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且說曹操引衆兄弟,随普風而行,一路行去,路上相遇衆人,身份不論兵、獵、漁、農、商,種族不拘女真、契丹、渤海、漢,都早早讓開道路,躬身行禮,口稱國師,普風沖他們微一點頭,那些人便露出歡喜之極的笑容。
曹操暗忖道:看來此人非止同女真貴族交好,在民間威望卻也極高。
正走間,忽然有個士卒打扮之人,行禮後開口問道:“國師大人,上次你傳授我們的四招刀法,我練來練去,總是不能連貫……”
普風當即止步,和藹道:“如何不能連貫?你且練來我看。”
那小卒便拔出刀來,口說數着道:“封、砍、撩、掃……國師你看,這一撩好生别扭。”
普風認真看罷,搖頭失笑,伸手接過他刀,刷刷刷一連四刀,連貫自然,随即放慢動作又施展一遍,單刀橫揮,身形側退,口中吟道:“槍紮刀砍虎封山……”
随即右腳搶進一步,順勢擰腰翻腕,揮刀下砍,招式淩厲,口中道:“搶進身前虎破關……”
随即右腳再搶一步,點地撐腿,身形望前一蹿,手中刀光一閃,左右各撩一刀,吟道:“立地撐天虎搖頭……”
撩罷撤步轉身,一刀呼地橫掃出去,口中道:“撤步轉風虎尾環。”
他立身收刀,指着對方腳道:“步移身轉,刀随身走,伱腳下步伐踩不清楚,自難連貫一氣。”
那小卒連連點頭,當即接過刀,又施展一遍,卻還是錯了,普風再次指點,到了第四次,方才沒錯,一口刀舞得風聲虎虎,一氣将四招施展出來。
普風笑道:“很好,便是這般練,練熟了步伐由心,卻不可僵學硬套,也不必拘泥一二三四依次使來,一三四二,二四一三,有何不可?總之腳下步子清晰,刀法自然靈動。”
那小卒連聲謝了,歡喜鼓舞而去。
林沖卻忍不住,驚訝道:“昔年在京城時,王兄曾稱我等所教招數,太過繁瑣高妙,軍士難以學成,固而有心化繁爲簡,創出槍法四招、刀法四招、拳法四招,如今看來,竟是創制成功了?”
普風露出得意笑容,點頭道:“方才所演,便是刀法四招,我自取個名兒叫猛虎四刀。呵呵,驚龍四槍、猛虎四刀、還有赤手空拳的搏命四招,可能入得諸位眼中?”
林沖搖頭苦笑:“這還有什麽說的?招法簡單易學,威力亦是不弱,而且潛藏變化極多,若是有心,習而熟之,便從中演化出幾套厲害刀法來亦不爲難。”
普風愈發笑得開懷:“能入林老弟的眼,總算不枉貧僧數年辛苦。”
花榮歎息道:“可惜大宋軍士,卻是無福學和尚的妙招。”
普風笑容一滞,愣了片刻,苦笑一聲:“且去我寺中說話。”
這座黃龍寺,離阿骨打皇城倒是不遠,大約也是阿骨打爲了時常請益方便,特地建在近處。
大約一炷香功夫,衆人已到寺内,寺也不大,前面是佛殿,不時有百姓進出,許願燒香,後面乃是普風和徒弟們所居的禅房。
普風請衆人落座,燒水烹茶,笑道:“此乃貧僧自采的野茶,貧僧不精那些點茶、分茶的道道,索性隻以沸水泡來,倒也清香怡人。”
說話間斟茶遞上,曹操等人一嘗,果然别有滋味,正欲開口稱道,忽聞屋後傳來勁風呼喝之聲,不由詫異。
普風看出衆人好奇,笑道:“大約是我徒兒在練武,若是不嫌無聊,不妨一觀。”
衆人都是好武之人,自然要看。于是普風起身,引着衆人出門,繞過禅房來,其後乃是個一二畝地大小的院子,兩邊廊下擺着十八般兵刃,中間空曠處黃土鋪地,放着些木人、石鎖,顯然是他平素練武、教授徒弟所在。
那個金彈子還留在太醫院調治,另一個面如瘦虎的徒弟,此時正在場中舞镗。
镗這般兵器,脫胎于槍,彙融槍、叉之所長,一般其頭分爲三股,中間一股長而直,其鋒如劍,其銳如槍,号爲正鋒。
正鋒左右兩股,形如彎刃,又有許多鋒利短刃,從這兩股彎刃上遞出,看上去枝枝杈杈,很是猙獰。
根據這兩股彎刃曲直、長短不同,又細分爲月牙镗、雁尾镗、風翅镗、夜戰镗、牛頭镗、雷震镗諸多名目。
這三股便是镗頭,其下安裝長柄,或七八尺、或一二丈,柄下是半尺餘長鐵鑽。
此等器械,既長而重,非身高力大者難以使用,施展開來,威力亦是極大,比之尋常兵刃更難招架。
普風這個弟子,身形瘦高,所使一條鎏金镗,卻又格外長大,觀其長柄,粗如碗口,若不是他那蒲扇般大手,尋常人握定也難。镗頭上那三股金鋒,都如人腕粗細,三股鋒展開,比尋常人上半身還大些,一看便知份量驚人。
阮小七吃驚道:“他這條家夥,看着倒比魯師兄的禅杖還沉些,魯師兄那條水磨禅杖足足六十斤重,難道他的兵刃還要更沉?”
普風得意道:“這個乃是小徒山獅駝,當年我初到北國時,某日在森林中迷路,恰好撞見他和野熊争食,我提刀斬殺了那熊,因此相識,他自言乃是極北羅刹族人,家中被仇人迫害,獨自逃亡數千裏方到此地,他那時不過十四五歲,我憐他和我一般都是漂泊異鄉的苦人兒,故此收下做個徒弟。呵呵,他卻是天生一身神力,手裏這條鎏金镗,重足一百二十斤!”
此話一出,衆人都是一驚,史文恭低語道:“這般說來,他的武藝當不在金彈子之下。”
普風淡淡掃他一眼,冷笑道:“金彈子乃是我二徒弟,小了長徒兩歲,若論武藝,卻還不是他師兄的對手。”
衆人心中都是一寒,再看山獅駝,那百二十斤的兵刃,在他手上便如常人舞弄竹竿、木棍般輕靈,镗法展開,拍、砸、拿、滑、壓、橫、挑、紮……一招招交代分明,銜接緊密,随着身形轉動,地上黃土被他镗風卷起,便如一道龍卷風一般,聲勢極爲驚人。
林沖看了片刻,搖頭道:“這等神力,已是可怕,卻又被王兄調教出這般精湛的殺法,呵呵,異日若是打入中原,怕是要造下滔天殺業。”
“殺業?”普風聲調陡然提高,扭頭逼視着林沖:“那昏君奸臣,魚肉百姓,每年多少人被他們迫至家破人亡?這不是殺業?依我說來,打殺了昏君奸臣,重整乾坤,才是救人濟世的不二手段哩。”
林沖一雙虎目同他對視,卻是分毫不讓:“重整乾坤,或無不可,但若讓異族進了中原,我們的父老百姓,怕是從此淪爲他們的牛羊雞犬!”
普風道:“我是漢人,我長徒是羅刹人,次徒女真人,你看我次徒對我、對他師兄,可敢有一絲一毫不敬?”
林沖一呃,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卻聽曹操淡淡道:“你若不是仗着這身武藝,定下了師徒名分,他堂堂女真王子,你猜他敬你不敬?大師,你一身武功,登峰造極,乃是人中翹楚,女真所謀遠大,你肯助力,他自然敬你重你,隻是不知漢家億萬同胞,有多少能如你這般有用?女真起于山林,信的是弱肉強食、強者爲尊,若說彼輩是虎狼,漢家百姓無異羔羊,你猜他敬是不敬。”
普風看向曹操,哼了一聲,說道:“我亦讀過幾本經書,易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彼輩若是不思進取,爲人魚肉,卻能怪誰?況且你說女真弱肉強食,宋朝的昏君讒臣,難道就不是弱肉強食麽?”
曹操把手一攤:“宋室君臣,自有取死之道,然而黎民何辜?你既讀易,當知‘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黎庶非君子也,君子者,我輩也!我輩何以要自強不息?便是禦外敵、保家國、安天下。我輩何以要厚德載物?便是定法度、理陰陽、撫黎庶也!”
說着聲音越隆:“弱肉強食,此天理也,濟世憫弱,乃人情也。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君子懷仁,禀德行而開太平!”
普風被他說得呆了,臉色變幻,良久方搖搖頭:“書生之見!”
曹操将腰間寶刀一拍,長笑道:“我爲萬夫長,豈止一書生!”
普風目光順着他動作一掃,臉色立變:“啊呀,這、這口刀?”
林沖傲然道:“甚是眼熟,對否?呵呵呵,這正是高球老賊那口刀也!實不瞞兄台……”
當下将高俅如何陷害自己,自己如何被迫上了梁山,如何意志消沉度日,如何識得曹操,如何被他鼓舞,如何殺了高衙内,如何斬殺高俅,除了曹操前世身份,其他一一說出。
普風聽得呆了:“你,在梁山落了草,你,整個梁山以你馬首是瞻,帶人殺了高俅,還做了節度使,還代表大宋出使金國?你、你這厮,到底是個什麽人?”
曹操正色道:“一個以複興漢家雄風爲己任的漢子罷了。王教頭,說到底來,我等其實同你一般,恨那幹昏君奸臣入骨,彼等對外則懦弱如羊,對内則兇殘如狼,于我看來,乃國賊也!”
普風呆呆望着曹操,半晌,又看林沖,忽然蒼涼一笑,搖頭道:“林教頭,你比貧僧命好。雖然你我都遭了高俅毒手,但你總算結識了一幹熱血熱腸的肝膽兄弟!肯爲你甘冒奇險報仇。呵呵,早知如此,貧僧倒也去落草才好……你或不知,我那時投入邊軍,上司同僚,愛我武藝爲人,也都相待甚厚,後來高俅那厮派了個虞侯來,隻是一紙書信……”
他滿臉悲苦,伸手解開衣裳,但見身上箭創刀傷,遍布身軀,以手指着道:“這一箭,是我視爲親兄的上官所射,這一刀,是我在軍中結義的兄弟親手砍下……我能逃出殘生,全靠這一身家傳的武藝,呵呵,若非我傷重,又豈會累死老母?”
他慢慢穿起衣服:“不能奉養老母天年,是不孝也,逃到異國他鄉,爲女真人所用,是不忠也……我一個不忠不孝之人,雖然聽得懂你們的道理,但是,恕我走不上你等這條路也。”
許貫忠忽然接口道:“和尚,回頭就是路。”
普風搖頭。
“我爲什麽要走回頭路?”他似是同衆人說,又似自己對自己道:“我爹當年叫我學武,我不用心,被他老人家用鞭子抽,一邊抽一邊對我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後來,我的武藝,倒比我爹還高,我想貨于帝王家,他們不僅不要,還将我往死路逼……回頭路?呵呵。大金皇帝阿骨打,有雄主之資,我這身宋朝沒人看得上的本事,在他們看來價值萬金,貨與帝王家,我自然便以他爲主……”
言罷一笑,看向衆人,目光誠懇:“大丈夫既逢明主,安能再懷二心?這忠義之道,原本也是我們漢人最爲講究的道理。”
“既然如此。”曹操歎了口氣,已是做出誠懇面容:“隻能但願金國得了契丹故土,便心滿意足吧。”
道路既然不同,曹操自不會說出自己志在光複漢土、志在一統的心聲來。
普風不疑有他,連連點頭:“我看多半便是如此,畢竟女真族人少,能得大遼疆域,于他們而言,世代都盡夠享用了,豈會得隴望蜀?”
得隴望蜀麽?曹操微歎一聲,又道:“王兄,叫你王兄,是指望你看在你我同族同仇份上,莫要同人說出林兄弟來曆,我如今官面上身份,卻是宋國節度使,呼延慶、馬政等人,也隻道林兄弟是我麾下戰将。”
普風苦笑道:“武兄,若是你我素來便相識,你便不會同我說此話。我雖已是不忠不孝之人,卻也不願再加上不義二字。林教頭吐露胸臆,隻爲平我心中怨氣,一番好意,我又豈會不知?高俅老賊死在你等之手,實乃大快意事,我心中亦不再有放不下之處,以後這世間,再無王教頭,隻有普風和尚。”
衆人聽了這番話,都不由長聲歎息。
普風卻展顔一笑:“不過諸位告知貧僧此事,了我心中俗念,這番恩德,還需容貧僧報答:武節度,昨日你等去後,皇帝又同衆人商議了許久,結盟一事,自無差錯,隻待遣使與馬政等人同回,要宋皇正式遣使,持國書來商議細節,而在正式結盟前,他打算扣下你做人質。”
“扣我做人質?”曹操頓時一驚,一衆兄弟也是齊齊失色。
老曹自是不知,在另一個時空中,馬政來見阿骨打,回程時金國便扣下七名登州将校作爲人質,而在這個時空,卻是将注意打到了老曹頭上。
老曹雙眼一眯,殺機暗起,随即展顔一笑,抱拳道:“多謝和尚相告,我等這便回去細思對策!這番恩情,武某必有後報。”
普風搖頭道:“誰還要你報答?貧僧所以同你等說,一者是謝你殺了高俅,二者你們肯将心腹之事告之,可見還拿我這不忠不孝之人當條好漢看待,故此才同你說此事。說完之後,你我正是一了百了,互不相欠,若有一日,當真要在疆場相逢,能殺我時,卻也不必留情。”
老曹長歎一聲,慨然道:“自當如此。”
這正是:茶香人舊路難歸,昔日袍澤各自飛。回首向來人有命,但求此去願無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