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爲何說道“休說兀術壞心腸”?
隻因兀術同他妹子私語,訴說曹操、周通等人的不是,這般行徑,豈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然而誰能料到,竟偏偏給他說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曹操等人,果然不出這厮所料,暗暗打上了公主主意。
兀術所猜錯者,不過兩點——
其一,人家老曹并無害死徒單定哥之意,那厮中了天山勇一弩子,着實是自家命短。
乃是在他死後,婁室、活女、宗雄等人惋惜議論,曹操等才得知,阿骨打對長女烏璐愛若珍寶一般,若是定哥真個做了驸馬,前途自然大好,可惜天妒英才,死在戰場。
聽得此話,卻是“混江龍”李俊獻計:“哥哥,咱們這些兄弟,比之女真野人,一個個豈不都是美男子?小弟思忖着,既然那公主做了望門寡,不如揀個兄弟去争驸馬,那阿骨打疼愛女兒,有了這份關系,兩國聯盟之事,越發無礙也!況且宋之沉疴,非短日可療,便是他日真成仇國,多少還有些商緩餘地,能容吾等從容布置,豈不是好?”
老曹聽罷一想,此計妙哉啊!
反正堂堂大金國公主,也不辱沒我的兄弟,如此有益無害,如何不可?
當下衆人相商,要選出一個人選來,隻待一有機會,便推他出頭露臉,博得公主的青眼。
而兀術猜錯的第二點,便是這個人選,其實并非周通。
衆兄弟商量,都道金國以武立國,能入公主心扉的,必然是武藝高強之輩,況且公主年幼,必然愛俏,這人相貌亦要堂堂,如此外有美色、内有雄才,方有勝算。
兄弟們武藝雖都不壞,但若說有把握和金國強将争鋒的,細細一數,不過林沖、花榮、史文恭、栾廷玉、許貫忠、孫立、孫安這七位,焦挺、解珍、解寶等雖然也自不凡,卻畢竟不擅馬戰。
這七個裏,再看相貌,黃臉兒孫立、黑臉兒孫安先自出局。
其餘五個,倒都是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其中又以花榮、貫忠爲最。
說到這時,林沖先把頭搖,隻道自家心如枯木死灰,話也懶得同女子多說,必然難以取悅公主;随即花榮開口告罪,說和妻子和諧安好,豈能來大金國做陳世美?
曹操看向餘下三人,史文恭想了一想,搖頭說自己醉心武學,并無成家之念,剩下許貫忠和栾廷玉兩個,曹操便讓大夥兒投票,栾廷玉隻得了自家所投一票,其餘兄弟盡數都投給了許貫忠,認爲許貫忠最爲合适。
畢竟那公主年幼,而栾教頭已過三旬,哪及許貫忠少年英俊、文武雙全?
許貫忠苦笑道:“可惜我燕兄未至,不然這等事情,舍他其誰?”
然而計劃不如變化,誰也沒料到,這金國不拘禮法,堂堂公主,竟然在接待外國使臣時鬧上殿堂,這于中華實乃不可思議之事,因此連許貫忠如此人傑,一時都呆楞住,反應不及。
更沒料到,小霸王居然在這個時候,突然跳出來越俎代庖,搶了許貫忠的買賣。
這等自作主張行徑,于何處都是大忌。昔年劉皇叔揮兵攻蜀,派出魏延、黃忠各襲一營,魏延存心搶功,特意趕在黃忠前面出發,想先打了黃忠的目标、再打自己的目标,兩份功勞獨吞。
黃忠當時便對劉備道:魏延違了軍令,可斬之。
幸好劉備寬厚,又兼魏延知機,落敗後不回營,藏兵小路,捉了敗逃的敵将,算是将功折罪,得了個“頓首伏罪”的結果。
此刻,老曹也隻好巴着周通能夠拿下公主、将功折罪了。
衆人看向場中,這時一對男女,兩匹軍馬,刀戟并舉,業已拼殺到四十合上。
兀術皺着眉頭,心中失望:不料此人武藝,卻也不差,我妹子好些精妙的招法,都不曾折了此人,這卻如何是好?女人家氣力,畢竟不及男人,鬥得久了,我妹子豈能勝得?
想到此處,兀術悄然離去。
他眼光果然不錯,又鬥十餘合,完顔烏璐的刀法漸漸慢了下來,一身香汗淋漓,發梢緊緊貼在臉蛋上,卻似水裏撈出一般。
周通雖然也汗流氣粗,但比之對方卻又好得多了,見烏璐力怯,心中不由大喜——自家事自家知,若不是雖史文恭苦練了一年,二十招内他必敗無疑,縱然經過這番苦練,這小妞的幾招利落殺手,躲得的也頗僥幸,全靠臨場時福至心靈,一身武藝超水準發揮出來。
直到此時,方才暗自出口長氣,臉上浮現出笑臉道:“姑娘……不,公主,你這身武藝,當真精妙絕倫,若非我周通,世間男兒,可沒幾個是你對手!”
烏璐反手一刀劈去,嬌喘咻咻道:“隻恨學藝不精,未能斬你于馬下!”
周通奇道:“方才公主招數狠辣,周某便覺奇怪,伱我比武而已,周某自問不曾得罪,公主,爲何竟欲殺我而後快。”
烏璐咬牙道:“宋人果然奸詐,你瞧你裝的多像!難道不是你等設計,爲了做我國驸馬,害死徒單定哥在先,又設法吸引我注意在後?如此存心不良,不殺你如何解恨。”
周通嘴一張,露出十二分的震驚和委屈:“……這番話如何說起?徒單定哥亂軍中去救撒離喝,被遼将射殺,撒離喝就在他身旁,看得一清二楚,這豈是能作假的?除非那遼将是我們的人,可是你要知道,殺那遼将爲徒單定哥報仇的,正是方才上陣的史将軍。”
他這番話言之鑿鑿,尤其點出了證人撒離合,堂堂女真謀克,總不會爲宋人作僞證吧?完顔烏璐心中一轉,刀法頓時一慢:“是你徒弟爲徒單報仇?”
周通輕松蕩開,尬尴一笑:“其實我們都是好兄弟,大家亦師亦友,亦師亦友……”
烏璐思索片刻,搖搖頭,微皺秀眉:“可是你們明知父皇不會輕易責罰使臣,卻故意假裝冒險,爲我求情,這難道不是你們詭計麽?”
周通一聽此話,頓時叫起撞天屈來:“冤枉啊,公主!我周通雖然的确聰明伶俐、文武雙全、多才多藝,可畢竟不是神仙,又非能掐會算,如何料得到你四哥會說是我們害了定哥?更加猜不到你在殿後偷聽、又跑出來求情啊,我如有這般手段,去當神仙給人算命,豈不是好?”
“也是呀!”烏璐把眼睛一眨,心想這人說得倒也不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會跑出去,他們豈能料到我會出去惹怒父皇?既然料不到,又談何設計呢?莫非是兀術哥哥冤枉了人家?
想了一想,烏璐忽然看向周通:“那我問你,你我素不相識,今日才第一次見,你如何便敢那般大膽,竟敢爲我去求情?你可别說是因爲我長得美,我聽哥哥們說過,你們大宋的女子才叫美呢,遍地佳麗,放眼都是美人。”
“不敢相瞞公主!”周通滿臉誠懇:“小人人稱‘桃花山俏郎君’,青州一帶,想嫁給我的婆娘,沒有三百,也有五百,其中也并非沒有好看的,桃花山劉家莊有個劉太公的閨女劉小姐,生得貌比花嬌,死活要嫁給小人,堵在山下定要我同他成親,幸好遇見個了不得的大和尚,這和尚乃是五台山的高僧,最擅說緣法,卻是他千辛萬苦說服了劉小姐,說她和周某無緣……”
他這一開口,早已離題萬裏,然而可憐人家女真素來野蠻,哪似中原文化昌盛,便是給小孩子說故事,也不過是山裏的老虎成了精,人參娃娃光屁股,水裏的大魚吃娃娃之類。烏璐雖是公主之尊,卻也沒聽過什麽好故事,周通這一開口,滿嘴活靈活現,她倒是忘了比武,直聽得入神,揮刀越發,慢了。
待聽到和尚打斷姻緣,更是覺得又離奇又有趣。
隻因她認識的和尚,數來數去就普風一個,因此便覺得凡是和尚,必定都有大能耐,當即忍不住問道:“啊喲,那個和尚,也和我們國師般好武藝麽?”
周通露出緬懷神色:“那個和尚的武藝啊,打你們國師,怕能打十個,你且看我這般武藝,在他手中,渾如拿捏小雞一般,兵刃都不帶用的,一頓拳頭,打得我滿地爬不起身。”
烏璐自然本事高強,一衆哥哥都是她手下敗将——要不何來底氣當衆挑戰?眼見周通武藝比她隻高不低,卻自認在那和尚手中如小雞,頓時确信無疑。
她平日看着哥哥叔叔們,凡是當着女人說話,都是有多麽厲害吹多麽厲害,她自認也是女真族中有名的美人,然而周通一個男子,如今卻自承如雞,可見那個和尚的确厲害之極,又可見周通也的确是個老實巴交、不會在女人面前吹噓的男子。
“啊呀,這般說來,這個和尚當真厲害的沒邊了。”烏璐忍不住暢想起那個和尚到底如何厲害,忽然眉頭一皺,疑惑道:“不對啊,他勸那個劉小姐,爲何要打得你爬不起身?”
周通眼珠轉了半圈,張口就來:“公主你想,那些女人,一旦傾心,爹娘勸解也自無用,何況一個和尚?那和尚說她和我無緣,這個劉小姐卻豈肯聽他的?死心塌地,隻要嫁我,和尚沒奈何,便将我來暴打,說若劉小姐不放手,便生生打死我,這般一來,那個劉小姐方才心如死灰離去。”
“這和尚好沒道理!”烏璐聽得柳眉倒豎,已經開始生氣了:“他勸那劉小姐,打她便是,爲何要打你?須不是你要強娶劉小姐!”
說到這裏歎一口氣,白了周通一眼:“偏你這人老實巴交,竟還爲那和尚說好話,說什麽他千辛萬苦說服了劉小姐,分明是他千辛萬苦差點打死你才是。”
周通連忙搖手:“非也非也,公主不知,那個和尚卻是好心,他趕走了劉小姐,便給我算命……”
烏璐奇道:“這個和尚還會算命?”
周通點頭道:“這個和尚,法号智深,便是智慧很深的意思,如何不會算命?隻是他算命很貴,收了我一套金銀酒器,價值數百兩銀子哩!不過呀,算得倒是真準。”
烏璐越發好奇:“這麽貴呀?卻是如何準法?”
“他對我說——”周通神情一變,恍若得道高僧般寶相莊嚴,悠然道:“你命中注定的良緣,莫在本國找,隻去外國尋,佳人……那個、那個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那等絕世佳人,方是你命中配偶也。”
這幾句詩,卻是此前在老曹家喝酒時,忽聞隔壁院裏有琴聲想起,老曹眼珠一轉,色迷迷的放聲長歌,唱的正是這首,老曹和着琴聲唱了好幾遍,周通聽得好聽,倒也粗粗記下幾句,此時想編造幾句佛偈,卻又沒有李逵那等立地成詩的本領,隻得權且客串一回文抄公。
好在人家烏璐雖然也會漢話,卻完全沒聽過這首詩。
可是詩句的魅力,并不會因你沒聽過便削減。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這四句話,便似四朵鮮花,刷的開在了完顔烏璐心田裏,又似四個月亮,一下将她眸子照得閃亮。
心中自忖:十二歲起,人家便說我是女真第一美人,我們這裏在大宋北邊的北邊,豈不正是北方有佳人?覺事而獨力,覺事自然就是懂事,父皇不是常常誇我懂事麽?獨力,嗯,我這身武藝,也算是獨力吧!至于什麽傾城、傾國,我是大金公主,我若說看上哪座城子,父皇、哥哥們還不替我搶來麽?
這般一想,不禁失聲道:“啊呀,這、這不是說的我麽?”
“正是你!”周通心知到了關鍵處,成敗在此一舉,當下擺個憂郁姿态,深情望去:“你出現的一瞬間,我便知道,爲何這麽多年,我竟不曾看誰入眼,爲何兄弟們所說的美女,我從不曾覺得她們美麗,爲何那大胖和尚說北方有佳人……原來我命裏注定的那個人,竟然是你!你若問我爲何這般大膽?便是這個緣故。”
當啷!
他兩個本來低聲說話,手中兵器你來我往做個樣子,然而周通這番話說出,烏璐隻覺周身一陣酥麻,手指一軟,那柄眉尖刀早已落地。
“啊呀!休得傷我妹子,吃某家一斧也!”
金兀術披挂停當,手持螭尾鳳頭金雀斧,跨下赤碳火龍駒,本意怕妹子不耐鏖戰,前來相替,誰知方到演武場,便見妹子長刀落地,一瞬間心膽俱裂,縱馬舉斧,使出平生氣力砍将來。
女真漢子雖然直爽,卻有誰人能把情話說得這般動聽,完顔烏璐正值心神俱醉,忽見自家四哥如一道火焰般飛來,頓時花容失色,脫口叫道:“周通小心!”
周通也是久經戰陣,聽聲便知不對,幸好胯下青鬃寶馬甚是靈光,響鼻一打,已自轉身,周通一擡頭,便見大斧子從天而降,不由肝膽俱裂,身心俱麻,一時間人都驚呆了,哪得招架?曹操等人齊聲齊呼,花榮急摸弓箭時,那口大斧早已臨頭。
金兀術飛馬劈出一斧,斧頭未落便聽妹子驚呼周通小心,心中頓時一愣:這厮難道不曾要傷吾妹?
這時忽見周通回頭,面無表情看着自己,手中方天戟竟然不肯提起招架——一副生死看淡、頭顱贈你的死士做派,電光石火之間,兀術猛地轉過個念頭:糟糕!宋将使詐!
他巧言誘惑妹子去殺宋将,隻因烏璐年幼、又是女流,便是當場殺人,也好以小女子不懂事、學藝不精難收手,這等理由一筆帶過。
可是他自己堂堂大金國兀術郎君,這般形同偷襲的砍殺宋将,與宋國而言,不過死個無名下将,對金國而言,卻顯得蠻橫無理至極。兀術深知阿骨打多麽渴望和宋國結盟,如今無故斬殺敵将,雙方再要聯盟,金國在條款上必然要大大出血?
他本是思維敏捷之人,片刻間想透前因後果,豈肯貿然殺人?連忙發力收斧。
然而發力容易收力難,兀術這一斧子,懷着救妹之心、借那奔馬之勢劈出,可謂全力以赴,如今猛然回收,隻覺雙臂劇痛如折,胸口更是如遭大錘撞擊,喉頭腥腥欲嘔,可那一斧依舊無法盡回,但聽喀嚓一聲,周通頭頂束發金冠已遭劈裂,明晃晃刃口,在頭皮半寸出懸停。
烏璐呆了半晌,才發現哥哥收手,忍不住“嗚”的哭出聲來,縱馬上去,一手扶住金冠,一手把住斧頭,咔的拔了出去,信手一推,便将兩手在周通頭上亂摸,摸得頭顱未裂,這才喘了口氣,後怕之餘,愈發大哭:“你隻因他是我四哥,便甯死也不肯招架麽?你這般老實巴交的傻漢子,以後豈能讓我放心的下?”
金兀術驚得目瞪口呆:老子離去,半柱香也不到功夫,這就是發生了什麽?
周通也回過神來,連忙推開烏璐雙手,慘白着臉拉馬避開,道:“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烏璐姑娘,總之我的心意,已悉數相告,今日天晚,周某先告辭也。”
忙不疊往自家兄弟處跑去,生恐走得稍慢,方才不小心拉出的尿沁透褲子,被烏璐聞見騷氣。
有分教:小霸王情鍾初見,傻公主心扉方開。孟德公得脫金鎖,烏璐兒開釋禍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