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山陰縣集市口。
此刻集市口已大大的熱鬧起來。
昨日一則告示張貼于城牆上,上面寫滿了工整清晰的拳頭大字。
不過普通民戶自不管這些,他們更關心的是上面的内容,而在看到上面寫到将于明日處決違抗軍令,處決搶劫、擄掠的士卒時,所有人眼中都充滿了不信。
非是他們不願信。
而是這則告示實在匪夷所思。
自古以來,縱容士卒奸殺擄掠的比比皆是,何曾有過約束?就算以往軍紀嚴明的軍隊,也隻是對内嚴明,對外依舊放任,就算是秦軍也從不例外。
隻是這次有所不同。
在告示張貼後,不僅有兩名軍士在一旁高聲告之,更不斷的高聲宣示着,軍中此次絕不會縱容,一定會嚴懲這些擾民之人,給民衆一個交代,另有專一督察正誤的官員審查。
若有容情,民衆可直接告官,若是信息屬實,立賞千金。
如此曠世奇談,自引來萬千民衆。
此刻的集市口,如潮水般湧來了無數看客,附近的市民都很是好奇,這次官府張貼的告示是不是真。
亦或者就是在自欺欺人!
距晌午不消半個時辰,南門的集市口,已是人山人海。
而在一間較爲靠近集市口的邸店内,幾名頭戴鬥笠的粗衣男子,正神色嚴肅的看向集市口,那裏已被不少士卒圍上了。
何瑊目光清冷的看着集市口,看向了一旁的中年男子,神色陰翳道:“子房兄,你認爲秦人這麽大張旗鼓的宣揚這事,究竟是否爲真?秦人當真軍紀嚴明到了此等地步?”
張良微微撫須,神色也十分凝重。
輕歎道:
“天下局勢變化太快。”
“數月前,我還以爲秦軍南下是一步壞棋,隻會被空耗國力,但何曾想,就在這兩月間,楚地就出事了,而且還敗的這麽幹脆,眼下楚地貴族十去八九,短時都難恢複元氣了。”
“楚地已難堪大任!”
“唉。”
“至于秦人軍紀,我對此并不了解。”
“但就過往來看,秦人軍紀的确比其餘六國要嚴明不少,至少在打仗時,令行禁止是做得到的,不過對于戰勝或者戰敗後的軍紀,其實跟其他六國相差不大。”
“若是秦軍真的開始約束士卒,讓士卒對民衆秋毫不犯。”
“我等想推翻暴秦恐就難了!”
張良神色很是惆怅。
何瑊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疑惑道:“嚴明軍紀後這麽有效果?”
張良沉聲道:“嚴明軍紀,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自古以來多少名将,但又幾人真的做到了嚴明軍紀?何況是言明上萬人,數十萬人的軍紀?這更是難上加難。”
“我不知這事出自何人之手。”
“但若是真的做到了,大秦的戰力無疑會再進一步,這已是對軍隊有着極強的掌控力,能夠完全的控制士卒,這樣的軍隊又如何的不可怕?不讓人畏懼?”
“百人百心,千人千面。”
“能凝合這麽多人意志,更能讓士卒完全執行,這種凝聚力下能爆發出的戰力,定将超出我等想象。”
“戰力尚且其次。”
“更重要的是民心民意。”
“這次所謂的集市處決,未嘗不是另類的徙木立信。”
“秦廷是想在楚地立信。”
“讓楚人從對秦廷有敵意,漸漸的選擇相信秦廷,這種信任一旦紮根,對我們而言,無疑是滅頂之災,楚地有名上百萬之衆,若是這些人選擇相信秦廷,對我等的打擊太大了。”
何瑊一時沉默了。
他又怎麽會不知徙木立信?
隻是過往徙木立信都是以重金立信,這次秦人并不以重金利之,而是用秦人的頭顱,這樣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
若是真的能說到做到,對楚人的震撼更強,也會讓楚人更爲選擇相信秦廷。
沉默良久。
何瑊開口道:
“你認爲他們真敢殺秦人嗎?”
“敢!”張良語氣十分堅定,他說道:“莫說隻是幾個秦人,就算是幾十個,上百人,該殺也得殺,舍得這些頭顱,換來的卻是過往充滿敵視楚地的信任,這從任何角度而言,都是值得的。”
“楚地一旦不反秦。”
“對天下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其餘五國,趙國半殘,燕國羸弱,齊國自來偏安,魏韓又早早被滅,眼下幾乎半融入秦地,沒了楚地,就算其餘五國聯手扛秦,恐也不是秦人對手。”
張良歎了一聲又一聲。
何瑊再度沉默了。
他此時也迷茫了,之前他雖覺得大秦強盛,但也并沒有認爲不能擊破,眼下卻有種撼山易,撼秦難之感,這種感覺令人感到壓抑,甚至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一股無可奈何的沮喪湧上了心間。
就在這時。
熙熙攘攘之際,一隊人馬護送着一輛華貴轺車到了。
轺車馬隊堪堪停在車馬場邊,已經下馬的幾個錦繡人物,擁簇着一個頭戴高冠的中年男子來到了集市口。
一旁有人長喝道:“群衆讓道,蒙毅左監到——”
人群嘩啦的讓開,身穿一襲黑衣的蒙毅,大步進到了集市口,而後一步踏上了一方石墩,居高臨下的望着四周衆人。
人群情知有事,漸漸平息下來。
見四周漸漸平息,蒙毅這才高聲道:“在下蒙毅,這次奉十公子之命前來山陰縣,督察軍紀之事。”
“十公子在數日前,業已下發通告。”
“肅整全軍,嚴明軍紀。”
“凡是踐踏民間禾稼、壓價強買商品者,定斬不赦。”
“凡軍中有人作奸犯科,奸殺擄掠者,定斬不赦。”
“凡”
蒙毅一字一句,話語铿锵的宣讀着數日前,軍中就已推行的數則軍規,待全部宣讀結束,又道:“十公子曾言:‘軍者,事關國之大事,生死存亡也。’萬不能有任何馬虎懈怠。”
“嚴明軍紀更爲治軍綱紀也!”
“今日公諸于集市口,爲的是廣而告之,使得萬民參與,天下民衆萬千,竟皆有口有眼有耳,若有奸人犯事,爲目光如炬者所察,可直接告官,一經查實,立得一金。”
“蒙毅此言,萬民爲證!”
“絕無虛言!”
話語剛落,兩名錦繡人物便解開了一方紅绫,隻見整齊的一層金餅燦燦生光,赫然的顯露在了人前。
萬千群衆驟然安靜。
百餘年來,商鞅的徙木立信,早已傳遍天下。
無論說者聽者,末了總有一句感喟,‘移一木而賞百金,但使目下不不複見也’!
普通黔首在意的是‘金’。
但在一些有識之士眼中,卻很是明白,商君圖的是民心,圖的是公議,民有古風,官有公心,這便是商君所圖,隻是時勢異也,商君當年所圖,眼下已再難複制,隻是秦廷今日之舉,卻未嘗不是在昨日重現,甚至所圖謀的隻會更大。
因爲這是在楚地。
非是關中!
一金的确不多,但天下秦卒百萬衆,若是真的累加起來,這無疑是個天文數字,遠高于商鞅時的百金。
而且這次還不用徙木,隻是言語告之。
一金已很是驚人。
見到四周的驚異神色,蒙毅滿意的點了點頭,又道:“大秦新規方立,一切從即日算起,至于過往所犯之事,諸位可告之官府,士卒所劫掠,所圖謀之錢财,官府會一并彌補。”
聽到蒙毅的話,四周一片歎息。
若隻是從今日開始算起,他們心中很多的事恐就不算了,但他們也都清楚,若是真的從兩月前開始論,隻怕這點金餅根本不夠用,但能夠彌補過往損失,他們也很滿意了。
見狀。
蒙毅揮了揮手。
當即就有士卒把數十人押了上來。
這些士卒身上的甲胄,早已被脫下,眼下全都身穿一身褐衣。
衆目睽睽之下,這些人的面目,自然是落到了附近衆人眼中,當即四周就響起了陣陣嘈雜聲,顯然有人認出了他們,四周民衆群情激奮。
蒙毅輕咳一聲。
四周的嘈雜聲當即減弱。
蒙毅道:“這些士卒都是近日在山陰縣爲非作歹之人,眼下已全部抓拿,今日便是他們伏法之日。”
說完。
蒙毅接過一份文書。
高聲宣讀起來:“大秦有律,違抗軍令者斬,此次緝拿要犯坉等共計四十七人,待驗明正身之後,一并斬首示衆,以明軍令,以正軍威,以告天下。”
“來人,驗明身份。”
在一番查驗之後,蒙毅最終下令。
“行刑!”
聽到行刑二字,坉等人臉色徹底變了,拼命大喊着求饒,但全場上下無一人對他們有同情,随着大斧落下,坉等人當即身首異處,鮮血順着集市口流了一地。
在短暫沉寂之後,四周更是爆發出陣陣交好。
“好!”
“殺得好!”
“這些人就該殺!”
“朝廷威武!”
“.”
聽着四周的真正喝彩,蒙毅面色如常,他站在石墩上,朝着四周衆人壓了壓手,示意衆人肅靜,而後繼續道:“近月來,朝廷一直忙于肅清貴族餘孽,有些忽視了民衆訴求,蒙毅此行除了爲民除惡,還想将一事告之民衆。”
“即日起。”
“楚地将廢除‘使黔首自實田’。”
“所有田地收歸國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