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道是潛入仇家宅邸,趁對方熟睡,蒙起腦袋咔咔就是捶,不料小心翼翼撬開門,才發現對方宅中坐滿了龍精虎猛大漢,吃得飽飽手提菜刀,正準備出發砍人——
這大抵便是方七佛衆人此刻的心情。
當對方準備過于充足時,就襯出自己的不足來。
方七佛曉得自家人馬不及對方精銳,偷襲既然失敗,這一仗亦是失去了意義,于是當機立斷,喝道
“萬春,你帶大隊先撤,張儉、元興、溫克讓,各領本部人馬,随我殿後!茅迪、崔彧、廉明,退去一裏之外列陣,徐白、張道原、米泉,你三人退去兩裏外列陣,萬春和貝應夔再遠一裏列陣,如此層層阻敵,先消解了他銳氣,再做計較。”
衆人本來心慌無助,聽主帥言語铿锵果斷,都是一喜,不及細思,齊齊道:“謹尊左使将令!”
方臘麾下,人馬大緻可分爲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招募的戰兵,一部分是衆将自己的親兵。
畢竟他麾下衆人,多是三山五嶽好漢,四下雲集而至,手中都有自己的實力——
譬如“過山風”張儉,本在九華山立寨,打家劫掠爲生,手底有六百餘個喽啰,他加入明教,這些喽啰自然相随,便算是他的親兵,也可理解爲私軍,吃穿住行,都是他來負責。
待衆人舉事,攻城略地,初時都靠各将佐自身實力,然而聲勢壯大,或是官兵投降,或是饑民卷入,自然又增添人馬無數,組建了一營一營的戰兵,這些戰兵都歸方臘供養,若是出戰,視情況交給張将軍或是李将軍統帥,待到戰罷,将印納還。
人皆有私心,方臘舉事以來,殺官商地主無數,還有江湖上爲敵、遭他鏟除的勢力,所得金銀糧食,這些将領自然過手留油,優先供養給自家人馬。
若是将領戰死,親兵之中,又無能立棍的強者,便隻好淪爲戰兵,或是被别個将領吞沒。
但縱使做了别個的親兵,總是後來者,難免被原本的親兵打壓,因此這些親兵皆肯爲将領死戰,論戰力自然比一般的戰兵出衆。
方七佛所言“各領本部人馬”,即是指的這些親兵。
“過山風”張儉、“索魂刀”元興、“鬼和尚”溫克讓三将,麾下親兵四千餘人——本是沒有這麽多的,也是過程中吞并了戰死将領的殘部——列成陣勢,龐萬春引着餘衆便退。
童貫大軍殺出營寨,見南軍紛紛後撤,且留了人馬列陣斷後,不由怒道:“一幹反賊,怎敢同俺這些精兵野戰?王禀,給本帥踏破他的陣勢。”
王禀高聲領命,率數千人當先殺出,張儉三人高呼酣戰,引軍同他絞殺在一處。
王禀這次出戰,卻是持了大刀,帶着數十個得力的騎兵,縱橫沖突,揮刀亂戰,厮殺間正撞着“鬼和尚”溫克讓,認得是賊中有名戰将,大喜道:“你那厮哪裏去?且留下秃頭讓俺報功。”
若是平時,溫克讓或許便同他交戰,但此前随石寶大戰臨平山,左臂中了一箭,用不得長兵器,單手提了個四尺長的鐵骨朵,欺負欺負小兵罷了,如何敢匹敵猛将?
當下一言不發,扭頭就蹿,王禀一摧馬,緊緊追着不舍,溫克讓逃蹿之際,看見元興正厮殺,連忙求救:“元家哥哥,宋将追趕甚緊,速速救我。”
元興扭頭見了,把刀一擺,迎來擋下了王禀,兩個人各自舞起大刀,叮叮當當打了十餘合,王禀身邊的騎兵趁勢沖殺。
這些騎兵都是真正打老了仗的精銳,若是放在江湖中,一般淺薄些的寨主怕也不是對手,合力一沖,恰似一盆開水澆在雪人上,輕而易舉額便将元興一幹親兵盡數殺散,亂哄哄把兵器來傷元興。
元興對付王禀一個,已是使出了十二分的武藝,如今四下裏都有刀槍殺來,他一口刀哪裏遮攔得住?頓時手忙腳亂,驚叫道:“好伱個‘鬼和尚’,勾了個殺神來,你自家倒走得快!”
眼見得元興将要死于此地,忽然一匹五花馬飛奔而來,馬上端坐一員大将,赤焰戰袍黃金甲,手中丈二青龍戟,大喝道:“元興勿憂,我來助你!”
元興一看,幾乎喜極而泣:“啊呀,七佛子!”
來者不是旁個,正是明教第一高手,光明左使方七佛!
方七佛此刻渾無平日慈和模樣,雙目怒睜,須發戟張,手起處,那條青龍戟掀起聲聲怪嘯。
要知他所學的戟法,來頭格外非凡,乃是昔年大唐名将郭子儀的傳承,有名喚作“青龍戡亂十三戟”,雖然隻有十三招,卻是威力絕倫、變化無窮。
隻是此戟以“戡亂”爲名,落在方七佛的手上,卻成了造反的本錢,郭子儀泉下有知,怕是也隻好默然無語也。
王禀曉得他是賊中魁首人物,愈發歡喜,高叫道:“大夥兒合力誅殺此賊,童帥必然不吝重賞!”
那些騎兵紛紛圍殺上去,方七佛渾無懼色,手起一招“龍出海乾坤歸正”,那口戟奔嘯而出,将一個騎兵刺得從馬上倒飛出去,看那力道,哪裏像是被刺?簡直如同戰車迎面撞上了一般。
這等聲勢,誰個不驚?
方七佛卻是得勢不饒人,“龍踏浪日月輪升”,單手握着戟尾發力橫掃,黑夜之中,便似一輪明月騰起,三四個騎兵的腦袋蓦然飛出。
幾個騎兵趁機從後方殺來,手中兵刃方要遞出,方七佛卻似背後有眼,蓦然一招“龍回頭是非休問”,回身一戟,左掃右蕩,幾人同時翻落馬下……
王禀看得吃驚,心知他這般殺戮,不出幾招,便要殺散了士氣,縱馬上前,奮力一刀,迎頭劈落,其餘幾個騎兵,亦趁機沖上前,狠狠刺出手中長槍。
方七佛亦不敢小觑他,使一招“龍盤身萬馬難征”,那條戟便似條活龍般繞着身周飛舞,将槍刀盡數撞開,随即接一招“龍回翔寸土必争”,猛地轉守爲攻,刺、砍、劈、削、割、抹、勾……将青龍月牙戟的殺傷力盡數展現,王禀把刀狂舞,好歹接下,其餘士兵卻各帶緻命傷勢,慘叫墜馬。
元興看在眼中,眼珠子都差點滑出來——
方七佛平時上陣,便如此前鬥将,一招刺死洪先一般,每每三招兩式便輕松取勝,一派雲淡風輕磨樣,因此便是明教群豪,也沒幾個見過方七佛火力全開的狂猛之态。
“你在發什麽傻?并肩子上,宰了這個王禀!”
一聲大吼,将元興喚回神來,扭頭看去,卻是此前吃王禀追得上天入地的溫可讓,此時臉上哪還有方才那些惶恐?滿面都是興奮的如欲咬人模樣,揮起鐵骨朵,将一個騎兵砸翻馬下。
元興怪叫一聲,大刀掄轉,也劈殺兩名騎兵。
方七佛更是威猛,那條戟縱橫翻騰,不離王禀要害,間或一掃一擺,殺得無人敢近他三丈之内。
王禀苦苦戰了十餘合,身邊騎兵,凋零殆盡,步兵又被張儉帶人死命攔住,越打越是心驚,把刀一擺,敗下陣去。
宋兵見王禀失利,都是一驚,方七佛回身殺來,都驚得往後退遁,方七佛亦不戀戰,高聲喝道:“西軍精銳,不過如此!”一擺手,帶着三将,引兵急退。
童貫眼見王禀喪魂失魄回到本陣,眉頭皺起,喝道:“賊兵已是喪膽,如何反吃他殺得敗了?誰人敢再去領兵追殺?”
劉延慶道:“大帥,方七佛勇猛,非一人之力可敵,若戰住方七佛,餘賊皆不足道!可令王淵、王德、王禀三個同末将父子上陣。”
童貫點頭允了,劉光世卻是眼睛一瞪,心道我這親爹他坑兒子啊!賊兵途窮拼命,讓戰将們厮殺就好,如何拖着我也上陣?
一時無法可想,垂頭喪氣,随着他爹,點了一萬精兵追殺上去。
童貫看着劉延慶等人背影,眼中兇光閃爍,忽道:“舜臣,你也一并同去,覓個機會,射殺方七佛!待班師回朝,我保你官複原職。”
說罷将手一揮,帶着大軍緩緩壓上。
方七佛領兵退下,一裏之外,“小神君”茅迪、“狠心豺”崔彧、“黑心熊”廉明三将,早把麾下三千人列陣以待,方七佛讓張儉三個領了部屬先退,自己就留在此處,帶領茅迪三人迎敵。
無片刻,劉延慶揮兵殺來,及至陣前,忽然止步,三四千弓弩手奔出陣前,一陣齊射,南軍頓時大亂。
此時正值深夜,雖然兩軍都多打火把,卻如何看得清箭矢?
但聽得飒飒破空之聲大作,那些南軍成排翻倒,餘者誰不駭懼?都不由往後退避,方七佛悲歎一聲,無奈道:“你等帶兵先退,讓徐白他們準備防箭,我這裏且殺他一陣,爲你等斷後。”
說罷,躍馬揮戟,迎着箭雨殺了過去。
茅迪三人一愣,随即都叫道:“豈有讓主帥獨自斷後之理?當陣臨敵,自當同生共死!”
各自領了部衆,齊齊追随方七佛殺将過去,一時間南軍哀嚎連連,死傷飛速增加。
方七佛不料這些兵馬竟敢舍死沖鋒,心中動容,暗自歎道:有這等忠勇之士,何愁聖公大業不成?
于是戰意愈濃,口中暴喝如雷:“方七佛在此,誰敢與我一戰!”
這個便叫做“呼名而戰”,劉光世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啊呀!方七佛來也,快、快射死他!”
那些弓手紛紛射向方七佛,後面南軍也因此稍得喘息,方七佛大喜,一條戟舞得風雨不透,一箭之地,轉瞬既至,一馬撞入陣中,長戟揮出,殺得那些弓弩手慘叫連連。
王德喝道:“放着我等在此,如何教他逞兇?”揮動大斧殺去,方七佛揮戟擋住,戰了數合,王淵舞刀上前助戰,方七佛渾無懼色,一發攔住。
王禀看他三将鬥十餘合,方七佛不折半點銳氣,歎道:“真勇将也!可惜是個反賊,不肯爲國家出力。”揮刀殺上前去。
王淵本事,已是不凡,王禀武藝,猶略勝之,王德斧法,更見高明,這三個都是宋軍中難得的猛将,方七佛以一敵三,饒是一身驚人藝業,也隻辦得遮攔招架。
這時茅迪三個飛将引衆殺到,目眦欲裂,齊齊叫道:“該死宋将,欺我明教無人麽?”便要殺去助戰。
劉延慶見了,大喝道:“光世,你我父子擋住這三個賊将,莫讓他們救了方七佛。”
他本想引弓而射,又怕反與自家戰将結緣,一咬牙,提起長槍殺将出去,擋住飛将三人。
劉光世看着老夫出馬,稍稍遲疑片刻,劉延慶已是險象環生,不由悲憤難言,大叫道:“世上豈有你這等坑兒子的爹!我方才便不該随你前來,如今你若吃賊将殺了,豈不叫世人把吐沫淹死了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叫聲中,這厮拍馬舞槍殺入戰團。
他雖着實短了膽氣,但畢竟将門之子,自幼習武迄今,也有二十餘年火候,此刻真個情急拼起命來,那條槍盤來旋去,倒也有幾分不凡。
他劉家的家傳槍法,按理并不弱于其他将門,隻是劉延慶年近花甲,筋骨漸衰,劉光世雖是當打之年,卻着實不曾經過苦戰,雖然難得的努力一回,也終究難當三飛将如狼似虎。
鬥了五六合,“黑心熊”廉明的獨腳銅人蓦然橫掃,劉光世見來勢兇猛,不敢招架,把頭一縮,兜鍪卻被他掃飛,汗淋淋的頭發披散下來,夜風一吹,頓時打個激靈,好容易鼓起的勇氣潮水般退去,失聲狂叫:“王德!你快來救我,讓他兩個對付方七佛便是……”
劉延慶奮力幾槍,替兒子攔下幾記攻擊,心中一陣哀傷:自己努力培養多年,難道終究不能爲大将麽?似這般膽色,将來自己若是不在了,他如何在軍中立足?
王德聽得主将召喚,雖然不願,也隻得去救他性命,然而正要撤離,方七佛戟法陡然加快,青龍戟如電光般疾閃,死死纏住三人。
王德一驚,瞪目看去,卻見方七佛面色漸漸漲紅,顯然是運使了什麽功法,爆發出了潛力。
這般功夫,自然不可能持久,甚至事後傷身,也屬尋常——這裏都是見多識廣的,這一節自是不難想見。
然而衆人也都明白方七佛之意,劉延慶乃是南征軍的副帥,若是三個飛将能趁機殺了此人,方臘方面自然聲勢大振。
反過來亦是一般,若是劉延慶支撐到方七佛力竭,三将輕易便能将之殺死,方七佛若死,明教頓時便大見衰敗。
其中關系,正是個此消彼長之局。
場中交鋒九将,八個都看出其中道理,便連死傷過半的南兵,也都咬了牙死死擋住周圍宋軍掩殺,唯有劉光世慘叫連連,大罵王德負了他知遇之恩。
便在這時,“眉間插花”王舜臣拍馬趕到,眼見劉延慶危在旦夕,不假思索,連射三箭,“小神君”茅迪眉間插花,“狠心豺”崔彧心窩中箭,“黑心熊”廉明咽喉射穿,三件狂舞的兵刃蓦然而止,随即身形顫了一顫,翻身落馬而死。
劉光世這一喜非同小可,回頭看見王舜臣,歡聲贊道:“老将軍不愧西軍箭神,且射殺了方七佛,便是大功告成也!”
王舜臣聞言,不由苦笑,低頭看着劇烈顫抖的手指,眉目間流露出一絲英雄老去的無奈和悲涼。
方七佛卻不知道王舜臣成名一戰,手指肉碎筋折,雙臂筋脈俱遭大損,數年之間筷子也拿不起,不然爲何轉了文職?
後來雖然養了多年,多經名醫調治,也隻有連開三弓之力,随後便要休息良久,若要當場強行再射,怕是比之尋常箭手也還不如。
因此方七佛一言不發,趁着強運起的力量還在運轉,狂舞青龍戟,撞出戰團,望南而去,隻怕逃得稍慢,要害處便多出一支長箭。
正所謂:青龍戡亂試神功,飛将盡忠化鬼雄。誰見當年奇箭士,如今獨自歎衰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