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煙雨飄搖的南方,童貫坐在空空的米店。
他一手拿着果脯,一手拿着捷報,身前是一爐龍涎香。
幾個月的戰亂,耗盡了城中的糧食,糧商們很自然的開始囤貨居奇,米價騰貴,怨聲載道。
糧商們醉心于發财,卻忘了童樞密未曾打點孝敬。因此童樞密也不介意客串一次爲國爲民的忠良,親自帶了親兵,一家家上門拿人,主事的當街問斬,連斬七家糧商,将其囤積的糧米全數搜刮出來,半價售予百姓。
當然,這個半價,是基于糧商漲了十幾輪後的價格。
至于所賣銀錢,童大人難道白白做這回忠良?自然盡充私囊,算作自家的辛苦費也。
看着又一間賣空的米店,童樞密内心充盈:百姓得了活命糧,老夫賺了上百萬,簡直兩全其美。
唯一不美的是糧商,可是誰叫他們囤貨居奇?
不見斬了棄市後,百姓們紛紛往屍體上吐口水,口口聲聲歡呼童青天麽?
想到這裏,童貫眯起了眼睛,惬意地咬一口果脯,慢慢咀嚼。
畢竟也是六十六歲的老人了,在這年代,稱得上一聲高壽。
雖然偏愛以鐵血悍将的形象示人,但蘇州的蜜餞做的實在誘人,對于一個老人來說,陰濕的雨天裏,舌尖纏綿一抹久久不散的甜香,實是莫大的慰籍。
果脯甜。
賺錢香。
捷報又甜又香。
捷報是辛興宗派了快馬送來的,這厮進軍倒是十分利索,似乎也要學老曹甩掉中軍主力的套路——童貫大軍還在蘇州未動,他已接連搶下秀州嘉興、崇德二縣,實可謂兵貴神速。
童貫見辛興宗立功,興緻頗高。這是什麽緣故呀?
原來辛興宗的親爹辛叔獻,乃是西軍宿将,有名的文武雙全,武職做到都統制,文職做到湟州知州,對童貫忠心耿耿,素爲童貫所重。
辛叔獻一生戎馬倥偬,忙裏偷閑,生了四個好大兒,依次叫做辛興宗、辛企宗、辛道宗、辛永宗,還有一個侄兒辛彥宗,合稱辛家五虎。
這辛家五虎算是童貫看着長起來的,被他視作真正嫡系,這番打得仗好,回頭便有借口提拔重用。
看官不禁要問,這個辛興宗,怎麽就打得這麽好呢?
卻說辛興宗此前在中軍帳中,力拔頭籌,搶下先鋒之任,次日便同熙河兵另一員主将楊惟忠,領他本部兩萬人馬,出發殺向秀州。
秀州州治乃是嘉興縣,守将名喚段凱,本是當地一個富戶,平生最是與人爲善,人送綽号“一身油”,一是說他家裏富貴,吃了一身肥油,二是說他滑不溜手,無短處可拿。
此前方臘造反,三大王方貌揮兵一路殺過來,這“一身油”當機立斷,取出一半家産獻于方貌,口稱“彌勒降世,普天同慶,謹以薄财,權充軍資,惟願大王戰無不勝,明耀九州。”
方貌大喜——他曾聽教中長輩汪公老佛講過一個故事:說三國時江東有個好漢子叫魯肅,家中景況殷實,恰值周瑜随孫策起兵,帶兵來同他借糧,魯肅家裏有糧食兩囷,順手指着其一道:“說什麽借不借的,這一囷送你了。”周瑜喜其豪爽,與其結爲莫逆之交,後來周瑜病逝,全靠魯肅接班,穩住了江東八十一州局面。
方貌把自己往故事裏一套,心想巧了不是?我哥哥方臘便如同孫策,我這三大王便如俊俏無雙美周郎,這個段凱獻出一半家産,豈不就是魯肅?
他也不想孫策、周瑜都是壯年夭亡的不詳案例,還爲自己的博學美的不行,一心要提拔這個有魯肅之風的“一身油”,寫信給他哥哥,大加譽美,一力保舉了此人守把秀州。
段凱爲人,知趣務實,膽色卻是不壯,日前聽說蘇州遭宋軍攻陷了,自家恩主三大王方貌兵敗身死,三魂六魄,早吓散了一半,暗自思量要不要打點家私,來一個一走了之?
可惜此前獻軍資,浮财盡數都拿出去了,如今所餘,多是屋舍田畝,急切間如何收拾?就這麽猶豫了一下,卻不料辛興宗立功心切,驅着部下急行而至,有城中探馬飛奔回報,連忙上城一看,隻見大路上旌旗蔽日,大軍浩蕩而來,不由骨軟筋酥。
沒多久,辛興宗兵臨城下,親自出馬,喝城叫陣,段凱難道真同他厮殺?連忙高聲叫道:“不須攻擊,不須攻擊,吾已歸降也。”
随即便令開了城門,親自捧着香花燈燭,令人牽羊擔酒,點頭哈腰,來迎辛興宗入城,口稱:“小人本是大宋良民,胸膛中有忠君之心,肺腑裏藏報國之志,隻因方臘那賊勢大,爲保一方百姓,不得已屈身投順,自此來每夜無眠,以淚洗面,終日北望,今日終于盼到天兵!”
他自問這一番話說得再合适不過,誰知辛興宗劈手就是一馬鞭,将他抽翻在地,指着罵道:“無能鼠輩,爺爺管你要報國還是叛國,你怎麽就不敢出城和爺爺打一場?哼,伱這軟骨頭得了獻城功勞,爺爺的斬将功勞卻被你害得沒了!”
說罷啐他一口,揚長進城。
辛家五虎其餘四個,也都是二三十歲年輕人,一個個心高氣傲目無餘子,這一番南征,正欲大顯身手,誰知首戰敵人便獻城而降,都是心頭起火,一人走過時都啐了他一口。
段凱都吓傻了,還是另一員主将楊惟忠看不過眼,下馬将他扶起,好生安撫一番,仍叫他複守地方。
按段凱原本想法,是要将杭州詳細軍情,方臘那些重将的手段、根底,都一一告知官兵,如今見辛興宗這等态度,哪裏還肯開口?幹脆學那鋸嘴兒葫蘆,給他來個悶聲大發财。
辛興宗輕取嘉興,也不多耽,次日就出兵,直奔崇德縣殺去。
楊惟忠特地勸了一句,要不要等童貫大軍來到,再行出兵,辛興宗卻是大笑道:“惟忠謬矣!你不見那武松三個,引着幾千青州軍便屢下名城,吾起初還道他們有些本領,今日方知方臘軍中都是這等膿包貨色,你我不趁機建功立業,更待何時?”
其實二人同爲熙河兵主将,若論職銜,楊惟忠倒還高些,隻是辛興宗乃是正經八百的西軍将門子弟,楊惟忠出身卻是複雜得多——
他本名康炯,其祖在宋仁宗時被俘入遼,成了遼國漢兒,在他二十歲方才離遼歸宋,于環慶路以西番人身份,參軍入蕃兵,易名楊惟忠,硬生生憑武藝和功勞做了将軍,自是不願和辛興宗生出不快,也隻得随他意思,殺向崇德縣。
誰知崇德縣的守将聽說宋軍殺來,也自棄城逃歸杭州,辛興宗兵不血刃又下一城,愈發驕狂,一面寫了捷報送去蘇州,一面便出發去打杭州。
且不說他如何打杭州,隻說童貫看完捷報,連連點頭:“興宗輕捷敢戰,不愧将門虎子!隻是杭州賊兵浩大,不能任他這兩萬人成了孤軍,來人,傳本帥将令,即日出兵,教河東、秦鳳兩路兵馬,分道去取太倉、江陰、嘉定、常熟,餘者都随本帥直取杭州。武松、盧俊義、杜壆三個,亦催他出兵,去打湖州、宣州,免得這兩路賊兵救護杭州。”
一令既傳,三軍皆動,當下兵分三路:一路主力由童貫自引,向南殺向杭州,一路由秦鳳兵主将馬公直,河東兵主将冀景統帥,向東去打嘉定等地,一路是武松三個引青州軍,向西沿着太湖往金陵方向攻略。
單說武松三人,這幾日按童貫意思,果然揀壯健的招募了三千餘個,都發了宋軍衣甲,合本部兵共是四五千人馬,出了蘇州向西開赴,走到日暮時分,恰到了太湖之濱,隻見那湖面上百舸争流,卻是老曹得了探馬回報,領着衆兄弟及帶走的兵馬,自西山島而出,來同武松彙合。
兄弟們相見了,武松等便把童貫言行一一道出,又說了童貫的諸般安排,老曹聽了目視呂将,大笑道:“童貫行止,果然都被先生料中!”
原來他們自離蘇州,猜測童貫将會如何行事,呂将把自己所想說與曹操,竟是和童貫實際所爲一般無二。卞祥、史進等當時在一旁耳聞目睹,如今再看呂将,不由高看一眼。
便對衆人道:“爲兄的這番出征,隐姓埋名,借了李墩子身份,便是爲了此刻。如今汝等兄弟,及這些兵馬,都随我家二郎,去湖州、宣州厮殺,我卻要單選出幾個兄弟,同我去方臘處做個奸細。”
武松、盧俊義等俱是大驚:“哥哥,何苦入那狼虎穴冒險?”
曹操傲然笑道:“去歲我同阿骨打那等雄主,尚可周旋自如,又在扶桑島國行那移天改地之事,無往不利,料他區區方臘,能奈我何?更何況我在暗、他在明,萬無一失。”
他故作大言,要安兄弟的心,然而武松搖頭不斷,皺眉道:“世間從無萬無一失之事,哥哥何必要去那危牆之下立着?便是要做奸細時,放着我等兄弟,難道沒有精細的可以勝任?”
老曹曉得他是一番關懷之意,也不拿出做哥哥的威風強來,思忖片刻,還是如實相告:“實對你等說罷,如今女真強盛,如日初升,遼國亦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有西夏、吐蕃等,我欲恢複中華上國威嚴,長則七八載,短則兩三載,便要和這些異族見個高低。”
這話乃是他時常說起的,如今這些兄弟受他熏陶,眼光早已不凡,聞言均是認同點頭。
曹操繼續道:“因此方臘造反,損傷的是我華夏之力,不得不幫助朝廷,從速平之。然而方臘麾下,很有一些大才,卻又遠勝朝中那些蠢蠹,便是方臘本人,我亦有意用之……故此這趟去當奸細,一則使其速敗,二則留其元氣,壯大自身,這兩者都無法預先設謀,隻能見機行事,因此方說,非我自去不可。”
武松等默默點頭,眼底都有訝然之色:曹操要速敗方臘保全國力,衆人早已知之,卻是此刻才知,曹操敗了方臘竟還不夠,更要一口吞掉其勢力之精華。這等貪婪野望,細細思來,真不愧霸主本色。
呂将第一個反應過來,深深一揖:“主公思謀之遠、胸襟之壯,令人歎服不已,此真雄主之資也!小生能追随骥尾,一展胸中本事,實乃三生之幸也。”
太湖四傑默默歎氣,這個把自己幾個教歪了的聰明人,不僅跪着簽合同,現在還學會了舔和卷……幸好這些都是好漢,也隻有這麽一個聰明人……
便見吳用滿臉昂揚,走出來沖着老曹一揖:“呂兄這番話,訴盡小弟肺腑。若無哥哥,百年之後,世人安知吳用哉?”
李逵同牛臯同時神經繃緊,對視一眼:看!隊伍裏的聰明人都開始說話了,我們說得若慢了,青州詩聖、詩仙顔面何存?
牛臯胸脯一挺:“呂哥說得相當好,吳哥說得好相當。”
李逵打蛇随棍上:“俺俺俺俺也一樣,跟着哥哥掃四方!”
兩個拍手擊掌,哈哈大笑。
這麽卷的麽?太湖四傑齊齊呻吟一聲,目露絕望之色。
曹操擺擺手,止住了其他似乎躍躍欲試的兄弟們,溫言道:“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你這幹兄弟出生入死,爲兄的又豈能做得大事?你們說遇見爲兄是幸運,爲兄的有你們這些兄弟,何嘗不是老天垂青?”
三言兩語,衆好漢都不由神情激蕩,隻覺平生最得意事,便是做了老曹的兄弟。
呂将眼神一掃,把衆人心思盡收眼底,忍不住在此暗歎:真乃霸主也!
鼓掌笑道:“主公這番話,恰合大道——所謂得道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也。”
曹操謙和一笑:“這等話且待吾等所謀大事成時,再把酒言歡不遲。如今眼前之事,卻是我要點幾個童貫、劉延慶、方臘等人都不識得的兄弟,陪我去做奸細也。”
衆人聞言,有的當即便塌了表情——不說武松這些有官身的,便是卞祥、馬靈等一幹降将,劉延慶當初卻也曾會過面。呂方、郭盛、楊再興、吳用更是苦起了臉,他們雖無官身,此前卻和武松等在蘇州待了十日,許多西軍軍将都認得了。
曹操指着道:“樊瑞、唐斌、劉唐、三阮、史大郎、楊春、陳達、郁保四、太湖四傑,你十四人同我走一遭——都仔細記住了,我等自水泊梁山而來,奉了托塔天王晁蓋哥哥将令,專來江南助陣殺敵,途中遇上太湖四傑,彼此志同道合,都要爲聖公大業出力!”
太湖四傑沒想到自己四人也選上了,頓時心中狂喜:呂先生那等聰明人,又卷又舔,照樣沒辦法跟着哥哥身邊辦事,這叫什麽?這叫老天愛笨小孩!
李逵大叫道:“哥哥,如何不帶鐵牛?我同石寶、鄧和尚那些兄弟也是舊相知。”
牛臯歎氣道:“你忘了哥哥打田虎時,你同我去露了臉面?”
李逵啞口,忽然眼珠子轉了轉,笑道:“我記得哥哥曾經帶過銅面具,我去找人做一張便是——哥哥,十四個人卻不好聽,帶上鐵牛,湊十五個,豈不是圓滿?”
有分教:才爲官将征方臘,又做反賊抗大軍。此去杭州多故舊,豪情一往劍淩雲。
今天回家晚了,就不分章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