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衡看向始皇。
眼中充滿了無奈和怅然。
他差不多是猜到了始皇的心思。
他現在就是魚餌,用來試探楚地虛實的魚餌。
始皇想借他去試探楚地,看看六國餘孽在知曉他去查楚地後,會不會狗急跳牆,做出一些沖動之舉,從而暴露一些隐匿于暗處的東西,以便讓朝堂能準确知曉楚地的實情。
亡秦必楚!
始皇看似不在乎。
但心中卻十分警惕,甚至稱得上是忌憚。
雖然知道這些,但秦落衡依舊很郁悶,莫名其妙就牽扯到了其中,而且自己還沒有辦法阻止,這種感受實在是憋屈。
隻是秦落衡也清楚。
能達到這個效果的,滿朝上下唯他一人。
畢竟。
他一直爲六國餘孽忌憚!
聞言。
始皇跟秦落衡的對話,卻是讓不少朝臣臉色微變。
在殷通提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時,他們就已預感到不妙,而後在聽到派遣蒙毅前去清查時,更是心中一沉,雖然心中十分不情願,但始皇執意如何,他們自不敢反對,而且蒙毅前去,雖有些意外,但其實也算在情理之中。
他們勉強能夠接受。
但.
秦落衡前去,這完全出乎他們意想,也實在是難以接受。
楊端和道:
“臣懇請陛下三思。”
“十公子貴爲大秦公子,而楚地向來桀骜,不服管教。”
“天下一統以來,楚地滋事鬧事的情況,一直層出不窮,這些未必沒有六國餘孽指使,十公子本就爲六國餘孽所惡,甚至還在魯縣公然遭遇了一場襲殺,若是楚地餘孽知曉十公子去了壽春,臣擔心楚地餘孽會再對十公子出手。”
“臣請陛下收回成命。”
一語落下。
甘羅、羌瘣、華寄等人紛紛應和。
他們自不願讓秦落衡冒險。
楚地乃扶蘇一系之根基,過去數百年,秦楚聯姻不斷,朝堂上下不少官員都跟楚地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秦落衡這時前去楚地,若是被人有意算計,很容易出事,而那邊官吏本對秦落衡同樣心有不滿,此時過去,實在不智。
另一邊。
戚鰓也連忙道:
“臣同樣請陛下三思。”
“楚地餘孽從未停下複辟之心,這次楚地傳出如此沸沸揚揚的谶語,未嘗不是楚地餘孽的叫嚣,臣認爲楚地沒有這麽簡單,若是蒙左監查處了楚地三氏,臣擔心這些人會不會惡向膽邊生,對十公子出手,尤其楚地官吏或許也有問題。”
“情況如此不明,臣不建議十公子前往楚地。”
與此同時。
沈倧、崔仲牟、韓成等也齊齊勸谏。
一時間。
滿朝上下,無論是關中氏族,還是六地一系,幾乎都反對秦落衡去楚地。
這在目下朝中也實在是有些難得。
戚鰓等人實在不敢去試。
楚地跟朝野聯系太過密切,若是秦落衡真遭遇了什麽不測,亦或者查出什麽東西,很容易事情收不了尾,而且十公子一直都是一個不穩定因素,他會對這次楚地造成很大影響,若是秦落衡執意對楚系出手,在楚地炮烙一些事情,他們恐很難辯解。
因而他們實不敢讓秦落衡去楚地。
再則。
楚國貴族尚在。
若是蒙毅真對他們趕盡殺絕。
這些人走投無路之下,未必不敢心生歹意,若是殺了秦落衡倒好,若是沒有殺掉,對長公子的負面影響卻是太大了。
他們實不敢去承受這個後果。
故隻能勸阻。
秦落衡老實的站在一旁。
目光卻偷瞄了一眼始皇,心中陡然生出幾分希冀。
不過。
他也清楚。
百官的建議并無多大用處。
現在廷議制幾近名存實亡,朝堂上早已是始皇的一言堂,言出必行,始皇一旦做出決定,朝臣想要改變談何容易?
李斯、頓弱等老狐狸老神叨叨的坐着。
對四周的聲音裝作不聞。
他們在朝這麽多年,何以不曉始皇的心思?
以往始皇真想問詢,根本就不會主動說出來,而是會讓百官去猜,一個一個名字去探,眼下始皇指名道姓的說了十公子,恐早就做出了決定,根本就不容變更。
百官的心思注定徒勞。
李斯目光微阖。
他其實心中也有些費解。
始皇爲何會想把十公子送到楚地呢?
十公子身份特殊,雖朝野上下從未言明存在儲君之争,但長公子跟十公子之間的内争,早已成爲既定事實,始皇不可能不知,既知道,爲何還要把十公子往楚地送?
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楚地跟其餘五地不同,楚人倨傲,自來就對秦人不服,雖敗多勝少,但始終不服輸,因而天下一統後,楚地對秦政是最爲抵觸的,不然當初騰也不會被安排駐守南郡,爲的就是安撫楚人,避免楚地爆發大規模叛亂。
随着殷通的進言,朝堂必定要對楚地三族動手,屈、昭、景并非毫無反抗之力,他們定然會極力反對,到時若出了什麽差池,那恐就真是追悔莫及了。
李斯眉頭緊鎖,心中暗暗揣測着。
一旁。
嬴騰目光陰晴不定。
他看了看楊端和等人,又看了崔意如等大夫,腦海中略一思索,隐隐想到了什麽。
而後直接把目光落在了秦落衡身上。
或許始皇并無多少深意。
隻是在磨砺十公子。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
十公子的确經曆了不少事,但那些事多少影響不大,而楚地不然,不僅跟長公子有關,還跟朝堂不少官員會扯上關系,而且還牽涉到六國餘孽、地方官吏,各方勢力魚龍混雜,若是十公子能在這種複雜的情況下,處理好‘楚地’,這才最顯能力。
而且
始皇既敢讓十公子前去,恐是早就做了萬全之策,上次魯縣之事,已給始皇敲響了一次警鍾,始皇本就對這些十分在意,自不會再掉以輕心。
隻是
嬴騰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楚地的情況過于複雜了,牽一發而動全身。
連他都不敢說能全身而退,始皇又是如何敢讓十公子去的?
而且還帶了一個‘刺頭’。
蒙毅的确很有才能。
但他受到法家影響過甚,有時不近人情,也過于剛正不阿,兩人若是意見相左,恐少不了起一番争執,到時也不知此事會如何收尾。
蒙毅本就容易激化事端,此時又加了個秦落衡,稍有不慎,隻怕楚地會事态頻發,最終事情會演變成什麽樣子,他根本就不敢去想象。
嬴政漠然的看着百官。
冷哼一聲道:
“大秦一統天下,讓四海歸一,眼下朕隻是讓嬴斯年去大秦郡縣,爾等何來這麽多顧慮,難道就因爲在魯縣遭遇了刺殺,便要因噎廢食?”
“大秦公子就這麽嬌弱不堪?”
四下肅靜。
嬴政拂袖,望向秦落衡。
問道:“嬴斯年,既然百官都力勸,那朕便聽聽你的意見,楚地壽春,你是去還是不去?”
一時間。
百官目光紛紛望過來。
秦落衡深吸口氣。
出列道:
“兒臣願意前往。”
“楚地乃大秦郡縣,兒臣爲大秦公子,在大秦境内,兒臣不相信會遇到什麽危險,若真有不怕死的宵小敢再犯,兒臣定持五尺之劍,力斬宵小,佑大秦太平長安。”
“兒臣叩謝父皇。”
說完。
秦落衡恭敬的跪地叩首。
見狀,嬴政滿意的點點頭,随即漠然看向百官。
目光所及,百官紛紛垂首,莫不敢與始皇對視,但神色分明露出幾分擔憂和不安。
始皇今日的舉措,實在大出衆人意料。
殷通站在原地,面頰發白,渾身顫栗,根本不敢在與旁邊官員對視,唯恐遭百人怒視,内心更是驚惶難安。
他怎麽都沒想到。
自己隻是想清楚楚地三族,并借此爲自己謀取私利,何以會演變到這種地步?
他若早知道,斷不會如此。
十公子去楚地,那變數可就太多了,而且根本就不可控,若是楚地餘孽公然起了殺心,未嘗不會做出孤注一擲的舉動,到那時,他恐也難辭其咎。
一時間。
殷通不禁兩股戰戰。
他根本不敢多說一句話。
唯恐一開口,把衆人不滿吸引過來。
他現在隻想盡快退朝,而後跟項氏說明情況,讓他們安分一點,少去沾惹壽春的事,不然項氏若真鬧出了事,他隻怕也完了。
他很清楚。
事情已鬧大了!
一刻鍾後。
今日之朝會結束。
百官神色凝重的離開鹹陽宮。
秦落衡走出宮宇,擡頭望着略帶陰雲的天空,眼中難掩凝重之色。
計劃趕不上變化。
他好不容易讓自己沉下心。
結果始皇大手一揮,直接把他弄到了楚地,而且還是直接扔到了壽春,這是楚國都邑,楚國貴族勢力最爲盤踞的地方,想在這裏清理掉屈、昭、景三氏族本就不易,何況搭檔還是一個蒙毅,稍有不慎,便可能牽扯出很多人和事。
到時
一時半會都很難消停下來。
秦落衡深吸口氣。
他獨自一人朝回中宮走去。
腦中思索着對策。
壽春目下是大秦境内,除鹹陽外,勢力最爲駁雜的地方,本就新舊貴族交織,還有新舊官吏在側,這還不算跟朝堂的瓜葛,以及他跟扶蘇的事。
想處理這些,談何容易?
秦落衡心神很沉重。
他已有所預感,這恐是始皇給他的一次大考,一次随時可能面臨各種突發情況的大考,這次大考雖有始皇押陣,但始皇畢竟遠在鹹陽,他若是在楚地引起了民怨民憤,亦或者被六國餘孽逼上了絕境,恐也隻能自己想辦法。
秦落衡低語道:
“可惜陳平還沒到,不然有陳平商量,我應該能清楚不少。”
“不過,屈、昭、景三族,在楚地紮根整整數百年,可謂根深蒂固,除了楚國公室,以及跟大秦廣有聯姻的芈氏,基本沒有其他氏族能出其右。”
“芈氏在楚國滅亡後,遭到了始皇的不斷枝剪,而且在芈宸逝世後,芈氏眼下是徒有其名,虛有其表,外強中幹罷了!”
“屈、昭、景三族實力雖遠不如當初,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加上在楚地經營上百年,人脈資源極廣,若是真想把三族連根拔起,隻怕會在楚地引起軒然大波,而且究竟是何人在算計屈、昭、景三族?又意欲何爲?”
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屈、昭、景三族。
他其實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這三族隻是資曆比較老,實際早已腐壞不堪,根本就不足爲懼,而現在有人處心積慮想對付這三族,恐是因爲這三族擋着了一些人的道。
殷通背後的是項氏。
項氏在襲殺自己後,安分守己了不少。
但近來南海之事,恐是讓項氏生出了不安,因而想盡快提升實力,以便應付今後的局勢變幻。
想到這。
秦落衡神色稍緩。
相對于屈、昭、景三族,項氏無疑稱得上是少壯派,而且對複楚滅秦有着很深的執念,項氏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盡可能把大秦拖入困局。
秦落衡擡起頭。
目光深邃的看向鹹陽宮。
而後又轉頭把目光看向了山東。
他有種預感。
天下或将再次陷入動蕩。
隻是他也不敢預測,這股動蕩是局限于局部,還是會蔓延到全國。
但他心中很清楚。
随着大秦局勢的改變,讓原本很多靜待天下生變的人,心中生出了不安和緊迫,這些人迫切的想做些事情,以阻止大秦整合勢力,他們不甘在沉默中消亡,所以想在秦廷沒辦法出全力時,攪動天下局勢,讓大秦深陷泥潭。
秦落衡回過頭。
凝聲道:
“天下時勢異也!”
“我本以爲有蒯徹、陳平等人相助,我可以慢慢布局,穩紮穩打的穩住天下,但天下聰明人何其多,他們又豈會坐以待斃?”
“這次楚地突發之事其實是另一場戰争。”
“一場秦楚伐交未完的戰争。”
“也是大秦跟六國反撲勢力的再一次正面對抗。”
“這一次大秦沒有再出兵五十萬,楚地也再難聚兵四十萬,但這次戰争的重要性并不輸于上次。”
“上一次秦國勝,大秦便勢不可擋。”
“若是這次大秦再勝,天下整合也将指日可待。”
“隻不過”
“這次領将者不再是王翦。”
“而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