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談判,過程雖嫌曲折,結局卻還滿意。
阿骨打賜宴後,曹操和呼延慶兩個,扶着馬政慢慢趟出皇城。
倒不是貪杯喠得醉了,隻是此前老曹暴起時,馬政同呼延慶同聲共氣,各自踢翻幾案一條——
呼延慶将門之後,畢竟還打熬過身體,馬政卻是細皮嫩肉、不通武技,這一腳純使呆力,哪能落好?
彼時他自心潮澎湃,雖覺腳背一痛,卻也不曾在意,後來雙方劍拔弩張,一時心中緊張,亦未覺察,直到方才賜宴,大家放松下來,飲酒說笑,馬政方覺得那腳漸漸痛楚起來,不多時,已是痛不可當,好歹忍耐到宴席結束,起身一邁步,“啊”得一聲大叫,眼前發黑,淚水長流,哪裏還行得一步?
卻是阿骨打見狀,喚來禦醫診治,除履相看,那腳早已腫的饅頭一般,禦醫道是足弓處骨頭折斷,所幸女真大夫,縱然萬般不行,治療這等外傷卻有獨到之處。那禦醫先以虎骨、麝香等好藥制成膏藥外敷,又以滾熱黃酒沖調鹿胎膏、熊膽粉、穿山甲粉内服,熊膽鎮痛效果極好,不多時,便能攙扶行走。
馬政被曹操兩個左右攙扶而去,自覺狼狽不堪,大損國體,卻不料阿骨打等人,正在背後将他議論:“那個馬大夫,分明是個無用無勇的腐儒,然而武植奮起與我等相争,他竟也敢應和,可見宋人軟弱之說,未必便實,真到了關節處,便是那些讀書人,也是敢拼命的。”
馬政等離了皇城,當即整點行裝,隻待金國使臣準備周全,雙方便行出發。
三日後隊伍出發,衆人痛飲相别,除馬政、呼延慶所帶從人外,那些登州軍士及林沖六人,也都一并上路,隻留曹操和十餘個兄弟留在會甯府爲質。
此後一連多日,阿骨打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賜珍珠,下馬贈黃金,端的是相待甚厚。
老曹這番受用,不由想起當年欲以恩義收複關雲長的往事,感慨之餘,亦覺好笑——
這正是世事輪回、報應不爽,當年吾待雲長,不亞于今日金帝待我,然雲長心懷桃園結義之情,身在吾營中,心在劉備處。如今這金帝欲招攬我,卻不知我心懷振興漢家之志,豈不也是身在北境,心在青州?
呵呵,我上輩子竹籃打水一場空,這番滋味,豈能自家獨嘗?
一念及此,思鄉之情愈熾,隻是又怕溜得早了,阿骨打真個疑心起自己身份來曆,再派人追上馬政等人,豈不是平生是非?
因此強自忍耐,一直待到了五月下旬。
此時老曹在金國會甯府,已是住了一月有餘,算算時間,使團走出該有兩千裏,金人插翅也難追上。
五月二十日夜間,曹操從阿骨打處赴宴歸來,将一衆兄弟盡皆招集,使時遷在屋頂放哨,同衆人商議道:“這些時日,你等可曾探清此處地理?我等如今欲行,當循何路而歸?”
許貫忠連忙回房取了飛鳥圖來,就桌上鋪開,曹操望去,卻見會甯府周圍,原本許多空白處,如今都細細繪制了山河水系。
便聽許貫忠琅琅道:“一個多月來,衆兄弟四處打聽,所得盡數彙集于我處,經小弟推敲删補,繪之爲圖。哥哥請看,若按原路走,數千裏迢迢,皆是女真所屬,若他發兵來追,必難逃脫。”
曹操笑道:“這是自然,不過看貫忠神色,必有妙策教我也。”
許貫忠揚眉一笑,手指往會甯府所在:“此會甯府,我等所在也,東面這片大山,叫做穆棱窩集嶺,女真語便是老林子之意,此嶺乃是長白山餘脈。會甯府往南三十餘裏,乃旗杆嶺,此處山巒圍合,系女真養馬之地,我等隻以看馬爲名,前往此處,衆兄弟趁機皆換了好馬,自峽谷往東,橫穿穆棱窩集嶺,便可抵達穆旦江,順此江南下百餘裏,有一大河,名潺蠢水,意爲采珠河,女真所産之北珠,多生其中,沿此河向東,便可入海也!”
曹操皺眉道:“若由那采珠河入海,再至登州,怕是太過遙遠,我等又無大船,海上風浪莫測,若遭翻覆,豈非失之全局。”
李俊笑道:“哥哥勿憂,按貫忠兄弟的輿圖看,此海形如腳盆,正在中國與扶桑中間,如今時節近夏,南風北吹,絕無被吹至深海之患,我等正好沿海岸而行,隻需沿着高麗繞上一遭,便可抵達登州也。”
張順在旁點頭道:“有我兩個在,哥哥放心便是。”
曹操見水師兩個大将均有信心,頓時不怯,慨然将輿圖一拍:“妙哉!既然兄弟們胸有成竹,便是如此行事!”
說罷看向周通:“兄弟,我等隻這一二日,便要離去,你是同我等去,還是留在此處做個驸馬,當速速定下心意。”
周通把眼一瞪,怪叫道:“哥哥,小弟難道是那等重色輕友之徒?我等兄弟生死與共,自然要随哥哥同去!”
曹操奇道:“你那公主,難道便舍了不顧?”
周通傲然一笑:“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烏璐既然愛我,自然當随我等南歸!”
栾廷玉看不得他得意,咂嘴道:“強扭瓜兒不甜,伱也莫要強迫人家才好。”
周通頓時惱道:“空口總是無憑,明日哥哥們且看我手段!”
次日,烏璐公主如往常般來尋周通,周通坐在院子中懶懶散散的,烏璐頓時皺起颦眉:“周郎,如何見你不大高興模樣?”
周通把手搖了搖,歎道:“烏璐啊,我每日同你花前月下,而我的兄弟卻孤獨久矣,我思來想去,今日還是留在館中陪伴我兄弟吧。”
烏璐笑道:“傻周郎,偏你這般義氣。你那兄弟若是孤獨,找個娘子便是,莫非他看不上我金國的女兒麽?”
周通苦笑道:“你随我來,一看便知。”
烏璐好奇跟着他,兩人往後院一轉,卻是轉到了馬廊,周通指着自家那匹青鬃馬道:“昔年我在大宋參加武舉,一杆畫戟敗盡天下英雄,皇帝見我勇武,特賜禦馬一匹,這些年它随我征戰沙場,便如我自家兄弟一般。如今我有了你,它卻還是孤獨一匹,看在眼裏,不由令我神傷。”
烏璐吃驚地張開小口,半晌,眼角忽然湧出兩滴淚來,感動道:“不料周郎這般仁義,便是對馬兒也如此用心。其實我們女真人,也一向把馬兒視爲好夥伴……罷了!你若要爲它尋個伴兒,今日我帶你往旗杆嶺走一遭,哪裏乃是養馬地,什麽好馬沒有?自然讓它覓得良伴。”
周通聽了大喜,當即道:“若是如此,我衆兄弟的馬兒,也盡都帶去耍子如何?”
烏璐豪爽道:“自然無妨,大家去了若有看上的馬兒,徑直換一匹也使得。”
周通當即老曹等人,一群人假模假式謝過烏璐,紛紛上馬,往那旗杆嶺而去。
烏璐見衆人都背了包袱,不由奇道:“咦,那裏卻也不遠,我們當日便能往返,何須帶得行李?”
曹操一笑,正要應對,卻聽周通道:“烏璐且看!”
烏璐扭頭看去,便見周通手中揮舞着一把怪模怪樣的劍,此劍既闊且長,渾圓無尖,兩刃遍布鋸刺,甚爲鋒利。
這把劍卻是阮小七在渡海時所殺鋸蛟的長吻,一路攜來金國,後來走得急,遺漏于驿館,被孟康在床底發現,閑來無事,做了個劍柄緊緊扣住,便如一柄鋸齒闊劍一般,卻被周通索去,正是要在烏璐面前顯擺。
烏璐果然忘了追問包袱之事,大奇道:“咦,這劍好生古怪!”
說罷伸手去摸,愈發奇怪:“非金非鐵,倒似是什麽骨頭一般。”
周通笑呵呵道:“烏璐果然聰明,不錯,正是骨頭!這乃是海中怪獸鋸蛟的骨頭,那是蛟龍中的一種,禀性最是兇殘,鼓浪翻潮,隻要吃人!當初我們渡海過來時,恰好在海中遇見此獸,足足有五六丈長短,在水中翻滾起來,掀起白浪拍天,幾乎要把我們船兒翻覆,船上水手們都吓得瘋了,一個個跪倒在甲闆磕頭,說是老天不許我們過海,周某一聽,頓時大怒!”
烏璐聽得花容失色:“哎呀,這般巨獸,真比老林子裏的巨蟒還要可怕,又在水中,更是無敵,你們正該避着它也,你爲何又要發怒?”
周通慨然道:“爲了這趟北國之行,我和官家說得唇焦舌爛,方能成行,所爲者,一是國家大事,二來我亦要去異國尋我命中注定的良人,那時好容易方到了海上,又豈能爲區區一條蛟龍而退?我當下怒不可遏,一下跳落海去,這鳥怪物見我下水,飛掠而來,揮動這鋸劍便來傷我,被我踏着水波避開,當頭一鞭,打得顱骨粉碎,幾十個水手耗盡氣力,才将它拖上船來……”
他說的口沫飛濺、神采飛揚,烏璐聽得全神貫注,滿臉佩服。
曹操等衆人看周通表演,均想到在來時船上,周通傳授阮小七如何講古:“我把你等功勞,都說成是我所幹。”今日見他親身演繹,才知這還不光光需要面皮厚,便連闡述能力也要遠勝常人方好。
一群人邊趕路、邊聽周通吹牛,待說到他如何在怨軍陣前挑戰郭藥師、刺殺董老狂的戰績時,忽聞備後蹄聲大作,衆人一驚,回頭看去,隻見後面煙塵大起,直彪彪刺向雲天。
曹操喝道:“煙塵沖宵,必是精銳之師,難道是爲我等而來?聽這動靜,怕不有千餘軍馬!”
烏璐美目一瞪,叫道:“哥哥勿憂,我等出來遊玩,誰敢搗亂?”
曹操奇道:“公主叫我什麽?”
烏璐眨了眨眼睛:“哥哥啊,周郎叫你哥哥,我若教你尊使,多麽見外。”
曹操大笑,揮手道:“有我公主弟妹做主,不怕他們人多,兄弟們勒馬道邊相候,且看來者何人,爲何前來追我。”
當下一衆兄弟策馬到了路邊,讓出大道來,靜靜等候。
不多時,便見一彪騎兵狂奔而至,領頭一個小将,不是旁個,正是與史文恭比武落馬,砸塌了自家鼻子的金彈子!
金彈子一眼看到曹操等人,也是一驚,将手一舉,徐徐減速。
這些金兵果然精銳,從前至後,僅靠一層層手勢傳遞,就完成了飛奔中的減速動作,待大軍停下,金彈子恰好停于曹操等人馬前。
金彈子擰着眉毛、瞪着眼,把曹操衆人一掃,喝道:“宋使,你們鬼鬼祟祟,欲往何處?”
周通背後,烏璐策馬而出,柳眉微豎,喝道:“金彈子侄兒,你如何敢對我的朋友無禮?”
金彈子一愣,對這個比自己小兩歲、卻高了一輩的姑姑顯然十分頭痛,苦笑道:“烏璐姑姑……我聽父親說,皇上不許你和這些宋人多往來。”
烏璐冷哼道:“我願意跟誰做朋友就跟誰做,父皇他自己還常常請武家哥哥喝酒哩。他能和宋人做得朋友,姑姑我自然也做得!哼,你氣勢洶洶的,是來找我朋友麻煩麽?”
金彈子搖了搖頭,悻悻道:“宋使乃是皇上的座上賓,我找他什麽麻煩。是此前婁室猛安擒回的一名契丹俘虜,喚作耶律大石的,此人不聲不響,竟是聚集了百餘個契丹俘虜,昨夜殺了關押的小校,奪了馬匹逃走,我奉了父親之名前去捉他。”
耶律大石逃了?曹操一愣,随即看向許貫忠,二人眼神交彙,都是一片喜色:妙啊!這般一來,女真人必然要分兵往各路去追,回頭發現自己等人也跑了,再想派兵,人手多半便不充足。
“哎呀!”曹操眼珠一轉,忽然詐做吃驚之态:“這個耶律大石竟然逃了,這可不是小事呀!這厮在遼國威望很深,而且文武雙全,本事驚人,足能抵得數萬精兵!”
金彈子不屑道:“可笑,若真這般厲害,那如何被我們擒了?”
史文恭淡淡道:“這厮武功很高,我那日生擒他,也費了不少力氣。”
“是你擒了他!”金彈子一見史文恭,鼻子頓時痛了起來,随即戰意大起,點頭獰笑道:“你既然能擒他,我自然也不會弱給你!你且等着看吧,我必活捉了這厮回來!”
說罷狼一般長嚎一聲,打馬就走,後面千餘女真騎士緊緊相随,沒多久就消失在衆人視線中。
烏璐揮動小手扇開飛卷的煙塵,樂道:“我侄兒走啦,我們也快趕路吧。”
又走沒多久,便見一片山峰,巍然如屏,其中一峰猶其高大,便如旗杆般獨樹一幟。
烏璐指着道:“這兒便是那旗杆嶺啦,我們的馬場就在裏面!”
幾人順着小路拐了過去,又走一程,忽見一人騎了匹白馬狂奔而來,背後數十個女真馬夫大呼小叫追趕,隻是那匹白馬極爲神駿,眼看着便将追兵越甩越遠。
烏璐贊道:“這人的騎術倒是不錯,坐騎也好……咦!這匹馬兒好生眼熟,怎麽這般像我父皇的那匹照夜玉獅子?”
她呆呆看了片刻,直至那人已到身前數丈處,才忽然叫道:“哎呀,果然是我父皇的寶馬,這厮、這厮是個偷馬賊!”
周通一聽這還了得?當即搶身而出,馬上倒轉長戟,用戟杆橫掃過去:“盜馬賊,且下來吧。”
不料那個騎士身手十分利落,右手一揮,一條皮鞭奮力打出,啪的一聲脆響,蕩開了戟杆,左手抓着馬鞍,整個身體騰的翻起,一腳踹在周通胸口。
可憐小霸王一心在愛人面前施展威武,哪裏見識過在馬上起飛腳傷人的藝業?這一下當真毫無提防,“哎唷”一聲驚叫,早被踹落馬下。
便是曹操衆人,也都沒料到那盜馬賊使出如此怪招。這人馬又快,一腳踹飛周通,手一加力,早已回到馬上,眼見就要越過衆人去。
說時遲、那時快,這厮與衆好漢擦肩而過霎那,馬背上忽然飛出一個人去,輕飄飄一躍三丈,正落在那匹白馬的屁股上,但見他屈膝微頓,任那馬兒股肉起伏,便似磐石般穩當,口中獰笑道:“嘿嘿,小子,傷了我的兄弟還想走麽?”
胳膊一抖,一把刀片兒滑落指間,架在了那盜馬賊的脖子上。
那盜馬賊隻覺脖子上一涼,心中不由大震:老子何時被人上了後面?這等輕功,真個驚世駭俗!罷了,罷了,不料我金毛犬縱橫北方,今日居然折在此處——卻不知那些女真鞑子,何處尋來的如此高手!
有分教:玉鎖頓開龍入海,金繩扯破虎歸山。盜馬金毛犬怒嘯,飛天鼓上蚤撒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