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兩個謀克,一個喚作完顔宗雄,一個喚作徒單定哥。
完顔宗雄乃是刻裏缽之孫、烏雅束之子,阿骨打親侄兒,根紅苗正的金國皇族,時年三十五六,乃是女真人中罕見的文武雙全之輩。
猶爲難得的是,此人性格甚是寬宏,他曾随阿骨打射獵,誤中流矢,卻忍痛不言,神色不變,隻爲擔心阿骨打發現他受傷,因而降怒誤射他之人。随後假裝生病,回家将養兩月方愈,阿骨打始終不知此事,其性情可見一斑。
徒單定哥亦爲女真貴族,徒單氏曆代與完顔氏結親,這個徒單定哥英俊豪勇,深受阿骨打器重,選爲長女之婿,隻待此次出戰歸來,便要和阿骨打長女完顔烏璐成親。
這兩個人,曹操也都相熟,深知乃是女真勇士中最文雅謙和者。完顔婁室何以單單留他二人?便是曉得除他兩個外,其餘那些謀克、勇士,萬萬不會聽從一個宋人的統帥。
曹操自家便是最擅用人的,自然深知婁室心思,當下擺明态度:你等服從命令,我當大破來敵。
宗雄和定哥對視一眼,都未想到這平素裏笑眯眯的老曹,竟有如此霸氣,宗雄率先拍了拍胸口:“猛安既然讓你統軍,我等自當唯命是從!”定哥也重重點頭。
曹操一笑,回頭傳令:“時遷兄弟,向西面去,看看奚族到底來了多少兵馬,速速回報。”
時遷高聲應諾,拍馬而去。
他體格瘦小,乘坐一匹健馬,那馬兒馱着他,如無物一般,因此跑得飛快。
去不到一炷香功夫,時遷飛馬而回:“哥哥,敵軍有騎兵八千左右,後方三裏,步卒不下兩萬,滾滾而來,觀其所向,卻是要去打懿州。”
宗雄、定哥聞而色變——他們的探馬卻未發現騎兵之後,竟還有大批步卒。
曹操放聲大笑,定哥驚奇道:“你笑什麽?莫非還嫌敵人不夠多麽?”
曹操笑容滿臉,指着西方道:“我笑蕭幹偌大名聲,原來是個無膽鼠輩!呵呵,我等兵馬不足八千,其中半數還是韓家父子的降軍,他以怨軍誘敵,若自領八千精騎突襲,未必沒有勝機!卻偏偏怕了伱們金國戰力,不敢傾力野戰,反而要先去搶城,又帶兩萬步卒來,呵呵,豈不聞兵貴神速?如今步卒拖住了騎軍速度,反而自廢武功!”
兩個謀克聞言,亦都咧開嘴大笑,徒單定哥傲然道:“契丹人的膽色,便已平平,奚人奉契丹爲主,自然更是不如。”
周通笑道:“你們女真人也曾奉契丹爲主,二哥何必笑話大哥——貫忠哥哥,他若問我說什麽,你就說我說他們女真人所向無敵!”
定哥果然問道:“他說什麽?”許貫忠笑道:“他說你們女真人所向無敵!”定哥見周通笑容誠懇,頓時大喜,一拍周通肩膀:“好兄弟,你的眼力倒是不差。”
韓常看着好笑,沖周通眨眨眼:“回頭請我喝你們的好酒,我便不揭穿你。”
周通神色一正:“喝酒急什麽?當務之急,乃是如何擊敗鼠輩蕭幹!”
曹操笑道:“周通這話倒是不錯!蕭幹雖然是鼠輩,但三萬奚軍,畢竟不是擺設!婁室将女真勇士交付我手,終不能使他失望——貫忠,你讓完顔宗雄派個體己親信,去懿州,令他家嚎哭郎君領本部三百人,出城迎擊蕭幹。”
完顔宗雄聽了,驚聲道:“嚎哭郎君奉命守懿州,爲何放着城牆不要,讓他出兵野戰?”
曹操正色道:“若是尋常兵馬,有城可守,自然遠勝野戰,然而你們女真人,素能以一當十,放在城牆上才叫浪費!何況蕭幹如此定計,我等何必跟着他的步驟行事?他要打城,我偏要野戰,他料不到嚎哭郎君竟敢出戰,必然派出騎兵,以爲雷霆一擊,我等則自後殺上去,驅他步兵往前,沖亂他的騎兵,如此不待婁室反攻,此戰即可得勝。”
完顔宗雄皺眉想了片刻,心中明白過來,連連點頭道:“果然高見!既然如此,我立刻派人去喚嚎哭郎君出戰。”
這個嚎哭郎君何人?金國謀克,完顔撒離喝也!此人乃是完顔阿骨打之父的養子,阿骨打視其爲幼弟,待之極厚。此人骁勇善戰,頗有才幹,然而眼窩子最淺,每逢挫折,往往大哭,因此女真人喚其爲“嚎哭郎君”。
此前曹操等初至,軍中戰将多有尋釁者,撒離喝便是其一,然而比兵刃輸給林沖,比箭輸給花榮,比拳腳被焦挺打得滿地遊,一連大敗三場,坐地大哭不起,因此“嚎哭郎君”之名,亦爲老曹等所知。
完顔宗雄喚過一個親信,囑咐一番,那厮飛馬往懿州而去。
曹操亦領人往回而行。
其實按照婁室本來安排,以撒離喝引三百女真守城,蕭幹便是兵多,一時也自難下。再由曹操領近千人遊走于外,愈發使其難盡全力,待婁室擊敗怨軍後,引軍回擊,正是穩妥打算。
他知曉曹操手下勇将衆多,若讓曹操聽從宗雄等人命令,怕他不肯盡力,故此讓曹操領軍,卻是萬萬沒料到,曹操第一件事,便是化穩爲險,把那本來安如泰山的三百守軍,做成了一個餌子,欲以千人之力,獨敗蕭幹大軍。
所以有此變故,皆是因爲婁室畢竟小看了老曹也。
或許在婁室眼中,肯将八百女真交給對方指揮,便已是最大的尊重了。然而堂堂魏武,又豈甘心聽憑一介蠻夷的擺布?
莫非偏許他婁室算計俺老曹,不許老曹算計他完顔婁氏、完顔撒離喝?
曹操這番心思,婁室尚且料想不到,完顔宗雄、徒單定哥之輩,自然更加看之不出。
卻說奚王蕭幹,許下重重好處,說動怨軍做餌,引出金國兵馬苦戰,自己則帶着本族精銳雄兵,氣勢洶洶來奪懿州,不料好容易趕到了城下,正待擺開陣勢攻城,忽見城門大開,數百金兵齊聲怪吼,便似潮水般殺了出來,殺得那些遼兵死傷滿地、連連退後。
蕭幹心中先是一驚,心道這些金兵吃錯了藥不成?便是護步達岡之戰,兵力也隻差了三十餘倍,而此刻自己手下兩萬餘步卒,八千餘騎兵,三萬人馬,對方看似也就三百左右,百倍差距,竟然也敢出城野戰?
驚訝之餘,再看金兵背後依舊洞開的城門,貪婪之心漸漸升起——自女真人崛起以來,偌大遼國,今日失一城,明日失一地,數年以來,噩耗颦傳,丢了半壁河山,何曾有半寸土地能得光複?
蕭幹眼珠轉動,飛快尋思:今日若是搶回懿州,不惟大振本國軍心,也能一挫金國銳氣,更能讓蕭幹兩字,從此名震金遼!
這份心思一起,蕭幹反而歡喜起來:這些女真人真個狂妄自大,區區數百人,不好生守城,反而沖出來野戰,豈不是成全了蕭某?若是一鼓作氣殲滅了他,趁虛光複懿州,完顔婁室就算勝了,也無退路,說不定今日便要折在我手。
貪念一生,當即下令:步兵後退列陣,準備入城,騎兵全出,剿殺女真,萬萬不可放其逃回城去!
軍令一下,鐵騎如山,八千奚族騎兵四下殺将上去,完顔撒離喝舞着一條狼牙棒狂吼不絕,帶着三百部下舍死苦戰,然而終究人少,雖然殺傷甚重,麾下勇士卻也不斷落馬,漸漸被奚騎圍在了中央。
蕭幹見撒離喝被圍定,呵呵大笑,正待遣步軍繞将過去搶城,忽聽背後馬蹄聲震地響起,有個大漢口吐漢話,大叫道:“兀那蕭幹,全無才幹,中我哥哥計也!還不束手就擒,要等我‘小霸王’親自動手麽?哇呀呀呀呀!”
蕭幹精通各族之語,大驚回頭,卻見近千騎兵狂風般席卷來,不由驚怒交加。
他驚得是自己手頭隻有步兵,騎兵盡數陷在陣前,一時如何撤出?
怒的是郭藥師拍胸脯打包票,口口聲聲發誓“縱不能得勝,也要誓死纏住女真兵”,如今怎麽回事?爲何兩萬餘怨軍對付婁室區區數千之師,竟然還能讓對方留下這般大的後手?
更茫然的是,他放在陣後的數十個精銳探馬,竟然一個都不曾回報,直放任敵軍沖殺到身後來!
好在他也算久經戰陣的将才,心中雖慌,口中卻是本能般傳令:“都不要慌!速速穿領,衆軍後陣變前陣,豎起長矛,列陣迎敵!待騎兵殺回頭,這幹金兵一般都要死!”
然而他這算盤打得雖是不錯,奈何麾下步兵,先被撒離喝沖殺了一陣,後退老遠,方才勉強列成陣勢,一個個驚魂未定,此刻忽然又要轉陣,哪裏能有那般快法?
再則老曹心又極狠,本來按宗雄、定哥心意,當急速奔回,盡快彙合撒離喝,擔心回得慢了,三百女真戰死,被敵人先自搶城在手,豈不是雞飛蛋打?
然而曹操卻是堅持不許,口口聲聲道:“你等都道撒離喝是‘嚎哭郎君’,我卻道他是真性情的好漢,女真勇士,悍勇絕倫,一時半刻哪裏便敗?”
于是強行令衆人下馬,牽馬步行數裏,一則将養馬力以備厮殺,二則正是要将撒離喝利用到極緻,盡量牽動遼軍,叫他一時間回撤不及方好。
同時更選出百餘個精于箭法的,由花榮領着,散在軍前射殺遼軍探馬。
因此直到敵軍都已在望,老曹才令衆人上馬,快馬加鞭直沖敵陣。
曹操這老謀深算的一擊,果然正打在蕭幹軟肋上,待他匆匆忙忙下令,底下小校慌慌張張搖動陣旗,爲時卻已晚矣!
那兩萬多步兵中,雖有些反應快的回轉了頭,大多卻還茫然不知所以,隊伍中衆人面面相觑,渾不知該如何是好,匆匆列起的長槍陣也自稀稀拉拉,東一支西兩支,全不成個氣候。
正亂哄哄之間,周通騎着青鬃寶馬,一馬當下殺到,一條大戟寒光凜冽,掃開數支長槍,直踏入陣中,頃刻間斬翻數十人,自感所向無敵,昂然大叫道:“呔!蕭幹,還不早降,周某把你削做十段!”
他身邊,史文恭騎着白龍馬,一陣風似超了過去,手中一杆三尖兩刃刀大開大合,那些遼軍沾着死、挨着傷,徑直殺出一條血肉胡同,後面數百女真精兵緊随其後,刀槍并舉,殺得遼軍哭爹喊娘。
原來史文恭爲奪人家郭藥師的鬼哭槍,先丢了自家的畫戟,那裏戰場殺得修羅血海一般,哪裏去拾覓?鬼哭槍隻餘個槍頭,一時也用不上,心急厮殺,幹脆便借了韓常的家夥使喚。
好在史文恭雖然綽号“神槍”,實則十八般兵器盡數精通,這口三尖兩刃刀也使得極爲出色,便是韓常看了也自佩服。
韓常左肩箭傷未愈,用不得長兵器,右手握着寶劍,在他馬旁卻是解寶,一般傷的左肩,右手使柄單刀,兩個冤家彼此照應,被幾個兄弟護在中間。
護着他們的是誰?李俊、張順、三阮、焦挺、時遷、解珍、孟康也!
這幾個兄弟都不長于馬戰,随衆沖殺一回,見遼兵陣勢亂了,各自下馬步戰,領着數十個登州軍士,也自殺得虎虎生風,尤其打頭的焦挺,兩把戒刀舞成一團光球,所過之處血肉橫飛,幾個奚人軍校來戰,都被他一人所殺。
曹操這番北來,不曾帶得大槊,手中所使,乃是林沖所贈寶刀。他也不沖陣,隻居中指揮,左右四顧,看見帥旗所在,把刀往蕭幹一指:“林教頭、孫安、孫立、花榮,你四個去殺蕭幹!”
那四個點了名的,虎吼一聲,離開大隊,以林沖打頭,孫安、孫立各居左右,花榮身在當中,徑直沖向蕭幹。
花榮三面都有兄弟護持,放心挂住銀槍,踩蹬而立,八面開弓,凡是能和林沖等人多交手兩招的,轉眼便是一箭射倒。
曹操哈哈大笑,又叫道:“樊瑞何在?給我起一陣風來!”
樊瑞聞言,流星錘一甩,打翻周遭五六人,豎起混世魔王劍,口中念念有詞,忽然喝一聲“疾”,平地卷起一陣風,頓時間飛沙走石,遼兵愈發大亂。
曹操大喝道:“就是此時!史文恭、完顔宗雄、徒單定哥,你們兵分三路,給我把他們往城下趕呐!”
許貫忠口喝女真語,那三個聽了,将兵馬一分,各領着二百餘人,宗雄揮舞長柄戰斧,定哥輪動鐵骨朵,史文恭展開三尖刀,三将齊聲大吼,便似狼群驅鹿一般,奮力把潰亂的遼軍往前驅趕。
這等殺法,卻是女真人的戰法,乃是女真人漁獵之時,自狼群身上習得。曹操麾下衆将,隻有史文恭能同他們配合,概因當初在曾頭事做教頭時,曾家本是一夥熟女真,曾将這般戰法盡數說與史文恭、蘇定兩大教頭。
但見黑風席卷,沙石滾動,女真軍馬便如殺神降世,中間又添得曹操這股豪傑,那奚族步兵雖多,此刻卻是兵不見将、将不見兵,眼見後面刀槍滾滾卷來,紛紛望前方亂跑,不多時便撞入了自家的騎兵。
徒單定哥領人厮殺,如波開浪裂般沖将過去,隻見完顔撒離喝兀自舍死苦戰,身邊士兵隻餘二三十個,當即大喝道:“撒離喝,莫要驚慌,徒單定哥來救你也!”
撒離喝殺得已近乎脫力,本來自道必死,忽見敵軍大亂,随即看見徒單定哥殺來,頓時激動大哭:“定哥,你如何這時才來?我的兒郎都要死絕也!”
他也不知道哪裏竄出一股力道,沉重的狼牙棒重又迅捷起來,連砸數個奚騎落馬,便帶人來迎定哥。
不料亂軍之中,惱了一員遼将,此人把馬一帶,大罵道:“我等這般惡戰,方要滅了這夥女真,如何你敢來救他?今日叫你識我天山勇的厲害!”
這個天山勇,乃是奚騎中有名的骁将,如今發怒,鳥翅環上挂住鐵槍,端起自家慣使的漆抹弩,内盛一尺來長鐵翎箭,有名喚做一點油,他便觑定徒單定哥,安的箭穩,扣的弦正,弦響處,一點烏光破空,徒單定哥驚呼一聲,急待閃時,咽喉上早中,翻筋鬥墜落馬下。
撒離喝見了大驚,愈發放聲大哭,手下卻是毫不留情,拼死殺上前去,死死護住定哥左右,不許敵騎上前加害。
這正是:百戰軍中一點油,将軍性命恨難留。無緣驸馬裹白布,有份霸王披彩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