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殿内。
嬴政身體沉重的坐到席上。
他高聲道:“來人,去把内史宗正給朕叫來。”
沒多久。
嬴騰便趕到了殿内。
見到赢騰,嬴政冷着臉,直截了當道:“朕現在隻問你兩件事,關中還有多少老秦人?大秦立國以來,已征召了多少老秦人?”
聞言。
嬴騰臉色微變。
随即,搖頭歎息了一聲,低沉道:“回陛下,臣并不知曉具體數目,但依這些年朝廷征發徭役的數量,臣推測,關中老秦人恐隻占兩成左右了,即堪堪不到百萬人,且大多都是老弱婦幼,至于關中的其他民衆,都是近十年遷入的山東人口,近四百萬餘。”
“至于征召了多少老秦人,這非是臣之職權,臣實在不知。”
“但據臣所知,陛下的骊山陵,以及附近郡縣征發修建行宮、直道、馳道的刑徒,及南海、北疆士卒,幾乎都是征發的老秦人,若是加上南疆戍邊,以及不日将要開始的北疆戍邊,隻怕數量已高達兩三百萬之衆。”
嬴政目光陰翳到極點,寒聲道:“山東人口遷入關中數量高達四百萬,難道朝廷就不曾征發過這些人?”
嬴騰面色肅然道:
“回陛下。”
“自是有過征發,但并不頻繁。”
“當年朝廷爲快速安定民心,便主張中原與舊楚地少征發徭役,故後續主要征發者,依然爲關中老秦人,至于遷入關中的山東六國貴族與平民人口,也因此得到了一定的豁免。”
“此外.”
嬴騰身子微微一顫,繼續道:“當年朝廷其實征召過遷入關中的山東六國貴族和平民人口,大秦滅六國之後,骊山陵便開始大修,短短十年之内,骊山附近便集中了十萬餘六國罪犯,而且當時還征發了十幾二十萬山東精壯人口。”
“隻是後面爆發了黥布作亂。”
“當時骊山陵内已有刑徒十萬也,再加上六國貴族青壯,骊山已聚集了數十萬山東精壯人口,爲了避免再次生亂,也避免骊山成爲鹹陽附近的動蕩之根源,朝廷便制止了征召山東精壯人口,而且一律改爲征召老秦人。”
“再則。”
“天下初定,朝廷便定下修馳道之國政,鹹陽又爲天下之中心,自是重中之重,因而工程比較緊,當時六國貴族和平民尚未遷徙完全,因而隻能征召關中的老秦人,當時定下的國道有三條。”
“第一條,爲鹹陽至函谷關的出關馳道。”
“第二條,爲函谷關連通燕齊之馳道。”
“第三條,爲函谷關連通吳越之馳道。”
“這三條馳道,在這六七年間,基本都已完成,隻是老秦人還未得到喘息,朝廷因前面征伐百越失敗,爲保證糧草供給,除了修築靈渠,還規劃了第四條馳道,即函谷關連通南海諸郡之馳道。”
“還有征讨匈奴之北去上郡、雲中、九原之直道。”
“以及内史郡通外官道十二條。”
“眼下.”
嬴騰冷汗涔涔,已不敢多言。
“說!”嬴政冷聲道。
嬴騰顫聲道:“眼下骊山陵除了刑徒,便都是老秦人在修建,而由關中出發的馳道、直道、官道等道路,基本都是征發的關中老秦人修建,中原與舊楚地之人早已停止征發徭役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國政緊急,容不得半點耽擱,而中原與舊楚地之人,不通律法,不時還引起騷動,朝廷爲避免影響大政,也爲了盡快完成各項工程的進度,便隻能一而再的征召老秦人。”
“此朝廷龍行虎步,無暇顧及細節矣。”
聞言。
嬴政眼中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怒而拍案,喝道:“無暇顧及細節?就因爲擔心六國貴族趁機生亂,擔心弄成肘腋之患,就因老秦人樸實敦厚,便能一次又一次的征召嗎?便能一次又一次的揮灑老秦人嗎?”
“若非朕這次驚醒,恐還會一直被蒙在鼓裏!”
“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
“就因爲六地之人不時會作亂,便就隻征發老秦人成軍?便隻征發老秦人前往南海,派往北河、淮南淮北、遼東,派往一切應該鎮撫的地方?”
“就因爲老秦人忠心爲秦,而且是義無反顧的站在大秦這一方,所以他們的無怨無悔就能被肆意揮霍?”
“老秦人跟着嬴秦部族南征北戰數百年,他們跟着嬴秦部族從弱到強,抛頭顱灑熱血,随着朕一聲令下,便義無反顧的走出函谷關,義無反顧的踏上陌生的土地,甚至将自己豐腴富庶的故土拱手讓給昔日的敵人!”
“而你就是這麽對待他們的?”
“若是天下安甯秦政無事,老秦人之創舉,足以在青史留下巍巍然的一筆,然而,如今複辟暗潮層出不窮、洶湧猖獗,種種迹象都預示着六國餘孽正在密謀舉事,要恢複他們失去的山河社稷。”
“若真面臨與複辟勢力的生死決戰,大秦又将以何種面貌去應敵?”
“而今若有三百萬老秦人在關中,大秦何懼天下複辟騷亂?今日如何?朕這個皇帝,在關中卻是連十萬老秦人兵力都拉不出來了,此何其大險也!”
“以戰國強力大争之慣性,六國餘孽勢必會做殊死一搏,複辟大潮無論朝廷如何避免,如何規避,最終都會到來,到那時,大秦又何以應戰?若是不能再次取勝,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的鞏固。”
“大秦又何以安天下?!”
嬴政怒目而視。
嬴騰早已跪伏在地,渾身戰栗,大氣不敢多喘。
嬴政這番話,自然不是說給嬴騰聽的,他是說給自己聽得。
他這些年忙于運籌大戰場,忙于運籌創制,忙于運籌盤整華夏,想着安外而後攘内,建立一個龐大完善之帝國,而今卻幡然醒悟,他爲了盤整華夏,抵禦外患,竟已用盡了後備力量,甚至以一己之力分解了大秦立國之根基。
此何其短視亦!
嬴騰說朝廷龍行虎步,無暇顧忌細節。
他又如何聽不出嬴騰的話外音,哪是朝廷無暇顧忌細節?分明是在指責他嬴政忙于建功立業,全然沒有念及到老秦人之死活。
嬴政雙目赤紅,胸膛劇烈起伏着。
他回首這些年。
隻感覺自己這些年的舉止,跟王翦嘲弄過的樂毅竟如出一轍,當年樂毅一心想着‘化齊’,結束齊國之戰,結果呢?非但沒有化得了齊國,反倒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終導緻了齊國的死灰複燃。
他而今又何嘗不是?
天下一統之後,他不忍天下再陷動蕩,便想着‘懷柔’,寬撫六國貴族,想以此來感化對方,讓天下能少造殺伐,讓天下能真正的歸複太平,但這個想法何其迂腐矣。
戰争便是戰争。
打仗便要流血,要死人,更要殲滅敵方。
天下貴族懼威而不懷德!
他嬴政滅人之國,奪人之地,毀人之涉及,還打算教他們真正的服從自己的新政,做伱的馴服臣民,當真豈有這般道理?
若是秦國被滅,他扪心自問,豈能甘心臣服于人?
自是不可能!
但就是這麽簡單的道理,他竟看的還沒秦落衡透徹,當時秦落衡在骊山時,他們曾有過言語,秦落衡當時便言,改革自古便不存在沒有流血犧牲的,流血犧牲是在所難免,若是天下反,便殺到天下無人敢反。
大秦能滅六國一次,便能滅第二次!
他若是早點看破這個道理,又豈會倒行逆施?
而今關中若有三百萬老秦人在,隻怕六國餘孽根本就不敢滋事。
他以往一直盯着天下局勢,匈奴勢大,便夷滅匈奴,百越擾邊,便出兵鎮壓百越,然而天下谶語流言依舊層出不窮,紛紛叫嚣秦政必亡,嬴政當死,他以往一直擔憂的是複辟勢力日後起事,但現在看來。
他錯了。
從一開始就錯了。
而且錯的無比的離譜。
大秦陷入而今局面,六國餘孽又能占了多少?
安知不是他的方略出了偏差所誘發?
他一生曆經了無數大風大浪,從來不曾有過畏懼,然而,對此等因自己犯錯而誘發大秦一步步邁入的險地,他卻感到了一股鑽心的痛楚。
嬴政長長沉默着,臉色陰沉的可怕。
嬴騰跟随始皇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始皇臉色這麽吓人。
良久。
嬴政才擡起頭。
冷聲道:
“嬴斯年說的沒錯。”
“大秦這些年的新政該有所盤整了。”
“老秦人爲大秦赴湯蹈火,朕又豈能一次次失信于他們?”
“嬴騰,去通知内史馬興,告訴他,暫停成軍人口遷徙北疆之事。”
“今後征發徭役當以中原與舊楚地之民爲主,尤其是骊山陵,告訴章邯,若是六地之民敢在骊山生亂,直接殺無赦!”
“他們既不願爲秦民,朕又何須對他們再留情?”
“若有一人生亂,便殺一人。”
“十人生亂,殺十人。”
“百人生亂,殺百人。”
“千萬人生亂,那就殺千萬人!”
聽着嬴政這殺氣騰騰的話,嬴騰心神一顫,連忙俯身道:“臣遵令,臣現在就去傳令。”
嬴政沒有理睬,徑自閉了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