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的心确實亂了。
并不是擔心長安的事情,而是營州的王孝傑,目前爲止,王孝傑在平頂嶺,虎跑嶺兩戰兩捷,斬首契丹奚人聯軍三千餘,目前,正在持續追擊中。
當年,雲初在營州附近負責誅殺不臣的異族的時候,對于平頂,虎跑兩座山還是有一定研究的,這兩座山嶺,其實就是營州的北大門,穿過這道大門之後,唐軍面對的将是大片的平原與沼澤地區。
那裏爲什麽會有大片的沼澤呢,唯一的解釋就是那片鬼地方常年河流衆多不說,還他娘的降雨量大于蒸發量。
遼東平原上的雨水大多來自于夏末秋初,也就是六月到八月間,九月份能有一段秋高氣爽的時間,但是時間不多,不足以将濕滑的大地烤幹,隻有當十月底的寒流到來之後,大地才會被凍得硬梆梆的适合跑馬作戰。
九月底到十月初這段時間裏最要命,凍雨或者第一場雪很容易在這個時間發生,也就是說,在這一段時間裏,遼東多雨雪,多霧,氣候潮濕,對拿火藥當寶貝的大唐軍隊來說非常的不利。
王孝傑在獲得了平頂,虎跑兩場戰争的勝利之後,面對的就是對方的殘兵敗将,這個時候,他未必會覺得對方能把他怎麽樣,全軍離開營州大本營追繳敵軍的可能性非常大。
最要命的是,王孝傑統領的大軍并非營州屯駐兵馬,是從河北地轉移過去的,出發的時候又過于匆忙,大唐府兵此時身上穿着的還是夏裝,每年長安軍服廠向營州運送新冬服的時間是八月,等運送到營州之後,基本上就到十月了。
偏偏這個時候王孝傑統領着大軍向北追擊出去了。
自從長安的冶鐵量一再飙高之後,如今的大唐府兵早就被皇帝裝備到了牙齒,不論是騎兵,還是步卒已經很少裝備便宜的皮甲,棉甲,除過一些需要輕盈的斥候以及跳蕩之外,剩下的基本上鐵甲化了。
“王孝傑這個混蛋太着急了,再等一個月,等大地凍結實之後再出發,他怎麽打結果都不會太差。”
雲初長歎一聲重重的将自己手中的經書砸在桌面上。
他不在乎皇帝,甚至不是那麽在乎太子,至于王孝傑這種人的生死他甚至懶得理會,唯獨對于那些被他親手武裝起來的府兵,雲初在乎的厲害。
主要是王孝傑這個狗日的統領的一萬兩千人全部都是關中府兵。
“你也不用過于擔心,他們的裝備精良,就算是遭遇什麽不測,也能從中殺出一條血路來的。”
狄仁傑對于軍事一道不是很精通,不過,他對于關中府兵的戰力卻非常的信任。
溫柔道:“真希望奚人,契丹聯軍是真的在逃跑。”
雲初聞言怵然一驚,瞅着溫柔道:“什麽意思?”
溫柔淡漠的道:“就是那個意思,身爲昔日的大将軍,大唐府兵的弱點你知道的清清楚楚這是應該的,火器在潮濕的環境裏不容易發揮力量,你知道的清清楚楚也是應該的,至于府兵們夏裝,冬裝轉換的節點,你知道也是應該的。
那麽,那群野人一般的奚人,契丹人如果也知曉的清清楚楚,那就有問題了。”
雲初嘴唇顫抖着道:“不……至于……吧。”
溫柔歎口氣道:“國是李氏的國,軍隊是李氏的軍隊,與旁人無關,你這個總是分不清李氏與國關系的人,在軍中真的是一個異類,
你總說關中府兵是你的同袍,是你的子弟兵,是你的兄弟,這些年來你在晉昌坊犒勞每一支出征歸來的将士,以美食,美酒,歌舞爲他們歡慶,我就問你,要是有一天這些府兵奉命來捉拿你的時候,你還會覺得他們是同袍,是子弟兵,是兄弟嗎?
我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經曆讓你有這種奇怪的感覺的,所謂府兵,是大唐朝廷招募的一群薄有家财,且一心想要成爲人上人的一群專門進行武裝搶劫,鎮壓,殺死與朝堂意見不一緻的人群的一夥殺人機器。
你經常說的保家衛國這樣的事情他們确實在做,不過,他們的初衷可不是這個。
府兵來自于折沖府,将領們大多來自于十六衛,在大唐,将領并不熟悉府兵,府兵們也不熟悉将領,因此上,他們之間基本上也沒有多少情誼。
除非像你率軍征伐遼東的時候,以萬年縣令之名,以定遠将軍之實,統領着你萬年縣府兵,這個時候,府兵們對你這個父母官,這個定遠将軍才有真正的歸附感。
你以前在遼東的時候,總是埋怨郭待封不珍惜他麾下的府兵的性命,總是說其餘的那些将軍們明明在很多時候有更好的選擇,卻總是拿麾下府兵的性命去填戰場。
其實呢,這才是大唐将軍們的正常狀态,而你在遼東戰場上所表現出來的珍惜麾下府兵的狀态,才是軍伍中真正的異類。
爲何英公會評價你領軍五千,可橫行天下,冠軍一萬,便隻能守衛一方,統軍十萬便有喪師辱國的危險。
這裏面說的并非是你統軍的能力,而是你對大唐軍隊根本就沒有一個清醒的認知。
你想把所有府兵當成自己人,你卻不知道的是,這根本就與皇家的訴求相違背,朝廷要的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不是要求你們親如一家。
你們要是親如一家了,那麽,皇帝該如何自處呢?”
溫柔一番長談,讓雲初徹底的陷入了沉思。
同袍,子弟兵,兄弟,這些概念哪裏來的?
當然是來自很久以前的那個雲初。
在他所在的那個時代裏,軍人就是同袍,就是子弟兵,就是兄弟啊——遇到危險了他們先上,遇到災難了他們先上……
雲初很确定一點的是,在遇到曠世危機的時候,隻要子弟兵還在,就輪不到他這個小小的胥吏直面危險,直面死亡。
在大唐,府兵們就是一群獵人,在必要的時候,他們會把百姓當成誘餌,來捕獲更多的獵物,更大的獵物……就像攻城的時候一樣,民夫,輔兵先上,拿命去消耗敵軍的武器。
就像在龜茲鎮的時候一樣,府兵們養精蓄銳,隻讓大關令上下帶領着一群雜牌軍在禦敵,他們隻會在最危險的時候出擊一兩次,最後,還撕開城牆跑了……
想通這些事情時候,雲初就對長安沒事幹就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攻破,洗劫,殺戮的曆史就沒有那麽奇怪了。
大家都是因爲利益暫時捆綁在一起的,也因爲利益消失而散開就顯得理所當然了。
别說長安被攻破六次,天子逃跑九次,就算是這個數字再誇張一些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以後,一定要加強長安人的集體意識的教育。”
溫柔本來很擔心自己的一番話将雲初高絕的自信心給打沒了,沒想到這個家夥在沉吟了這麽久之後,再一次對長安的精神建設提出來了要求。
“是啊,是啊,可是,這種集體意識教育該如何着手呢?”
“獎勵見義勇爲者,獎勵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者,獎勵扶助弱小,老邁者,獎勵維護長安名譽者,獎勵所有維護長安有功者。”
“啊?這不是就有的事情嗎?”
“不一樣,等我們這一次回到長安,重獎!”
“重到什麽程度?”
“榮耀,官職,錢财一樣不少。”
“啊?這不妥吧?”
“治療重病,一定要下猛藥。”
狄仁傑皺眉道:“維護長安若是與律法相違背,又該如何?”
雲初長吸一口氣道:“長安第一,律法次之。”
狄仁傑怒道:“這樣隻會制造出一批無法無天一心爲長安的暴徒出來。”
雲初指着廣福寺高大的大雄寶殿道:“佛門何以昌盛若此?”
狄仁傑生氣沒有回答,雲初隻好自問自答的道:“因爲狂信徒之故。”
狄仁傑道:“你一定會後悔的。”
雲初拍拍胸脯道:“沒什麽好後悔的,我本人就是長安城裏最狂熱的一個狂信徒,任何人想要毀掉老子的長安,老子一定要把他挫骨揚灰才能解恨。
老子隻要這座城成爲這個世界的中心,現在是,将來是,一千年之後依舊是!”
就在雲初說完這一番天地聽了都無動于衷的話之後的第六天,王孝傑兵敗野豬原,一萬兩千大軍,隻回來了不足三千人。
襲人契丹聯軍,再次攻破平頂,虎跑兩座營寨,兵鋒直指營州北面的遼源城。
與此同時,營州周邊的大小部族紛紛投靠奚人契丹聯軍,一時間,營州附近的十六座城池被人裏應外合攻破,人人以殺唐人,屠戮官員爲樂……
同一時間,原本風平浪靜的山東,河北之地,一夜之間就起來了無數的草莽,甚至有人盛傳劉黑闼并未死亡,而是一直在蟄伏,就等着這一天呢。
剛剛回到長安的英公李績将府門大開,拆掉府門後的照壁,整日在家中與一衆老友飲宴,酒不停歇,歌舞不絕。
而十月的長安正好到了一年四季中最繁忙的交易時間,整個城池裏塞滿了天南海北的商賈,也塞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胡人。
就連酒肆裏最保守的歌姬,此時也敞開了胸懷迎接一年四季中,給錢最大方的各路豪客。
(本章完)