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天已漸漸轉涼。
在這一兩月間,鹹陽顯得很安靜。
不過始皇的身體似出了問題,理政的時間越來越少,而交由秦落衡處理的政事也越來越多。
勘字署。
官署内的官吏依舊如往常,依舊是日複一日的整理歸納着字體,仿佛外界發生的事務,跟他們并無任何關系。
金烏破曉。
就在勘字署官吏準備投入工作之時,突有一道高聲傳來。
“太子殿下到!”
聞言。
勘字署的官吏先是一愣。
而後面色一變,連忙快步出門迎接去。
勘字署是一個小官署,分屬在内史下,裏面的官吏大多年歲已高,沒有太多升遷的機會,也早就熄了向上的心思,全身心都放在了整理歸納隸書上。
突聽聞殿下到來,不禁誠惶誠恐。
很快,一道身影,便踏着龍行虎步進到了官署,來人正是久未外出的秦落衡。
“臣方和領勘字署官吏參見殿下。”
秦落衡拂袖道:
“不用多禮。”
“我這次前來,一是來見見故人,二也是來看看勘字署的情況,我對隸書的歸納整理可是十分上心。”
聞言。
方和一愣。
随即也面露喜色。
他自然知道秦落衡的故人是誰,自然是早前被安排進勘字署的程邈以及王次仲。
之前十公子上位時,他也曾動過一二心思。
但很快就打消了念頭。
程邈跟王次仲的确跟殿下有過交情,但今時不同往日,若是殿下真的念及舊情,早就把兩人給擢升上去了,豈會讓兩人繼續呆在勘字署?
而且程邈跟王次仲在勘字署數年,未曾一次提及過殿下。
他自然以爲關系就那樣。
那曾想。
今日殿下竟親自前來,不禁讓他喜不自勝。
他連忙道:“來人,快去把程夫子跟王夫子請來,就說殿下正在官署外等候。”
說完。
方和也在腦海思索了一番,自己過往有曾得罪過二人否?
最終搖了搖頭。
并沒有。
他作爲署長已有數年,但勘字署就是一個閑職,一般都是用來安置沒有晉升空間的官員的,他過去早已認命,因而對官署的事并不怎麽上心,得過且過,自然沒有爲難過程邈。
秦落衡道:
“不用這麽麻煩。”
“我親自前去,當初是我執禮,讓程夫子整理隸書的,而今我雖爲大秦殿下,但禮數卻不能廢,自當親自前去,而且程夫子也不喜爲衆人旁觀,方和,你引我過去即可。”
“殿下這”方和面露遲疑。
秦落衡道:
“無妨。”
“帶路即可。”
“諾。”聞言,方和隻能應下,随後在一衆人擁簇下,秦落衡去到了勘字署内,剛進入勘字署,就見琳琅滿目的書卷挂滿了牆壁,各種書案連綿回旋,堆滿了展開不一的長大竹簡。
這本是一間寬闊如大廳的書房。
眼下卻并無多少自如活動空間,内裏都堆滿了一座座卷宗小山,厚厚的紅氈地面之上,更是鋪開着種種圖表簡冊,有的尚未幹透,墨迹還隐隐泛着水管。
而在書房正中央擺着幾方大案。
案案文卷如山。
身旁地面也是同樣文卷如山,而程邈的身影也是被埋沒其中,若無聲響根本就不見蹤迹。
不過。
更令秦落衡上心的是那無數竹簡上鋪面而來的滿當當大字,這些大字筆直方正,有棱有角,卻是有種一種無法臨摹的意境,甚至筆力已透過了竹簡。
“程邈。”
“程邈!”
一旁,見程邈還無蹤迹,方和卻是有些急了,生恐會惹得秦落衡不滿,連忙朝裏喊了幾句。
這時。
如山的書卷中,才慢慢走出一人。
此事的程邈,發須已全部灰白,不知戴上多久的竹冠更是歪在頭頂,一身抹布棉袍空蕩蕩皺巴巴的挂在精瘦的身家上,一身皮靴趿(ta)拉的幾乎露出踝骨,眼窩發青,臉上隐隐可見難以擦拭幹淨的斑斑墨迹。
整個人邋遢的像是一個落魄乞丐。
若非身上透着一股從書卷中汲取的書山字海氣,恐無人會相信此人是一位驚世大才。
饒是如此。
秦落衡也一絲笑不出來,心中滿是真誠的欽敬和感動,驟然間對程邈這些士人有了前所未有的認知。
秦落衡執學生禮道:“夫子。”
程邈好似還沒從書山字海中清醒過來,茫然的望了望四周,在看到秦落衡的臉頰時,這才如夢初醒,連忙道:“臣見過殿下。”
“我之一言,讓夫子辛勞如此,我心何堪矣!”秦落衡深深的一躬。
“臣不敢當。”程邈連忙扶住了秦落衡,“殿下有包吞萬象之心,又爲臣指明了前路,臣焉敢不竭盡全力?”
“倏忽兩年,夫子老了”
程邈灑然一笑,說道:“老則老矣,臣精神也!”
“夫子還是要多注意身體。”秦落衡道。
程邈點了點頭。
問道:“不知殿下來勘字署所爲何事?”
秦落衡笑道:“并無什麽要緊之事,隻是前來探望一下夫子,順便詢問一下隸書的整理情況,文字乃華夏之根,事關華夏文明長存,故不敢有絲毫大意。”
程邈微微額首。
說道:
“讓殿下費心了。”
“隸書的整理已差不多了。”
“應該隻需最後數月,就能全部登錄入冊。”
“不過還需要校正,等真正弄完,估計至少要一年有餘,文字之事容不得半點馬虎,也容不得半天推搪,故殿下若想我等加快速度,恐實難以勝任。”
秦落衡道:
“夫子言重了。”
“文字之重要,我心知肚明,豈敢揠苗助長?”
“隻是近來我批閱奏疏時,發現了一些問題,或許對編纂字書有一定幫助,故才前來想告知夫子。”
聞言。
程邈面露異色。
問道:“敢請公子敬講。”
秦落衡道:“隸書相對于秦篆的确減少了書寫難度,但字數太多,比劃依舊繁瑣,對于初學者,依舊有不小的難度,我在想,可不可以再次進行一定的簡化。”
“試着将一些字合并!”
“而且新出一種認字方法,例如認字認半邊?如此可大幅減少認字識字的難度。”
“此外我在朝歌時,遇到了一件事,便是賬目造價,我也在想,可不可以弄出一些簡單的符号,用以替代數字,然後再設計幾個複雜的數字,再用以區分,兩者兼有,一定程度上可減少造假的程度。”
“《字書》中,除了用同音來查找,可否用想通部首偏旁來查找,這種查找方式,或許比同音更爲便捷迅速。”
“文字是文化的載體。”
“想讓天下真正一統,萬民凝一,首要是培養萬民對華夏文明的認同感,而文字無疑是最合适的方式。”
“秦篆也好,隸書也罷。”
“終其出現的因由,都是民衆在簡化字體,這是識字群體自發性的運動,因而大秦一統天下之後,可否主動進一步簡化?讓學習文字的門檻進一步下降。”
“春秋戰國時,官學失學,流落民間。”
“故有了百家争鳴。”
“若是今後大秦人人能識字,那又将是何等一個盛世?又能創造出比百家争鳴更加輝煌的盛景?而人人識字之後,大秦又将爆發出怎樣的潛力,這恐是所有人無法預料的。”
“但我卻願意做出嘗試!”
“至少。”
“我認爲大秦能做到。”
“雖結果不一定真的會好,但我相信,在普及中,對天下一定會大有裨益,也能極大避免知識人爲壟斷,以至失傳,大秦所創立之文明也定會随之名垂千古。”
“懇請夫子爲我執筆!”
秦落衡朝着程邈端正的行了一禮。
程邈臉色微變。
在神色不斷變化之後,最終隻能點頭道:“臣隻能盡力而爲,但此項工程耗費時間隻怕會更巨,臣也無法言明何時能完成。”
聞言。
秦落衡面色一喜。
開口道:“夫子盡管去做,有什麽需求,也可直接開口,我定傾力供應,時間的問題,夫子不用擔心,我知道事情輕重,絕對不會有任何催促,隻願夫子能潛心研究,爲華夏爲大秦留下份文字瑰寶。”
見狀。
程邈也是點了點頭。
秦落衡暗松口氣,他也有些于心不忍,程邈爲整理隸書已耗費太多心力了,但文字之事事關重大,他不得不重視,至于教化天下,眼下隻是泛泛而談,并不會真的實施。
理想和現實他還是分得清的。
就算要教化,也隻會按大秦的需要進行教化,而非是任由民衆,任由百家在民間傳學。
他雖有一定私心,但也是爲了天下穩定。
傳學必須要掌控在朝廷手中,不然很容易引來大患,這他不得不察,也不得不謹慎。
這時。
程邈似想起了什麽,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道:“殿下,在半月前,曾有一人來找過我,他想見見殿下,還想問殿下一些事情,我本不欲摻和,隻是想到此人的确才學出衆,這才代爲傳話。”
“此人也曾參加士人盛會!”
聞言。
秦落衡目光微沉。
問道:“此人叫什麽?”
程邈道:“他是黃石公,殿下可願一見?”
“黃石公?”秦落衡雙眼微阖,眼中露出一抹深邃神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