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筆隻一支——
這廂唐斌千辛萬苦趕回梁山,另一頭富陽縣,曹操等人望他走遠,着手安排城中防務,欲在此略加修整,再定行止。
富陽守将薛鬥南,早令人造飯燒水,數萬兵将分撥吃飽了肚子,又燙了腳,各自休憩不提。
待到次日,方七佛召集一衆首領并曹操等人,商榷軍機:杭州既失,吾等該當逐地争奪、層層抵抗,還是棄了這些小去處,集中全力于睦州決戰?
曹操腹中雖有定計,畢竟客将身份,樂得同衆兄弟喝茶安坐,看他諸人各抒己見——
石寶、鄧元覺兩個,聲稱睦歙二州乃是明教起家之處,山川地理,爛熟于心,自然該層層布防,教官軍步步難行,方爲上策。
厲天閏卻把頭連搖,他說童貫揮大軍而來,若不集中全力應付,難道任他各個擊破?還是會和了方臘,同他硬碰硬幹上一場,才知這東南大地,究竟誰主沉浮。
龐萬春覺得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耳根子軟的面片兒一般,誰說話他都點頭。
其餘幾名飛将,一來見解有限,二來法王、元帥們相争,誰敢參合其中?都說些順嘴話兒應付。
至于司行方,傷勢頗重,說話都不利落,心情亦是郁郁,待在房中養傷未出。
方七佛皺着眉頭,聽他幾人争論,心中頗爲猶豫——
按他本意,倒是覺得厲天閏所言更爲适宜,隻是睦歙二州,山巒林立,河道縱橫,險隘之處着實不少,若不盡情利用起來,未免可惜。
腦海中推敲良久,終覺兩難,忽見老曹嘴角挂着淺淺笑意,心中一動,暗自忖道:這位宋兄主意頗正,又對我等一片赤誠,乃是可以倚重之人,我何不同他請教一番?
正要開口,忽然一名探子飛奔入堂:“方左使,諸位法王、元帥、将軍,大事不好,原來童貫派出一支偏師,連下湖、宣二州,湖州弓溫弓留守,并麾下五個副将,盡數折了,宣州亦折了魯安、潘濬、程勝祖三位統制,家餘慶家經略,領着李韶、韓明、杜敬臣三位統制,敗往歙州去了。”
方七佛聽罷大驚,起身叫道:“官兵軍鋒,竟是這般銳利!這般算來,聖公麾下,隻餘二州之地也。”
曹操見他驚慌,開口勸道:“七佛子何必憂慮?潤州、蘇州、杭州尚失,何況湖、宣小去處?貴教去歲起兵前,又何嘗有寸土?攻略數州,便似秋風掃落葉,唾手而得——如今朝廷雖一時得勢,隻消殺敗童貫,如何不能複演去歲故事?”
方七佛聽他三言兩語,道出本質,心中不由一定,點頭道:“不錯,宋兄見得明白,事情根本,隻在童貫,殺敗他這股軍,長江以南,非趙宋所有也。”
思忖片刻,下令道:“既然事已至此,且派信使,去召獨松關吳升、蔣印、衛亨三将,棄了關隘,都往睦州彙合。”
石寶驚道:“獨松關地勢險要,如何便棄了它?”
方七佛苦笑道:“獨松關乃是杭州西北鎖匙,杭州既失,守之複有何用?若是官兵兩面去打,平白又折幾千兄弟。”
随即對衆人道:“諸位兄弟,我意已決,鄧法王、石帥所言,的确勇氣可嘉,但湖宣即失,官軍随時可多路殺來,若再分兵,終是無益……我想天定回幫源洞必然甚快,聖公得知我等處境,必起大軍來援,我等正好會師睦州,集合全力,同官兵決一死戰。”
石寶、鄧元覺對視一眼,都覺不甘,鄧元覺歎口氣道:“七佛子,教主不在,便以你左使爲尊,何況論智慧和武功呢,你一直比我們高一點點,我等自當奉命行事。”
方七佛笑道:“兄弟們齊心協力,才能成就大事!既然如此,鬥南,你速速準備幾輛馬車,裏面都鋪厚被,務必軟和舒适,載着方帥、石帥、厲帥,還有梁山郁兄弟,伱親自領兵護着往睦州去,我等随後而行。”
石寶摸摸肩膀,擺手道:“這等傷勢算得什麽?我騎馬去你們同行便好。”
鄧元覺摸摸褲裆,苦了臉道:“石寶不要車兒,便歸貧僧坐吧,我這幾日大約是乘不得馬也。也不知那梁山神醫,擅治男科與否…”
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蒼勁聲音喝道:“你既乘不得馬,幹脆埋骨此地,豈不是好?”
說第一句時,聲音還在屋頂,說到“埋骨此地”,屋頂已轟然爆裂,一道人影鬼魅般落下,說到“豈不是好”時,已直撲鄧元覺,五指戟張,劈面抓來。
這一下變起突然,來者身手更是淩厲異常,若是去抓那些飛将,必是有死無生,隻是“寶光如來”何等身手?若說呂師囊是靠獻出豐厚家資和部衆的大功坐上法王之位,鄧元覺憑借的則僅僅是這一身強橫武藝。
當下橫臂一架,臂爪相交,竟有金鐵之聲,又聽“唔”“咦”兩聲同時響起。
這一聲“唔”的痛呼,發自鄧元覺,他本以爲能輕易架住對方一抓,不料手臂劇痛,對方五指,竟是生生抓入了皮肉,深可及骨。
而對方則是“咦”的驚呼,他此番獨闖龍潭,自然不會有絲毫留手,這一抓用足了十成力道,實有折金碎石之威,本以爲必能抓碎對方骨骼,不料鄧元覺骨若金鋼,反震得他十指劇痛,連忙縮手。
老曹看得真切,立刻認出來人便是前夜裏斃杜微、傷方傑的老者,他後來看過二人屍首,腦袋上深深五個血洞,這等無堅不摧指力,真個是驚世駭俗,卻不料此刻竟似吃了些小虧。
猛然憶起,當初荒山講武論俠,這大和尚所說的正是一套猛虎鍛骨功!
鄧元覺骨頭雖然無損,皮肉卻留下五個指洞,鮮血泉湧,他雖是和尚,但一向隐懷魔性,見血而狂,又恨自家一招便被對方所傷,愈發狂怒難抑,兩眼瞬間赤紅,大吼一聲,右拳猛擊而出,左拳緊随其後,其勢剛猛淩厲,恍若金剛嗔怒,正是平生最得意的絕技“大伏魔拳”。
黃裳施展從道經中悟出的功夫與他交手,兩個以快打快,瞬間過了十餘招,黃裳不由動容,暗自忖道:老夫自政和年間(1112)學道,以古稀之齡悟出妙谛,本以爲隻是強身健體的法子,若不是去歲(1119)恨那林靈素藐視君王,與他論道繼而動手,尚不知已練成極高武藝……呵呵,先勝林靈素,又勝葵向陽,本以爲天下高手無非如此,卻不料草莽之間亦有龍蛇,這胖和尚真不愧是魔教法王,這手拳法,渾不比我所領悟的本事稍弱。
想到這裏,忽然棄了鄧元覺,将身一折,如輕煙般直蹿向石寶——方才在房頂偷聽,曉得石寶乃是南離元帥,見他肩頭上厚厚裹着白布,便欲趁他傷勢,取其性命。
這等做法,殊無高手風範,滿堂好漢,無不痛罵,然而黃裳平生從未在江湖上走動,對于所謂江湖規矩、道義一概不知,心中反而疑惑:我這般打法聰明的很,他們爲何罵我無恥老賊?
石寶長刀不在手邊,左臂又乏力,安肯同他交手?卻也不見驚惶,一邊後退,一邊甩手擲出流星錘。
黃裳見那錘子來得兇猛,擰身避開,就這微微一耽,方七佛已躍至面前,右手拳,左手指,挺膝、掃腿,瞬間火力全開。
面色更是沉着如水,恨聲道:“狂妄老賊,飛蛾撲火,今日正好爲方傑、杜微報仇。”
以他見識,一見黃裳出手,便知是傷方傑之人到了。
黃裳亦不退讓,出手同他拆招,但聽乒乒乓乓大響不絕,兩個俱是手腳齊出,打得花團錦簇,轉眼互換二三十招,滿堂好漢,無不目眩神馳,功夫稍弱的已是隐隐作嘔,卻又舍不得轉開頭去。
曹操見黃裳身法驚人,怕他認出自己,忽然來襲,早早抽刀在手,凝神以待,看了片刻,暗自點頭:好個方七佛,怪不得江湖上偌大名聲!看他招式之多變,不在貫中之下,力道之雄烈,堪與我二弟争鋒,當真了不起。這個老頭,卻更是可怖,方七佛這等本事,他竟似隐隐高出一線……
念頭轉動,又不禁搖頭陰笑:都說人老精、鬼老靈,這個老頭,卻是難得懵懂——
前番冒失闖陣,大約是識得了軍陣厲害,竟是學人做起刺客來。
以他武藝,若是去殺了司行方、方傑,那些護衛誰能抵擋?
或者趁落單時偷襲,便是方七佛、鄧元覺,稍不在意也有性命之險……
可他偏偏在衆人聚集時闖來,莫非練武練得沒了腦子?
最後這句話,本是老曹腹诽取笑,卻不知倒是歪打正着也——
看官聽說:所謂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何況于人?
黃裳此人,驚才絕豔,你看他竟能以垂暮之年,于道書中無師自通,悟出絕世武藝,這等無中生有的能耐,怕是數百年也難出一個,他若再人情練達、深谙世事,乃至曉陰陽、明進退,豈不是個完人?
許是才氣太盛,黃裳自幼便有些懵懂愚氣,當年做官兒,也多是袖手高坐,“無爲而治”,隻顧鑽研書本學問——不然修道藏的差事,如何落到他手裏?乃至自家練成了絕世武藝,都還不知不覺。
若不是去歲奉了皇命,作爲“道教文化權威”同那林靈素論道,駁的對方辯手啞口無言忽施毒手,被他下意識還擊打敗,怕是這身本領至死也難爲人知也。
老曹更是不知,前年他帶了一衆兄弟劫帝姬、殺高俅,大鬧東京之時,這位老先生便坐在蘇園茶舍之中,親眼目睹了焦挺殺蔡鞗的一幕。
當時此老一邊躲在角落,捏個小茶杯膽戰心驚,一邊又不由疑惑萬分:這個使雙刀的,揮刀揮的好慢,那年輕公子往後退一步豈不是躲過了?如何不動不移,任他砍了自己?
這正是陰差陽錯、因緣際會之妙了。
因此直到打敗了林靈素,黃裳這才曉得自己武藝極高,便連官家亦是吃驚不已,一邊趁勢辦了林靈素,斥令革職回鄉,一面暗暗把黃裳嫉妒不已。
這位趙官家素來自诩天下第一聰明人,然而熱愛道術多年,也隻學會了幾個房中術的招數,還不大有用,如何也想不通黃裳怎麽就能領悟道經奧妙,得了驚人武藝。
好在聰明人向來善于自洽,官家恨恨想了一夜,猛地開悟:這個黃老頭一介書呆,又豈會比自己聰明,顯然是上天要他輔佐自己這位教主道君皇帝,故此天授神功。
這般一想,頓時釋然,自己身份何等高貴,難道學了武藝同人打架?豈不是亂了體統——這般想時,官家選擇性遺忘了當年花花太歲的大逼兜和裂蛋腳。
既然黃裳奉天意爲輔,趙官家對他倒也熱切起來,特意召回在遼國辦差的皇城司指揮使葵向陽,進一步試過黃裳武藝,更爲滿意,恰好童貫南征,想起皇城司說過明教高手衆多,幹脆派了黃裳随軍出征,要讓魔教高手曉得,朝廷中不僅有雄軍百萬,更有奇人異士,以此彰顯國威。
對于官家,不過是一時興起的舉動,然而對于黃裳,正是爲帝王分憂,治國平天下的不二良機,因此徑自離了大軍,前來富陽行刺。
這其中種種因果,堂中衆人自然不知,眼見方七佛同黃裳戰了許多合不能取勝,甚至漸漸落于下風,曹操高呼道:“石兄弟帶傷,這老賊尚欲偷襲,可見此人毫無道義!對這等敗類,不必講什麽江湖規矩,史兄弟、鄧和尚,大夥兒并肩子上啊!”
一言既出,衆人茅塞頓開,朝廷派了刺客來,難道還同他公平比試?鄧元覺虎吼一聲,大步上前,大伏魔拳呼呼掄起,史進搶條杆棒,上前夾攻。
李逵呵呵笑道:“哥哥說的不錯,鐵牛看他們打來打去,斧子都癢了!”他兩把大斧輕易是不離身的,當即抽出來,一陣黑風般卷将去,直上直下亂砍。
樊瑞清嘯一聲,掣出混世魔王劍,刺向黃裳後心,劉唐亦不甘人後,就堂中武器架上取把樸刀,殺上前去。
餘人亦各持兵刃,就外面又圍一圈,以防黃裳逃遁。
曹操卻曉得這等高手,真要逃時,三阮、四傑等人絕難擋住,悄然走到龐萬春身邊,附耳囑道:“龐兄弟,這老賊輕功高明,你且留意,若他真個欲逃,便全仗你的本事也。”
龐萬春想起這老頭說自己即便能射十一箭也難奈何他,暗自咬牙,點頭道:“今日必叫他知我‘小養由基’厲害!”
有分教:方思保睦歙,忽報失湖宣。怒起一聲嘯,揮拳戰絕巅。
本來計劃發兩章三千字的,九點出頭時系統崩潰,重新打開word,少了許多文字,心痛無比,忙活了半天找不回來,隻得重寫,來不及完成原定數量,被迫合爲一章。
注——
關于白骨爪的來源——
《射雕》新修版原文中,寫有“周伯通恍然而悟,說道:‘啊,是了,九陰真經上載明不少陰毒邪惡的武功,那都是黃裳的敵人使的。’“
而白骨爪在九陰真經中原名”摧堅神爪“(三聯版爲九陰神爪),見原文:”這日周伯通教他練’摧堅神爪‘之法,命他凝神運氣,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擊。”
至于白骨爪的名字,周伯通的解釋是:周伯通聞言一驚,心想:是了,梅超風見不到真經上卷,不知練功正法,下卷文中說道‘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她不知經中所雲‘摧敵首腦’是攻敵要害、擊敵首領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又以爲練功時也須如此。自己又杜撰了個可怕的名稱,叫什麽‘九陰白骨爪’。
歸根結底,三聯版裏并無對真經下卷具體武藝來源的描述,新修版則加上了邪功來自敵人一說,——但這也隻是周伯通自家的一種猜測。
而且新修版也依然寫了是黑風雙煞沒文化,把光明正大的武功練得鬼氣森森,所以至于九陰白骨掌究竟原本是否屬于“陰毒邪惡”,也隻好仁者見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