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國,會甯府,皇城外,驿館中。
說是驿館,金國建立不過數年,和遼國打生打死,哪個國家同他建交?不過是倉促收拾出幾十間屋,挂上個驿館得牌子,權且安置宋使。
天上一鈎殘月,館中一盞孤燈。
燈光下,周通垂頭喪氣,跪在地上,前面是端坐的老曹,一衆兄弟圍在四下,神色各異的面目,都隐沒在陰影裏。
今日皇城中一番熱鬧,阿骨打令完顔宗雄送了一幹人來到驿館,用了晚飯,馬政、呼延慶等自去休息,曹操将一幹兄弟喚到自己房中,周通進房時兀自歡天喜地,摟着阮小七吹噓道:“小七哥,你是不知,我這‘俏郎君’綽号,着實實至名歸……”
便聽曹操沉聲喝道:“周通!你可知罪!”
老曹素來不曾同兄弟們如此說話,這一聲喝出,前世魏王風采盡顯,衆人都是一凜,均想道:哥哥這一喝,好大的威風!
周通首當其沖,更是覺得心肝一顫,急忙望去,但見曹操形如虎踞,面沉如水,一雙眼睛,鋼刀般直逼在自己面上,頓時間腰背生寒,腿腳一軟,跪倒在地:“哥、哥哥,小弟、小弟知、知罪。”
曹操不知自己此時威煞逼人,還覺奇怪:這厮怎這般不吃吓?
莫看周通出身平平,武藝亦不算出衆,若論膽氣,真個十足——
挑釁呼延灼、熬刑曾頭市、喝破華州城、計誘李天王李成,生擒小先鋒、單殺妖知州……樁樁件件功績,膽色稍遜也難幹出。
且和李逵這般莽撞漢子還不同,周通乃是勇而不莽,且不說讓回踏雪烏骓、轉贈太阿寶劍,單說當初桃花山下娶親鬧劇,他也不是同一般大王般,直接強搶個妞上山便做了壓寨夫人,而是辦得有禮有情,大見體面。
有那等俊俏看官不由要問,怎麽就叫有禮有情呢?
且說有禮,隻看當日劉太公說法:“因來老漢莊上讨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爲定禮,選着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
二十兩金、一匹紅錦,這還隻是定禮。他雖外号小霸王,卻不學霸王硬上弓,而是特意選了好日,專程要來入贅。
要知贅婿身份低下,形同家奴,堂堂小霸王爲何要入贅?隻因那劉太公膝下無子,隻得一個女兒,要靠她養老,故而周通一見傾心之餘,卻不肯奪人之美,甘願做個贅婿。
這番舉止,不說比之色鬼王英之流,便是滿江湖的山大王,除了那等全不好女色的,有幾個能匹及小霸王?便是桓侯張翼德,搶夏侯氏時可也沒想起下聘禮啊!
那麽何爲有情呢?當日小霸王醉入銷金帳,下山時他便醉了,“帶着七八分醉意”,所謂酒後見人品,這個七八分醉的小霸王見了劉太公,彬彬有禮,不肯受他拜:“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泰山何須如此迎接?”“且将酒來,我與丈人回敬。”
待入得洞房,其所說兩句話,更見一個情字,乃是:“伱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裏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裏坐地。明日叫小喽啰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再是:““做甚麽便打老公。”
一個喝醉的大山賊,見洞房黑洞洞,隻道嶽父節省,當即要扛桶好油供他點燈!
繼而挨了劈頭蓋臉一記重拳,不想着還手,隻是抱屈新娘爲甚要打老公?這等人情,便是尋常百姓間,也算厚道人也。
這些往事,曹操曾聽花和尚細細說及,因此暗暗地高看周通一眼,平日裏他鬧出些“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破事,也都睜眼閉眼過去,所幸周通乃是個福将,結果卻都不壞。
然而他自家心裏也自有數,将來事業愈大,兄弟愈多,彼此之間,不能純以情義結交,要做大事,自然要立規矩、章法。
尤其是如今身處異國,更不容行差踏錯,今日周通見色起意,自作主張,兄弟們起了衆怒,老曹正好使一招順水推舟,便拿周通立了規矩。
不料一聲喝問,這個素來膽氣十足的小霸王,竟是吓得話也說不周全,臉色瞬間變白,老曹想起他平素爲人,心中不由一軟,歎一口氣,把那身威煞卸去少許,淡淡道:“既然知罪,倒也好說,你且自家說來,卻是何處做得差了?”
周通不敢看曹操,低着頭,磕磕巴巴道:“小弟罪在、罪在擅作主張,前番哥哥們定計,原是讓貫忠哥哥出頭,小弟卻不合搶了貫忠哥哥風頭,自家武藝又不大得濟,若非史大哥及時幫襯,卻是壞了哥哥大事。”
曹操皺起眉道:“你既肚裏清楚,豈不是明知故犯?”
周通越發惶恐,面露懊惱悔恨之色:“小弟便是鬼上身!本來好好坐着,一眼看見那個公主,不由心也跳、口也幹,卻似中邪一般。後來見那皇帝要罰她,心裏隻如打鼓般慌亂,腦袋裏一陣迷糊,再回過神,早已站着和那皇帝起争執也……”
他這廂絮叨絮叨說話,曹操越聽神情越是古怪,忍不住擡頭看向一衆兄弟,卻見衆人神态亦都是奇形怪狀,都不曾料到,這厮竟真個對人家公主一見鍾情。。
隻有“沒面目”焦挺,表情同往常無二,自家點了點頭,自語道:“這般說來,周通哥哥乃是見色起意,故此竟敢違哥哥将令,軍中法度,違令者斬,周通哥哥倒是好膽色也!這莫非便是那些酸丁說得甚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周通本來好好跪着,聽他一番話,頓時吓得癱軟,驚道:“如何就違令者斬了?哥哥,且打個商量,不要用刀斬我,隻把棍子打死我如何?”
曹操奇道:“棍子打死,豈不是零零碎碎受苦?”
周通哭喪臉道:“小弟這個身闆,若要打死,算來一百棍子足矣,然而小弟跟哥哥讨個情面,分期挨打行不行?每月打上十棍,打足一年,便算了賬。”
焦挺扳着手指頭算了一回,奇道:“那豈不是多打了二十棍?”
周通怒道:“哥哥許我分期,難道我便這般不要臉?若不計上利息,如何算得好漢?”
許貫忠搖頭失笑:“妙哉!周通兄弟急智非凡,怪不得曾頭市那等虎狼穴,他亦能熬上許多日子。”衆人聽了盡皆大笑。
曹操亦忍俊不住,搖頭失笑:“偏你這厮會自說自話,誰說我要殺你?罷了,以往是爲兄我過于随性,不曾同兄弟們定下規矩,原不能怪你一個。”
随後神色一肅,替聲道:“周通,你也莫怪爲兄的無情,我等如今做的乃是天大事業,不同以往混迹江湖,一絲差錯亦不能容。大家議好的事,因你橫生枝節,這一節便是你的不對。然而不曾聲明規矩,以至兄弟們心中散漫懈怠,這一節,卻是我做哥哥的不對,姑且念首犯,你和我一人都打二十軍棍,你可服氣?”
周通聽了,先是把頭連點,随即又拼命亂搖,嚷道:“哥哥打我無妨,隻是與你又有何幹?這棍子萬萬也打不到哥哥身上,一共四十棍,小弟全數扛了便是。”
林沖、花榮等亦是大吃一驚,一時間人人皆開口相勸,老曹聽得不耐煩,把臉一虎,喝道:“都且住口!吾如今要立規矩,爲的是我等宏圖,難道當兒戲不成,還能讨價還價?廢話且都少說,今日闆子,若不打在我屁股上,兄弟們以往散漫慣了,如何肯重視這些規矩?”
“好!”樊瑞忍不住贊歎道:“昔年曹孟德行軍,誤踏麥田,犯了自家軍令,割發代首,三軍自此莫敢不從!哥哥行止,大有古人之風。”
焦挺聞言,不由皺眉道:“這算什麽?發就是發,首就是首,若是能代,那割了又有何意義?我哥哥武孟德,卻是勝過這個曹孟德,說打軍棍就同周通同打,何嘗弄出甚麽以馬鞍代屁股的說法?”
曹操老臉一紅,強笑道:“焦挺兄弟,真個直言直語。”
林沖知道老曹來曆底細,聞言神情古怪,瞄了瞄焦挺,暗思道:哥哥号稱奸雄,做事不拘小節,說不得正要說出,我等身在金國,挨了棍子不免行事不便,且以馬鞍代之呢,被焦挺這一扯,怕是臉皮再厚也難說出。
許貫忠笑道:“焦兄弟之言,對又不對,《孝經》有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孟德公割發代首,性命雖無損,德行卻有傷,可見其自刑之森嚴也,若非如此,三軍又豈會爲之肅然?”
焦挺聽了,懵懵懂懂點頭:“原來如此,發就是首。”
曹操也不叫别人,當即點了焦挺、時遷兩個行刑,肅容道:“何以單單選你兩個兄弟?隻因焦挺禀性最直,這等直人便不會徇私,時遷雖然學得是走千家、穿萬戶的本事,然而心中卻有凜冽丈夫氣,亦不會徇私手軟。”
焦挺、時遷聞言,都不由心中激動,焦挺道:“哥哥放心,小弟必然不留情,該怎麽打,便怎麽打也。”
曹操點頭,同周通兩個并排趴倒,讓那兩個以槍杆代棍,各取條手巾咬在口裏,劈裏啪啦二十棍打完,都疼得汗如雨下。
曹操乃是時遷所打,時遷雖不曾容情,卻也不曾刻意用力,他力氣本亦有限,打完之後,臀部雖然腫脹,卻無大傷,老曹龇牙咧嘴爬起,口中道:“我等以後行事,令必森嚴,今日這二十棍,回去後你們當遍告諸人,以爲警戒也。”
衆兄弟無不凜然。
曹操又把周通扶起,周通扯出口裏毛巾,哭道:“好個沒面目,幾乎打殺我也。”
焦挺看看周通屁股,皮破血出,倒也愧疚,擠出一笑:“他日我若犯錯,由你打回來。”說罷取了金瘡藥,便替周通相敷。
是夜,兩人皆趴姿入睡。
到了次日,阿骨打那裏毫無動靜,隻婁室來見曹操,匆匆忙忙的留下句話就走:“結盟之事,牽連甚廣,吾主聚衆而議,衆意難協,料來非一日可成。武兄弟且帶衆人随意玩賞一番,待有所抉,再行相邀。”
馬政聽說,頓時驚慌:“啊呀,我等不辭艱辛,跋涉數千裏而來,若是辦不成此事,如何有臉回見童樞密?他老人家數年苦心造詣,豈非付之東流?不行,我要去求見金主,當面說之。”
被曹操一把扯住,嗔道:“汝乃國家大臣,飽讀聖賢書,豈不聞:上趕着不是買賣!”
馬政聽得雙眼發直,實不知哪位聖人有此高論。
曹操低聲道:“宋遼之間,承平百年,官家和童樞密雖有逐鹿幽雲之念,然而幽雲失之久矣,又豈急于一時?反而是金國,和遼國已同水火,女真兵鋒雖盛,畢竟人少,契丹百足之蟲,猶有再戰之力,你且細思,誰才該急着結盟?”
馬政皺眉道:“可是……”
呼延慶忽然插口:“馬大夫且休多言,聽武節度說完。”
曹操贊賞地看了呼延慶一眼,又道:“再者,金國初立,正欲與大國結交,求個名正言順身份,才好與遼國分庭禮抗,天下大國,舍我其誰?你再細思,究竟誰個急着結盟?”
說罷四下一看,見一衆兄弟也在傾聽,微微提聲道:“更何況,宋遼兄弟之國也,金國不與我結盟,真個不擔心遼主割幽雲十六州之土,求宋軍幫他平叛麽?”
說到此處,馬政終于色變,駭然道:“啊呀,還有如此招數?可是……契丹精兵,尚難當女真一擊,我大慫軍……”
曹操聽得直翻白眼,林沖忽然開口低喝:“蠢材!朝廷用你爲使者,當真可笑。你道宋軍不能戰,金國豈能知之?縱然有傳言耳聞,呵呵,我等随哥哥一路血戰厮殺,處處彰顯武功,卻是爲何?”
馬政眨了眨眼,一時倒沒計較林沖罵他,反而露出狂喜之色:“啊呀,啊呀呀,啊呀呀呀……我明白了,原來你們戰必争先,卻是爲了讓金國知道,宋軍敢戰、能戰!”
阮小七聽得滿心煩躁,忽然拔刀,在地上猛剁三刀:“哇呀呀呀,不是說當了大官兒的都是文曲星下凡麽?這個文曲星,怎地比我小七還笨?”
焦挺點頭贊同道:“比我還笨。”
一衆兄弟,搖頭四散,留下馬政一個歡喜鼓舞:“妙啊,妙啊,原來如此,這般說來,女真人晾着我等,不過是故作姿态罷了,主動權原來在我大宋手中!啊哈,啊哈,這一番出使,馬某人必留個好名兒在青史不朽也!”
說罷一擡頭:“咦?人呢?馬某要請你們去喝酒逛青樓啊!”
曹操點明了其中關竅,便不再多加理會,帶着一衆兄弟出門,要借這難得空暇,好好看一看女真風土,二十個好漢浩浩蕩蕩,風采不凡,其中尤其以曹操、周通,走路最爲跋扈。
隻因屁股上覆着厚厚膏藥,因此隻能叉着腿走,曹操個矮,還不引人注意,周通那般個頭,大搖大擺走起,雙眼睥睨四顧,許多女真好漢看了,眼神都不由冒火。
這時忽然一匹五花馬踢踢踏踏跑來,馬上人嬌聲道:“咦,果然是天朝上國,走路都與别人不同。周通,你等要去哪裏?”
周通扭頭一看,正是完顔烏璐,頓時眉開眼笑,屁股也不疼了:“啊呀,公主!今日你父皇議事,我等閑居無聊,出來走動走動,也看一看本地風土人情。”
烏璐笑道:“你們這般亂走,哪裏看得出好處?左右我也無事,既然恰好遇見,幹脆帶你們賞玩一番,這會甯府哪裏好吃、哪裏好玩,可都盡在我心中呢。”
周通愈發歡喜,下意識便要答應,一個“好”字生生咬在了牙縫間,扭頭去看曹操面色。
曹操暗自點頭,這二十棍總算沒白挨,當即笑道:“難得公主美意,我等……”
話音未落,卻聽身後有人道:“阿彌陀佛,故國朋友,遠道而來,不如到貧僧禅院中飲杯茶水如何?”
衆人回頭看去,不是昔日的王教頭、如今的大金國師普風和尚,又是何人?
曹操正欲應答,烏璐早已撅起了嘴:“國師,我先來的,他們今日是我的客人!你要請喝茶,過幾天再請不遲。”
老曹本欲和烏璐打聽些金國虛實,然而放着現成的普風在此,想來烏璐一個天真公主,畢竟能知幾何?兩人于情報上孰重孰輕,不問可知。
當即假做思索之色,随即笑道:“罷了,烏璐公主固然是一番美意,卻也當憐惜國師他鄉逢故知之喜也,倒不如這般行事,周通啊,你乃是我們兄弟中,一等一頂能幹的人才,你便陪着公主,打聽清楚這裏好吃好玩的所在,回頭再領大家去。我們則去國師寺中随喜一番,暢叙故國情誼,豈不是兩全其美?”
烏璐一聽,她眼中本就隻在乎周通一個,旁的都是拖油瓶,沒了更好,當即喜上眉梢,上下打量曹操一眼,誇贊道:“正是兩全其美呀,你這個人,做事真是講究,也罷,本公主且待周通熟悉一番,你們以後自和他去耍子便好。”
她見周通沒騎馬,索性也跳下馬,和周通比肩而行。周通邁着鴨子般腳步,口說手比,早已說出無數妙語,逗得烏璐笑聲不斷。
曹操使個眼色,時遷微一點頭,知道曹操是怕周通惹出事故,獨自一個難以收拾,當下拉着焦挺,遠遠蹑着周通、烏璐而去。
普風看在眼裏,歎一口氣,搖一搖頭,露出一絲笑意:“武節度、林教頭,還有諸位兄弟,請吧!”
有分教:割發代首奸雄志,大棍同挨兄弟情。偉業同籌須共力,規矩法度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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