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看着胡亥,輕歎一聲道:“趙高你退下去,胡亥你也跟着退下去吧。”
聞言。
趙高不敢抗旨,點頭稱諾,而後緩緩退了出去,不過在臨走時,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胡亥。
原本想離開的胡亥,當即會意,立馬停下腳步,跪地痛哭道:“父皇,請讓兒臣留在殿内,父皇不願離開父皇,眼下父皇身染重疾,正需兒臣服侍,兒臣身爲人子,豈能在這時離開?”
“兒臣不走!!!”
随後。
胡亥看向了夏無且等醫生,不滿道:“你們身爲醫生,一直在外面說能救死扶傷、能妙手回春,爲什麽一個瘧疾就治不了?我胡亥卻是不信,普天下,就沒人能治瘧疾?!”
“伱們無能,那便請能做的人。”
“父皇,兒臣請父皇拟诏,召請天下名醫入鹹陽爲父皇治病,請父皇千萬不要拒絕,父皇乃大秦的天,父皇你千萬不能有事。”
嬴政疲倦的擡起了眼皮。
他沒有開口。
眼中露出一抹怅然。
他此時神志十分的清醒,正是因生命垂危,他對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爲才有了一個徹底的認識,也才真正體察到生命之短促,也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多年爲立儲君将會爲大秦造成多大的危害。
這些年他深陷大秦革新不能自拔,卻是讓自己越發的陷入到了混亂偏狹,而今有了垂危之象,他才警覺到帝國最高權力繼承的空白是多大的危局。
以往他的心氣太高,太苛求完美無缺了。
帝國創制,他求新求變求完美。
而在立儲善後之事上,他同樣追求的是求新求變求完美,自商伊始,天下諸侯,大多是立嫡立長,但在嬴政看來,嫡長不當成爲儲君的擇選标準。
他也不願接受這一老傳統。
因而一直有意錘煉新的儲君确立法度。
但一直沒找到好的辦法。
他曾對扶蘇寄以厚望,扶蘇的确是目下最具人望的儲君人選,但扶蘇跟他政見不同,而且一直不谙帝國法治精髓,因而也讓嬴政一直對扶蘇心有不滿。
而今他身染重疾,本能的,嬴政預感自己的生命快要終結。
此刻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後的一絲眷顧,教他妥善的安排身後事,兩道身影不斷在嬴政腦海浮現,最後隻存餘了一道身影,他自感時日無多,也不知若是昏死過去後,還能不能恢複清醒。
因而他今日必須留下一份诏書。
隻是這道诏書當如何寫,卻是要謹慎謹慎再謹慎。
鹹陽朝局縱然穩定,但沒有了他這個始皇帝,很難說沒有突兀事變,現在胡亥已生出了異心,保不齊其他公子也會生出想法,扶蘇遠在數百裏之外,短時難以回朝。
鹹陽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任何一個舉措,都得防備其中的萬一之變。
至于秦落衡。
他并沒有做太多考慮。
秦落衡相對而言的确更适合,但眼下卻是最不适合的,因爲秦落衡的身份并沒有對外公布,若是突然宣布讓秦落衡爲儲君,不僅會引起朝堂非議,也會引起其他公子内讧,到時必然朝堂大亂。
大秦經不起這等損耗。
所以他幾乎沒有考慮過立秦落衡,想到這,嬴政眼中也露出一抹怅然,他自認評判洞察過人,但卻一直覺得秦落衡性子不夠沉穩,需要再三錘煉,因而一直壓着秦落衡。
但他若早點公布出來,何至于如此爲難?
以至于現在隻能徹底放棄?
而眼下最大的變數便是诏書,他須得防備其中的萬一之變,現在扶蘇遠在數百裏之外,若是公然頒行立扶蘇爲儲君的立儲诏書,最大的變數便是扶蘇還沒趕到鹹陽之前,宮中已然事變。
這種事并非沒有可能。
思來想去。
嬴政還是選擇了折中的辦法。
不明立儲君,隻是讓扶蘇趕回鹹陽主持大喪,扶蘇爲兄長,自當操行自己的大喪,其他弟弟也無法反對,雖然扶蘇的寬政主張跟朝臣多有相悖,但扶蘇在朝中人望不低,以及自己平素對扶蘇的期許,扶蘇若是回鹹陽主持大喪,定會被朝臣擁立爲二世皇帝。
他現在要做的。
僅僅是讓扶蘇能奉诏回到鹹陽。
而且讓自己病危的時候,朝中不至于生出大亂,以及讓其他公子在這幾日能相對安分,至于後續,他已經考慮不到了。
但随即,嬴政又考慮到關中氏族。
若是自己駕崩,讓扶蘇支持大喪,再讓朝臣議立二世皇帝,此舉卻也意味着二世皇帝的人選隻能是宮中這些公子。
這無疑會引起關中氏族反對。
這些氏族不乏知曉秦落衡身份的,到時恐會直接在朝中宣布秦落衡身份,甚至是力推秦落衡上位,扶蘇在朝中雖有一定影響力,但在軍中卻無多少威望。
恐不能服衆!
對于自己駕崩後的善後一事,嬴政考慮了很多,他以往從沒有感覺到,立儲之事會這麽棘手,以至于,他已有些拿不定主意。
良久。
他才終于确定下來。
而在嬴政的心中,已拟好了诏書。
以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會同大臣元老議立二世皇帝!
嬴政虛弱道:“筆,墨。”
說完。
嬴政肅然正容,勉力坐了起來,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咬牙挺住,要将這份遺诏寫完,決不能中途而廢。
他顫巍巍的提筆,向诏書上艱難的寫了下去。
‘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
胡亥此時已泣不成聲,他跪在地上,不斷抽泣着,不知是在爲始皇悲恸,還是爲自己将來的命運悲恸,但嬴政此時已顧不上這些了,他強撐着一口氣,顫巍的寫着。
這诏書隻能他自己親筆寫。
其他人,他信不過!
嬴騰也跪在地上,眼眶早已通紅,見到始皇如此虛弱,又如何不感到悲痛欲絕?
然而。
嬴政終究還是沒有挺過去。
在寫下‘葬’字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頹然的向榻上倒去,夏無且連忙伸手把嬴政給扶住。
嬴政拂袖,掙脫了夏無且。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眼下已不僅是冷熱交替,也已是格外的虛弱,甚至于,已隐隐有些握不住筆了。
但那又如何?
他是皇帝!
豈能示人以弱?
他的驕傲不容許這樣!
嬴政繼續坐了起來,握筆的手都在顫抖,夏無且看的一陣心酸,勸谏道:“陛下,或許是臣診斷錯了,陛下還是先躺下休息吧,臣這就給陛下開藥方。”
嬴政沒有理會。
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
的确已經是病入膏肓。
嬴政此時也十分歎惋,他其實很早就感覺身體有些不适,隻是朝廷政事繁重,片刻不得閑,他始終不敢休養,而今突染瘧疾,便是将早前堆積的暗疾一下引爆,他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了。
病來如山倒。
他此刻體會的格外深刻。
他也不禁在回想,若是當初聽其他人建議,多注意一下身體,或許也不至于一下病來便是重疾。
不過一切都爲時已晚。
他提起筆,準備繼續書寫。
這時。
夏無且猶豫良久,咬牙道:“臣無能,無法醫治陛下,但臣卻是覺得陛下染的瘧疾不一定就不能醫治,臣的确是對此無能爲力,但臣卻是認爲秦落衡或有辦法。”
“臣懇請召秦落衡入宮爲陛下看病。”
原本跪地的胡亥面色一滞。
當即反對道:
“不行。”
“秦落衡非是太醫院的醫生,何以能讓其出手救父皇?而且父皇染疾之時不能暴露,秦落衡此人我信不過。”
嬴政目光微沉。
他沉思良久,還是搖了搖頭。
說道:
“不必了。”
“還是讓他安生一陣吧。”
“朕不想讓他看見朕這麽虛弱!”
“而且”
“朕染得是瘧疾!”
“瘧疾是什麽病,朕比你們清楚,自古就沒有醫治的辦法,不然古今也不會選擇封城或就地誅殺了!”
“陛下。”夏無且還想再勸。
嬴政态度十分堅決,根本就不爲所動。
嬴騰卻是知道原因。
始皇是一個性情高傲之人,也是一個很在意顔面的人,若是放在平常,始皇肯定是願意去見秦落衡的,畢竟秦落衡是始皇之子,爲人君父,豈有不想見自己子嗣的?
但如今始皇身染重疾,幾乎是無藥可治,而見始皇這幅模樣,恐是不會立秦落衡爲儲,見到秦落衡,隻怕會讓始皇心生愧疚,加上父子君臣早已相熟,若是秦落衡沒治好始皇,恐會自責終生,這又豈是始皇願意見到的?
隻是胡亥爲陛下之子,卻是刻意阻攔,實在令人寒心。
嬴騰忍不住出聲勸道:“陛下,臣認爲當讓秦博士來看一看,他的醫術高超,太醫院所有醫生都對其醫術贊不絕口,瘧疾眼下的确是難以醫治,但秦落衡非是常人,未必不能找到醫治之法。”
“陛下乃大秦皇帝。”
“天下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陛下若是出事,天下恐陷入動亂,也将再難安甯,臣雖無能,但也願冒死力谏。”
“陛下當以天下爲念。”
“臣懇請陛下宣秦落衡入宮看病。”
嬴政費力的擡起眼皮,看了一眼嬴騰,剛提起來的氣,被幾人這一說,也是徹底消散,手中的筆再也沒握住,整個人隻覺眼前一黑,徹底昏死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