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
依舊如往昔蒼茫。
蓋骊山者,關中吉祥之地也。
骊者,純黑也,與秦之尚黑暗合,備受秦國公室喜好。
始皇陵園依舊在如火如荼的修建者,雖還遠未成型,然其大體的格局氣象還是已具備了,行走于骊山間,充耳号聲更是不絕入耳。
秦落衡沿着山脊前行。
原本熟悉的小路,此時已被荊棘野草覆蓋,再也看不清原本的道路,不過秦落衡在骊山生活了很久,即便沒有道路指引,依舊穩步如飛,并沒絲毫的不适,在山中走了近一刻鍾,他到了埋葬夫子的地方。
此時的夫子墓已是雜亂不堪。
枯草、殘枝、碎石,潦草的散落四周。
望着大見蕭瑟枯槁的夫子墓,秦落衡眼中閃過一抹怅然。
他離開僅僅一年,夫子墓卻好似已流經了數十年,氣象之衰敗,讓人黯然,他去到墓前,把纏繞在夫子墓上的藤蔓、枯草、殘枝,一一清理點。
雖耗時較長,但秦落衡卻格外用心。
等一切清理完畢,秦落衡直接席地而坐,望着眼前的空白墓碑,開口道:“夫子,學生回來了,外出近一年,學生遇到了很多事,以往很多不明白的東西,在這一路,卻是隐隐也得到了答案。”
“隻是.”
“學生似乎變了!”
“夫子希望學生做一個看淡塵世浮華的人,但現在的學生,已經離夫子的願想越來越遠了,在魯縣遇刺時,學生有那麽一瞬間,生出了害怕之感,害怕自己會死在哪裏,學生以往并不在意死亡,但被刺中的那一刻,卻是感受到了通體透涼的膽寒。”
“學生終究也隻是一個普通人!”
“.”
對着夫子墓,秦落衡情緒很起伏,在這裏,他不用故作堅強,也不用強打精神,可以把一切卸下,如道家常一般,把心中的思愁一一道出,把自己的所見所感所想,都說給夫子來聽,當今世上,有且隻有面對夫子的時候能讓他這樣。
低沉的說了不少。
而後秦落衡擡起頭,說道:“夫子,你或許沒有想過,學生已爲人父了,而且是子女雙全,若是放在兩年前,連我自己都不敢想。”
說着。
秦落衡嘴角也浮現一抹笑意。
他道:“隻是因一些事情,我當時并沒有回鹹陽,因而直到現在,都沒有見過這兩個小家夥,其實這次回鹹陽,之所以這麽急切的來見夫子,也是有一些逃避的念頭,這種感覺很奇妙,我好似還沒有做好爲人父的準備,對見面的場景心中生出了一些怯意。”
“哈哈。”
秦落衡灑然一笑,自嘲道:“學生以往看來都是故作成熟啊。”
“夫子聽到我這些話可别怪罪,也就夫子離世了,若是夫子你還在世,我恐怕是不敢對你說這些,我若是敢當面對伱說這些,隻怕夫子早就一腳踢過來了。”
“學生的這些糗事就不給夫子講了。”
“以免讓夫子生氣。”
秦落衡沉聲道:
“夫子。”
“學生已經變了。”
“以往學生講得饒人處且饒人,不願牽扯進太多麻煩,但如今的學生,卻已摒棄了當初的性格,變得越發霸道肆意,甚至是有些暴戾了。”
“學生其實不知是何時改變的,或許是在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後,亦或許是因憂慮大秦的未來所緻,亦或者是心中多有不平,以至影響了學生的性情。”
“但不管是何原因。”
“學生已無法再回到當初了。”
“道家推崇的清靜無爲,無爲而治的理念,也離學生越來越遠了。”
“在外遊走近一年,學生見過世間的黑暗,也體會過底層的艱苦,也深刻明晰到人性的複雜,大秦這個龐大帝國,甚至是華夏這個族群,‘暴君’或許才是唯一正确的路,唯有君主強勢,才能力推各種新政,才能把社會擰合起來,也才能震懾住一些宵小。”
“而且”
“大秦需要暴君。”
“天下也需要‘暴君’!”
“對絕大多數民衆而言,他們其實根本不在乎君主殘暴與否,他們甚至都不清楚君主是誰,也不在乎誰當天下之主,他們關注的隻是自己的溫飽衣食,隻要能填飽自己的肚子,能給與他們一條活命,那一切都沒問題。”
“但在華夏這大地上,想解決這些,唯有霸道!”
“學生今後恐也會走上這條路。”
“霸王道雜之!!!”
“學生這次對儒家處以極刑,同樣存了這樣的心思。“
“學生想通過此舉,讓自己再也不留餘地,大秦過往對複辟勢力過于寬容了,以至讓複辟勢力始終能逍遙法外,而且無所損害,若是學生不通古今之事,或許也會覺得這樣是對的,但學生偏生知道一些,因而學生很清楚,朝廷的這種舉動,實則是在養虎爲患。”
“大秦必須對複辟勢力窮追猛打。”
“甚至爲此大開殺戒。”
“唯有如此,才能正國法,才能鎮複辟。”
“唯有這樣,才能遏制複辟勢力滋長,從而給朝廷鏟滅複辟勢力提供條件,也才能震懾住讓狼子野心之輩,讓他們反秦前掂量一下反秦的後果和下場。”
“大秦不能亂!”
“亂世對天下民衆過于殘忍。”
“學生雖無才無德,但也願天下永歸太平。”
四下安靜。
隻有嗚嗚寒風吹過。
秦落衡就這麽坐在地上,在他眼中,仿佛有一個發須全白的老者,正一臉肅然的端坐傾聽,不時爲其所言蹙眉凝神,而最終老者的眼中還是露出了欣慰目光。
秦落衡目光澄澈道:
“學生這次回鹹陽,其實前路未蔔,但學生對此毫無辦法,這已非是我能控制之事,唯今,學生唯一的念想,便是早日度過這段混沌時期,讓自己能真正登堂入室,大秦地方糜爛許久,亟需斧正,學生雖不才,但心中亦有些思緒。”
“隻是短時恐隻能自陷家宅了。”
“學生之身份,看似貴爲公室貴胄,實則并無太多特殊,甚至若有可能,學生其實不太願這麽快恢複身份,而今學生身份世人皆知,反倒讓我顯得異常被動,尤其是很可能卷入所謂的儲君之争,這無異于是在空耗時間和精力。”
“陛下身體日漸消瘦。”
“在巡狩之旅中,我亦有耳聞,陛下一直在服用丹藥,這些方士動辄以仙人或上天代言人自居,實則是群行坑蒙拐騙之宵小,假借仙人之名,爲自己牟取私利,甚至用一些毒丹殘害陛下,此惡毒行徑,實在令人憤恨。”
“而我其實大體明白是何原因。”
“大秦天下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而今又處于天下吃勁兒的時刻,陛下何以敢讓自己靜養一段時間?隻是以殘害身體爲代價,強行提振精神,實在不是明智之選,但陛下的決定,根本不少我能勸阻的。”
“而我其實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可能爲陛下分憂解難。”
“隻是一旦陷入争儲之争,我恐會被牽制不少的精力,到時”
“唉。”
秦落衡長長歎氣一聲。
若說對儲君之位沒有想法,那定然是騙人的,但在天下關鍵時刻,把精力耗費在争奪儲君之位上,實在是有些過于奢侈了。
隻是他對此也無可奈何。
秦落衡沒有再開口,就這麽靜坐在一旁。
等到日落之時,他才緩緩從地上站起,朝着夫子墓躬身三拜,邁步朝山下走去,他已将心中愁思盡數吐盡,但現實終究還是要去面對。
也必須要面對!
涼風習習,吹得山林陣陣作響。
好似隻過了幾個呼吸間,秦落衡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中。
鹹陽宮。
在舟車勞頓近一年後,嬴政重新回到了鹹陽,而剛回到鹹陽,便又投身于繁重的政務之中,等到日暮時分,才從堆積如山的奏疏中脫身。
嬴政雙手伏案,微微喘息了幾下,等身體略有恢複,正欲起身,而後似乎想起了什麽,朝殿外道:“來人,去把天網令.弋叫來。”
不多時。
弋便到了大殿。
弋躬身道:“臣弋參見陛下。“
嬴政微微額首,問道:“朕讓你跟張蒼查的洩密一事查的如何了?”
弋面色一滞,顫聲道:“臣等暫時還沒查出有用信息,這幾月來,臣跟張蒼禦史将當日陛下身邊的宦官、侍女,以及進出過禦車的官員都查了一遍,無一例外,這些人跟失蹤的方士許勝沒有任何聯系。”
“除了當時的宦官、侍女,便隻有在陛下身邊的朝臣。”
“而這”
弋久久不敢言明。
聞言,嬴政自然明白弋想說什麽,弋懷疑是當時在場的朝臣洩密,而且他們也的确是最可能洩密的,因爲秦落衡的身份,關乎着朝堂未來的走勢,也将影響這些官員今後的仕途,所以未必不會有官員铤而走險。
嬴政微微蹙眉。
他認爲這可能性并不大。
按照朝中官員之前的情況,他們其實不知道秦落衡的真實身份,而且這些官員對方士都極爲厭惡,基本不會跟方士有交流,甚至以前一直力薦他處理方士,再則,當日在場的人都位高權重,沒必要爲懸而未決之事冒這麽大的險。
那些官員都是人精,會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險之境地?
但不是他們還能是誰?
嬴政眼中莫名閃過一抹煩躁。
當初洩密一案事發後,嬴政心中頓生強烈的不安全感,隻是當初不想把事情弄得人盡皆知,所以隻是讓弋在暗中調查,但幾個月過去,弋竟然還絲毫沒有頭緒,這無疑讓嬴政對此事越發重視,任誰身邊有個不安分的存在,都會感到不安和擔憂。
此人這次尚且隻是洩密。
但下次呢?
嬴政豈敢讓身邊藏伏這麽危險的存在?
越是查不到,越是讓嬴政心生不安,也想揪出身邊這人。
嬴政道:
“其他人都查清楚了?”
“可有遺漏?”
弋道:“臣絕不敢有任何遺漏。”
嬴政冷着臉道:“方士那邊呢?他們跟許勝朝夕相處,難道就沒有什麽發現?許勝逃離那幾天,又跟何人有過聯系,這些都調查清楚了?”
弋道:
“回陛下,臣都調查了。”
“隻是許勝以往都深居簡出,一門心思在煉丹上,很少跟外界接觸,唯一接觸的幾名方士,當時都不在陛下巡狩的隊列中,許勝逃離前,的确跟不少官員有過接觸,其中便有少府騰,中車府令趙高,少府治下禦府令等官吏,隻是他們并不知曉當時陛下做出的決定,因而臣也沒敢擅查。”
嬴政冷聲道:
“查!”
“這些人都給朕查一遍。”
“朕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也不管你用什麽手段,朕隻要最後的結果。“
“朕隻想知道當初是誰洩的密!”
弋心神一凜。
連忙道:
“請陛下放心。”
“臣定下去嚴查,定要賊人抓拿歸案。”
嬴政冷哼一聲,眼中滿是不耐煩。
這件事對他而言,像是如鲠在喉,更讓他寝食難安。
他冷冷的看了弋幾眼,最終把臉上的愠色壓下,問道:“朕聽說秦落衡回來了?”
弋道:
“回陛下。”
“秦尚書令已于今日回朝了。”
“隻是秦尚書令并未跟其他人一起進程,而是在臨近鹹陽時,去了趟骊山,方才不久才回到家中。”
“骊山?”嬴政目光冷冽,他聽到骊山二字,便已知曉秦落衡去做了什麽,冷哼道:“知道了,宮還真是教出了一個尊師重道的好學生啊。”
弋身子一顫,卻是不敢接話。
嬴政并未在這上面多說,話題一轉,說起了另外一事。
他道:“朕聽說,扶蘇去找過秦落衡?”
弋道:
“回陛下。”
“的确有此事。”
“長公子找秦尚書令是是商議處決儒家之事。”
嬴政臉色倏地一沉,怒喝道:“狗屁商議,扶蘇是什麽德行,朕還不知道?他恐怕是讓秦落衡放儒生一馬,或者讓秦落衡改變主意,他讀那麽多書,恐怕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愚頑無行,不識大體!”
弋額頭冷汗涔涔,隻能躬身站立,大氣不敢多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