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鹹陽宮。
夏無且進殿,長拜及地道:“臣夏無且參見陛下。”
“起來吧。”嬴政擡了擡手,随即問道:“王翦的身體如何?”
夏無且遲疑道:
“回陛下。”
“武成侯的情況不是很明朗。”
“但萬幸是救了回來。”
嬴政微微額首。
開口道:
“等會你派兩名宮中醫生過去,讓他們時刻守在王翦身邊,朕要你們盡最大努力救治王翦。”
“朕不希望王翦就這麽死去。”
夏無且連忙道:
“臣遵令。”
随即。
嬴政似乎想起了什麽。
問道:
“朕聽說昨天老将軍其實已斷了氣息,還非是你們救回來的,此事是否當真?”
夏無且點了點頭。
說道:
“回陛下。”
“的确有此事。”
“昨天我等醫生到王府時,其實已經去晚了。”
“不過那時王府中有一位青年,卻是很有膽略,主動站了出來,還稱武成侯隻是假死,非是真死,此人在給武成侯做了人工呼吸和心肺複蘇後,竟真的把武成侯給救了回來。”
“不得不說。”
“這名青年屬實膽略過人。”
“而且手段非凡。”
夏無且絲毫不吝誇溢之詞。
嬴政目光微動。
好奇道:
“這人是何出身?”
“來自你們太醫府,還是爲民間醫生?”
夏無且眼皮微動。
恭聲道:
“回陛下,都不是。”
“這人其實并非醫生,而且陛下應該認識這人。”
“朕還認識?”嬴政來了興趣,但也沒有去細想,直接道:“給朕說說,這人是誰?竟有如此能耐。”
夏無且作揖道:
“臣第一次聽到這名字,還是來自陛下。”
“這人叫秦落衡!”
“秦”嬴政的臉當即陰翳下來,不悅道:“他是怎麽去到王府的?”
夏無且搖了搖頭。
遲疑道:
“臣卻是不知。”
“不過好像是跟華禦史、楊禦史他們去的。”
“若非有這名秦史子出手,武成侯恐怕撐不到我們到場,這名史子确實是一名可造之才。”
“從陛下最初的藥墨,再到這‘人工呼吸、心肺複蘇’,都可以看出,這名史子很有開創性、也很敢于嘗試,若是他能轉去學醫,或許不久天下就能多出一位濟世名醫。”
“以他的心性和年紀,若是日後能專心學醫,甚至能位列醫家先賢之列。”
“這是大秦之福!”
“陛下之福!”
夏無且跪地長聲恭賀着。
聞言。
嬴政怒極反笑,心中又想笑又氣惱,冷哼道:“醫家先賢?你是想讓他當扁鵲,還是想讓他當伊尹?還是當那上古的苗父?”
夏無且拜首道:
“臣非是想讓他變成醫家先賢,而是想.”
“夠了!”嬴政拂袖,直接打斷了夏無且,不悅道:“秦落衡學什麽,還輪不到你插手。”
“你現在隻管去醫治武成侯。”
“其他的不用管!”
“下去吧。”
夏無且一怔,本想再勸說一下,但一擡頭,就見過嬴政冰冷的雙眼,當即也是面色微變,不敢再言,連忙作揖道:“臣告退。”
等夏無且走遠,嬴政冷哼道:
“秦落衡!”
“你還真是有才啊!”
“前面給朕來了出獻墨,現在又整了出行醫,朕倒想看看,你還能給朕整出什麽花樣。”
“還有這夏無且。”
“真把這小子當成寶了?”
“朕若是告訴他,他前面給朕煎的治風寒藥,是這小子開的,還有讓他配的人參養榮丸,也是這小子給的配方,他恐怕對這小子會更上心。”
“學醫?”
“終究是小道耳!”
學室。
秦落衡如往常來上課。
一進到學室,卻是發現室内氣氛有些凝重,眼中露出一抹驚疑,回想了一下,卻是沒想到原因,不由問阆道:“你們怎麽了?”
“一個個垂頭喪氣的?”
阆歎氣道:
“武成侯怕是不行了。”
“唉。”
秦落衡臉皮一抽。
至于嗎?
這不是王氏的事嗎?
跟他們有什麽關系?
阆低聲道:
“秦兄卻是不知,我等自幼聽武成侯老将軍的故事長大,家中不少長輩也曾在老将軍麾下作戰,眼下老将軍卻是.我等如何不悲從中來?”
“昨夜爲老将軍祈福者數不勝數。”
秦落衡對此沒有太大感受。
但也大緻能理解。
王翦對老秦人而言,是有種特殊情感的,他仿佛是真的化爲了護衛大秦的巍峨大山,一日間大山欲崩,這對很多老秦人而言,心理上實在有些接受不了。
秦落衡拍了拍阆的肩膀。
說道:
“沒必要這麽悲哀。”
“老将軍隻是病危,還沒到病逝的地步,何況老将軍年歲已高,就算死去,也算是喜喪,有何哀的?”
“世上沒人能不死。”
“老将軍戎馬一生,也該到了休息的時間。”
“何必弄得這麽傷感?”
“老将軍出生入死幾十年,爲的是什麽?”
“爲的是天下太平!”
“眼下大秦已進入太平之年,老将軍平生之願也已達成,老将軍此生已無憾,你若是真念及老将軍,還不若把精力放在學習上,等學好了才識,進入地方報效大秦,那才算是不枉老将軍征戰多年。”
奮也道:
“秦兄說的沒錯。”
“老将軍還沒死呢,你這跟哭喪一樣,準備哭給誰看?”
“你才哭喪呢!”阆瞪了奮一眼。
奮颔了颔首。
不屑道:
“秦人的确自古尚賢敬功。”
“所以至今還有人念叨良相百裏奚,還會唱那首悼亡的秦風,還會時不時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車氏三賢,但那終究是少數,現在老将軍還沒死呢,這些人都是有意而爲。”
秦落衡蹙眉。
他看了下學室,大緻明白了。
他都有些忘了,學室裏面的史子,基本都是官吏家庭出身,王翦這種存在,對他們而言,都是高山仰止,但有官吏聞之而泣,他們的父母爲了不被人诟病,或者不爲人不滿,也隻能照做。
這些史子隻是現學現用罷了。
秦落衡搖了搖頭,心中頗爲無語,但也不好說什麽,畢竟很多人是真心在爲王老将軍祈福。
隻是也有些人多了幾分功利。
還未上課。
奮也是去到了秦落衡位置。
擠眉弄眼道:
“秦兄,你跟那位淑女進展如何?”
“你未婚,她未嫁!”
“男才女貌。”
秦落衡臉皮一抽。
無語道:
“這就别亂說了。”
“我跟薄淑女沒什麽關系。”
奮撇撇嘴道:
“你就在這裏編吧。”
“她那次見你,眼睛不水汪汪,伱這還說你們沒關系,你這是當我傻,還是當我蠢啊?”
“再說了。”
“你以前不能娶妻是因爲身份的緣故,現在身份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了,也是該解決成家的問題了吧?”
秦落衡當即警惕。
警覺道:
“你關心我婚事幹嘛?”
“你自己都沒有娶妻,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見秦落衡識破,奮直接承認了。
低聲道:
“秦兄,幫幫忙。”
“我媪近來不是熱衷當媒人嗎?”
“最近天天在家裏催我,耳朵繭子都快催出來了,你跟那淑女情投意合,我把我媪介紹給你們當媒人,她給你們當媒人,短時間就顧不上我了。”
“急急急!”
秦落衡翻了個白眼。
沒好氣道:
“别打我主意。”
“這是你的家事,别往我身上扯。”
“再說了。”
“你媪也是爲你好,你看阆跟你一般大,都娶妻快生子了,你也該努努力了。”
“别聽他瞎說。”阆當即道:“他在外面有相好的,不過是個小寡婦,他媪不讓,一直逼着他去找個良家女,所以他才這麽急,不過他媪也是的,寡婦就寡婦呗,這有什麽問題?”
聞言。
奮卻是有些急了。
張牙舞爪就朝阆比劃去了。
秦落衡眨了眨眼,眼中露出一抹異色。
寡婦?
奮玩的挺花啊!
怪不得身材這麽精瘦。
铛!
一聲鑼響。
學室正式上課了。
半旬。
王翦剛剛從昏迷中醒來。
本就枯瘦的身軀,此時已如冢中枯骨,隻剩一具幹瘦的皮骨,見阿翁醒來,王贲當即想去叫醫生。
王翦微微搖頭。
他打量着自己英挺的兒子,目光從未有過的溫和,柔聲道:“瘦了,累了。”
“不累,兒不累。”王贲不住的搖頭,哽咽道:“阿翁,我這去給你叫醫生。”
王翦艱難的歎息了一聲,強忍着身上的痛楚,咬牙道:“不用了,就我們父子聊聊天。”
“好好,我陪阿翁聊。”王贲垂淚道。
王翦嘶聲喘息道:“我這一輩子都在領兵打仗,對得起王上,對得起大秦,唯一對不住的是你母。”
“我去後”
“你要好好孝順你母。”
王贲點頭又搖頭,哽咽道:“阿翁不會死的,媪還等着阿翁呢,阿翁你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王翦喘着粗氣。
整個人失力的倒在靠枕上。
良久。
王翦才蓦然睜開眼,慘淡的笑了。
“入伍以來,你該早就見慣了生死,沒什麽難過的,我這幾日昏迷的時候,腦海中一直浮現了一個身影。”
“我一直以爲是陛下。”
“但不是”
“我剛才終于記起了那人是誰,我王氏若真卷入到争儲,一定.一定要”
“十公子十公子他”
一個他字未了,王翦已徹底沒了氣息,原本溝壑縱橫的枯瘦臉頰倏忽舒展開來。
王翦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