰一場!”
說罷也不等方臘同意,縱馬來到陣前,飛身躍下,拄着渾鐵棍大喝道:“‘寶光如來’在此,童貫,你派誰來送死?”
有分教:星移鬥轉乾坤挪,子孝父慈歲月磨。教主汪公或僞飾,智深和尚系真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