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舍是間四進院。
各進院間有一定的短甬道做阻隔。
近百名士人進入後,并沒有太多講究,互相找了相熟的人,或是想結識的人,談笑間便已落了座,在這方面,秦落衡給的自由度很高。
秦落衡是最後一個進去的。
他沒選擇湊熱鬧。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大秦博士,而在場士人中,不少爲反秦之人,他若去到這些人中間,定會使得雙方都不自在。
故而。
他選了人最少的客廳落座。
裏面的人很少。
隻有兩人。
其中一人還是扶蘇。
所以秦落衡倒也不擔心破壞什麽。
秦落衡執禮道:“見過兩位士人,在下在這落座了。”
扶蘇和蕭何回禮道:“自當如此。”
秦落衡坐下。
眼下食舍還沒送上飯菜,扶蘇打量了秦落衡幾眼,開口道:“秦博士,今日聽你描述盛世之景,我雖神往,但也知我等身處之世,與之有天差地别,故也不敢奢望,隻是聽秦博士之言,這天下大同似乎觸手可及,因而心中生出一個疑惑。”
“但問無妨。”秦落衡道。
扶蘇道:“你口中的大同真能實現嗎?”
秦落衡并沒做任何沉思,直接道:“那要看哪方面的大同了,若隻是吃飽穿暖,衣食無憂,我認爲這個大同是能夠實現的,但若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任賢使能,恐很難實現。”
扶蘇搖頭道:
“這是諸子先賢的大同。”
“諸子的大同跟秦博士的大同在‘幼有所育、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幾個方面趨同,但秦博士卻多出了‘病有所醫、學有所教、勞有所得、逝有所安、行有所暢’。”
“不知秦博士能否對這些細說一二?”
蕭何也側身做恭聽狀。
秦落衡沉吟片刻,點頭道:“這些其實都脫離了現實,但這次盛會議的是治,甚至于本就是一場理想化的議,因而我也就大膽說了出來,而且這些方面,我确實認爲有朝一日能做到。”
“但”
秦落衡張口,卻是沒有深說。
他繼續道:
“醫者仁心,醫生治病并不看尊卑貴賤,但窮者其實是看不起病的,或者說是不敢去看病的,本就貧困潦倒,若是再檢查出病,要不就是毀家醫治,要不隻能恐懼等死。”
“作爲醫者。”
“自然不願見到此等人間慘狀。”
“故而我提出‘病有所醫’,我認爲大治之下的民衆,當人人都看得起病,煎的起藥,眼下大秦的醫生數量并不多,雖有醫者于天下四方遊走行醫,但真的紮根鄉裏的卻是少數。”
“因而想實現病有所醫是個漫長的路。”
蕭何深以爲然的點頭道:
“民間地方豈止是不敢看病?稍微染上急病或大病,若是趕在農忙時節,或秋收時節,别說主動看病,隻要能挪動步子,大多還要繼續下田,不少疼痛難忍,更是會主動尋死,以此來減少家庭負擔。”
“秦博士果真是醫者仁心。”
“所思所念皆爲蒼生,請受我蕭何一拜。”
蕭何起身作揖。
随即。
蕭何也問道:“秦博士你既爲醫生,不知對病有所醫,有沒有什麽切實之策?”
秦落衡目光從蕭何臉上掃過。
心中卻不由一驚。
蕭何?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眼扶蘇,心中也十分驚疑,他怎麽不記得曆史上扶蘇跟蕭何有交集?
随即,他想到扶蘇眼下在泗水郡推行新田政,心念一動,也是想明白了其中原因,隻怕是因爲自己,讓曆史悄然轉了一個向,從而讓扶蘇跟蕭何有了交集。
想到這。
他也不由心頭微動。
若是蕭何真靠向了扶蘇,那是不是意味着,蕭何在沛縣積累的人脈,有朝一日也會成爲扶蘇的助力,有沛縣那一大幫子人做屬官,扶蘇的處境或許會跟曆史大有不同。
随即,秦落衡就暗暗搖頭,扶蘇成不了事,最大的問題出在心性上,心性不改,就算有蕭何輔佐,也難成大事,再則,蕭何是内政方面的人才,但扶蘇缺的其實是‘張良’!
秦落衡收回心神。
緩緩道:
“我确實有些想法。”
“天下施行大治之後,民衆确是會富足不少,但想讓病有所醫,關鍵還在于醫生,眼下醫生數量太少了,而且醫生體系太過于駁雜,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
“依我之見。”
“當彙聚天下名醫于鹹陽,于萬千病例中,總結出一條切實可行的醫治之法,讓治病救人不再僅限于經驗,從而開創出一條完備的醫道體系,并以此推廣到全國,等醫道體系建立後,繼而在地方推行赤腳醫生制度,讓一鄉一裏都有醫生行醫。”
蕭何一怔。
也是爲這個想法所驚住。
他卻是沒想到,秦落衡看的這麽遠,他是想讓醫家,建立一套如儒道法墨一般的醫道體系,讓原本隻是醫生總結下來的經驗之法,徹底變成有迹可循,自此讓天下能真正的實現對症下藥。
讓經驗之談。
變成有理有據的治病良方。
蕭何不由歎道:“若真能實現,當是天下萬民之幸。”
秦落衡搖頭道:
“難。”
“醫家雖有懸壺濟世之心,但互相間暗鬥頻繁,都自持自己爲醫家正宗,想要讓天下醫者齊心,推出可行醫道體系,非朝夕能完成,當年扁鵲尚且不能服衆,何況其他人?”
“但也并非不能實現。”
“眼下大秦爲大一統王朝,若是借助強權,強力施行,未必不能實現,不過到時引起的非議隻會更大。”
“此舉唯民心所向方能爲!”
蕭何點點頭。
眼下大秦内憂外患,若是強力施行,隻怕地方會瞬間生亂,到時六國貴族、百家中的陰謀家、地方豪強等等,都會順勢而起,到時别說推出醫道體系,能不能在亂世活下來都是個問題。
“那學有所教呢?”扶蘇問。
秦落衡道:
“所謂學有所教,其實是啓民智!”
“曆史上曾出過很多驚豔絕倫之人,他們的出現改變了那時的曆史走向,因而天下其實是需要這些天資卓絕的人,經過大争之世,天下的知識從官府流落到了民間,但大多還是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
“秦依舊推行商君的馭民五術。”
“其中就有愚民!”
“民愚則力有餘而知不足。”
“商君的觀點其實并無問題,而且商君所謂的愚,并不是一位的爲愚而愚,誠然,商君書明令六虱亡國,明令讓人不貴學、不知、不好學問、不擅遊,這确實有些偏激。”
“但商君的愚民非是反智!”
“商君反對的是儒家推崇的《詩》《書》,但對于法家、農家、兵家等之智知,商君不但不反,反而是大力提倡,并提出以法爲學,以吏爲師。”
“在我看來。”
“等到條件允許之時,或可讓天下人人以法爲學,以吏爲師,繼而徹底開啓民智,等民衆皆爲飽學之人,集齊千萬人之智慧,将是何等可怕的力量,或許我所言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鼈,也會真有一天得以實現。”
“此等盛況,豈非天下盛世?”
扶蘇和蕭何對視一眼。
眼中滿是凝色。
他們也是沒想到,秦落衡竟是這麽看的商君書,而且還敢直言愚民不是反智,這已跟大多數人觀點相悖了。
甚至
已算是離經叛道了。
但秦落衡所言,并非不無道理。
商君隻對儒家的教育内容深惡痛絕,但也隻是禁止黔首接受儒家詩書禮樂這些特定教育,對于有益于農業、軍事、司法等各領域的相關教育,卻是從來沒有制止過。
隻是想讓民衆以法爲學,以吏爲師又談何容易?
朝廷若是真能解決這個問題,何以讓原六國官吏繼續盤踞于六地的大小官府?
随即。
蕭何就想到了一物,驚疑道:“秦博士,伱那紙恐就是爲推行‘學有所教’特意研制的吧?”
秦落衡面露異色。
但也沒否認。
說道:
“确有這想法。”
“但紙張的造價目下還是太高。”
“甚至高于竹簡。”
“短時間想大量制造很難,但我卻是相信,等到造紙工藝得到進一步得到提高和完善,早晚有一天,紙張會比竹簡便宜,甚至要便宜非常多,到時或許真能實現人人都有學上。”
“廣開民智的社會,才是真正的大治。”
蕭何再次一禮,徹底折服道:“秦博士真是言行合一,若是秦博士之願真能逐步實現,或許你所說的天下盛景,真可能在有朝一日出現在人間。”
“蕭何拜服!!!”
秦落衡把蕭何扶起。
笑道:
“隻是些牢騷言,實在當不得真。”
“我隻不過是個眼高手低之輩,而你們卻是有真正的治世之才,也是真能造福一方民衆,我何能何才敢擔此大禮,你就莫要再來折煞我了。”
說完。
秦落衡便把蕭何扶了起來。
他雖然口頭上說得好,真讓他去操行,指不定會出什麽狀況,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眼下就是一個紙上談兵之徒,說的全都是些大而無當之言,根本受不得此等大禮。
見狀。
扶蘇眉頭微蹙,故作不見道:“那後續幾個呢?”
秦落衡看着扶蘇,目光凝重道:
“那些要實現”
“需改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