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正欲同李逵細說,忽然念頭一轉,笑道:“罷了,一隻羊是趕,一群羊也是放,你且悄悄兒的,去将我們弟兄盡數叫了來。”
老曹本意,是想着既然解釋,何不叫來衆人,一并說明,概因李逵都能有這番想頭,其他人自難免俗。
李逵卻是想得岔了,隻道自己說破了曹操心事,這哥哥破罐子破摔,要就此定計奪關,大眼珠子骨碌一轉,獻計道:“這關裏全是方臘兵馬,人多眼雜,哥哥既要安排奸計,不如小弟去夥房裏索些酒肉帶來,人家見了,也隻道我兄弟們吃酒賞月耍子。”
曹操吃驚笑道:“鐵牛,你有這般細心,将來可以獨領一軍了。”
李逵得了誇贊,不勝歡喜,跳起身紮手舞腳,飛一般去了。
曹操暗自點頭,李逵是個最講義氣的漢子,心中雖覺得他謀奪丈人産業不夠義氣,卻還是肯爲他設想,這番義氣,也自難得的很了。
過不多時,一衆兄弟拎着酒壇、豬腿,嘻嘻哈哈上來關城,阮小七擡頭望了望那一鈎新月,伸個懶腰,嬉笑道:“哥哥好雅興,放着方臘家的千金不理,卻來相陪兄弟們。”
曹操把李逵一指:“喏,本來和金芝在此說幾句體己話兒,卻被這黑厮撞破,羞走了金芝,我見這裏風景殊佳,幹脆叫你兄弟同來喝一杯。”
衆人聽了,便都埋怨李逵沒眼色,壞了曹操好事,李逵大怒,跳起腳把衆人手裏酒肉都搶在懷裏,嘟囔罵道:“好心請伱們吃酒肉,卻說起鐵牛的不是,既然如此,大家都喝風罷了。”
曹操擺手笑道:“都不要冤枉了鐵牛,他所以撞來,是心中有事,要我解惑……”
阮小七聽了大笑:“我隻道鐵牛每日隻想三件事,第一是可有仗打?可有人殺?第二是幾時吃飯?有沒有酒?第三是阿瓜和他婆娘在家可好?有沒有想他?除此之外,便剩了拉屎睡覺,如何竟還生出困惑要哥哥開解?”
衆人聽了都笑,李逵惱羞成怒,大叫道:“今日不同你好生撲一跤,你也不曉得鐵牛的厲害。”
放下手中酒肉,便要去揪阮小七,阮小七身法遊魚一般,一鑽鑽到劉唐身後,笑着告饒:“鐵牛哥哥饒小七一回,下次絕不敢取笑你了。”
劉唐亦伸手虛攔,嘴裏道:“鐵牛便饒他一回,這厮不過見你有婆娘又有娃兒,心中妒忌的厲害罷了。”
阮小七老臉一紅,當即叫道:“有婆娘便了不起麽?我家二哥也有婆娘。”
阮小二道:“劉家哥哥何必取笑我兄弟?他沒婆娘,你不是一般隻有兩手?”
阮小五打蛇随棍上:“怪不得劉家哥哥那手全是繭子,上回我問他爲何繭子這般厚,他還說是練刀磨出來的,笑話,難道我等不練刀麽?我等還撐船哩,也沒這麽厚的繭子。”
李逵聽得糊塗了,奇道:“說婆娘的事情,如何扯到了繭子上?”
衆人見他成婚數年還如此懵懂,越發大笑,關城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曹操也跟着笑了一回,見他幾人鬧得夠了,方咳嗽一聲道:“且說回正事,其實你等不必笑鐵牛,他的疑惑,你等未必沒有,爲兄的直說吧——”
他起身走了一遭,看四下都無外人,這才低聲道:“三年前,徐州殺朱勳,結識了石寶、鄧和尚這幹好漢,方金芝姑娘取了我的佩劍、坐騎,約我來江南一遊,爲兄的隻當她小女孩子渾鬧,本來不曾上心,直至此次皇帝要征方臘,不願這些南國好漢白白折了,這才趁機出手。不料今日相遇才得知,金芝姑娘爲我之故,竟是一直未肯嫁人,癡心苦等至今……”
劉唐、小七等都露出羨慕之色,低聲叫道:“恁地時,哥哥卻好造化!小弟見這個姑娘性情爽朗,長得亦漂亮,若非哥哥,尋常漢子哪裏配得上?”
曹操笑道:“兄弟,爲兄的也是爽利人,這個女子,我對她本也頗有好感,既如此眷顧于我,自不忍負了佳人,自然要給你們再娶個嫂嫂。”
史進聽到這裏,把腿一拍:“罷了,小弟曉得鐵牛的顧慮了,哥哥此來本欲謀算明教的家底,如今卻做了聖公女婿,女婿謀丈人家私,傳揚開去,好說不好聽呀。”
李逵眼睛一瞪,連連點頭:“鐵牛正是這番心思!哥哥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好漢,若是這事張揚開去,豈不壞了哥哥名聲。”
阮氏三雄互相看了看,都咂嘴道:“鐵牛這話,也有一番道理。”
樊瑞卻把怪眼一翻,不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動身時哥哥早已講得明白,方臘這夥,雖然鬧亂一時,終究難成大事。那夥女真人的厲害,小弟卻是眼見的,放着這股虎狼在外,豈能容我漢家元氣平白消耗了?要是我說,哥哥不是謀他家私,倒是替他保留家私,我若是方臘,謝哥哥還謝不及呢。”
史進亦點頭道:“鄧元覺、石寶那些好漢,都是難得的好本事,若死在官兵手裏,着實可惜!我輩男兒,千辛萬苦習得這身藝業,便是要死,也該死在和異族的戰場上,方才稱得轟轟烈烈、不枉此生……不過話說回來,江湖上的名望,卻也不可不顧。”
“赤須龍”費保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心翼翼道:“小弟所擔心者也是如此,我等雖然明白哥哥的運籌遠見,外人哪裏知道許多?怕是隻看到女婿謀奪丈人産業一節,有損哥哥俠名。”
曹操看他衆人七嘴八舌讨論,心中暗自喜悅,不知不覺,自家這些兄弟單從識見而論,已是遠遠勝過尋常的江湖漢子。
便似史進說“該死在異族戰場上”,在他口中說來仿佛天經地義,然而換了一般人,怕是想也不曾想過這些念頭。
當下笑道:“樊瑞兄弟那句話最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譬如天下糧荒,第一等事就是要讓百姓們有口飯吃,那麽這口飯我是從權貴家偷來的也罷,豪商家搶來的也罷,隻要百姓們不餓死,我便問心無愧。”
衆人都不由點頭,凝神聽他下文,隻聽曹操歎一口氣道:“王慶、田虎先後起事,麾下百姓可曾過的好了?盤剝之苦,怕還有甚于朝廷!将來金兵若至,天下一亂,怕是更要龍蛇四起,還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屆時彼輩相互攻伐,窮兵黩武,碎了金瓯,苦了百姓,誰還顧及許多?呵呵,石敬瑭那厮能割幽雲之地,王慶田虎之流,難道便比姓石的有節操麽!”
史進歎道:“我等随哥哥一路殺來,隻看潤州、蘇州等地光景,便知明教并無治下本事,所謂聖公,與王慶田虎之流,都不過一丘之貉。”
曹操眼中露出一絲兇狠之氣:“正是如此!眼看得天日将傾,吾欲攜天下豪傑之力共挽之,這條道路既已踏上,便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丈人擋了,自然也難例外。”
“吾輩都是務實的人,做事自然先求實利,至于名聲嘛……”老曹斟了杯酒,一口喝下,臉上露出霸道的笑意:“吾卻也要!呵呵,謀奪丈人産業,或者爲人不齒,那丈人産業破敗之後,武某繼承丈人志向,幫他安頓了一幹老兄弟,旁人總沒說的了吧?”
衆兄弟聽了都笑起來,阮小五道:“這正是一個女婿半個兒,我看方天定那厮,毫無豪傑氣象,聖公事業,武大哥不繼承,豈不是後繼無人?”
“卷毛虎”倪雲湊趣道:“那厮落在官兵手中,活命怕是都難也。”
曹操淡淡道:“若是官兵已殺了他,算他命短。若是未殺,金芝同他姐弟情深,救條性命倒也無妨。”
衆兄弟齊聲道:“哥哥度量好生寬宏。”
不殺方天定,接手方臘部衆難免多生波折,這一節衆人心知肚明,曉得曹操有此決策,着實非謂無情。
其實于老曹而言,若要江湖上不生物議,自有手段,今日與衆人飲酒暢談,卻是怕自家兄弟有人覺得自己用計太盡,以至心裏生出疙瘩,故此趁機說開,此謂“說破無毒”是也。
随後衆人又吃喝一回,各自回去安歇。
次日午後,老曹帶了李逵、劉唐,及“奪命秀才”湯逢士、“白鷹”貝應夔兩員南将,領五百人馬,下關巡視周遭地形。
及日暮時,走到關隘十餘裏外,正待回去,忽然聽得人喊馬嘶,連忙登上一個小丘望去,卻是千餘南軍,丢盔棄甲而來,後面煙塵大起,顯然追兵趕得甚急。
湯逢士奇道:“沿途兵馬,早已撤回睦州,這是哪裏敗了來的?”
貝應夔眼尖,指着一面倒拖着的旗幟叫道:“那個旗子上寫的是不是個‘衛’字?衛亨……哎呀,我曉得了,是守把獨松關的吳升、蔣印、衛亨!”
方七佛自富陽縣撤退時,曾令人傳信,讓獨松關守軍退回睦州,當時曹操也自在場,聽貝應夔一說,頓時對上了号,想必是這支人馬撤退途中,恰好遇上了童貫進軍。
開口道:“既然是自家兄弟,倒要救他們一救,如今回去調兵怕是來不及,爲義氣兩字,隻得行險一回,諸位兄弟,我等且如此如此,然後這般這般!”
劉唐、李逵兩個高聲應下,兩個南将卻有些遲疑,李逵怒道:“你兩個抖抖呵呵,是何意思?我哥哥将令在此,難道你敢不遵?”
那兩個見曹操神色漠然,心中生畏,急忙陪笑道:“不敢,我二人隻是爲宋大哥膽魄所驚——主将既然定策,自然依計而行。”
有分教:實利虛名皆欲圖,老曹臨事少踟蹰。從來多慮非雄主,自古無毒不丈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